捕魚、捉蟹、釣蝦、摸蚌，華夏大地星羅棋布的大小湖泊對水濱澤畔的兒孫有著養(yǎng)育之恩，哪怕一方小小的池塘，我對它們?yōu)槲覂簳r永不滿足的饞欲提供給養(yǎng)表示深深的感懷之情。今年秋意漸濃稻穗飽滿時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稻田旁池塘里的一種植物“野雞頭”，和周圍的人提起竟無人曉得。然而我深信這名字絕不會記錯，問及奶奶也得到了確證，只是另一個事實也已既定：野雞頭已經(jīng)找不見了。

野雞頭這個名字怎么看都屬不雅之類，初看且與某種女性的特殊職業(yè)身份有些關聯(lián)。查資料它有個學名叫芡實，這名字與俗稱根本扯不到一塊。但也不奇怪，很多植物的學名一本土化都如憨厚農(nóng)民的寫照。大多數(shù)地方都把芡實喚作“雞頭”，可為什么我們那兒叫“野雞頭”？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一個“野”字多少會讓身份曖昧些，在家鄉(xiāng)人們總在背后把人家領養(yǎng)回來的孩子叫作“野雞頭”。明《吳邑志》“芡出黃山南蕩”、宋虞儔《和萬元亨舍人送芡實》“郡候有佳惠，芡實粲光潤。東山愿不違，南蕩居其近”（我國東部太湖一帶稱湖泊為蕩，南蕩為水鄉(xiāng)蘇州的一個小鎮(zhèn)）以及沈朝初《憶江南》詞“蘇州好，葑水種雞頭，瑩潤每疑珠十斛，柔香偏愛乳盈甌，細剝小庭幽”等說出了野雞頭的主要分布位置，野雞頭是多年生的睡蓮科水生植物，多生于池塘或湖泊沿岸的淺水之中，是傳統(tǒng)栽培的水生蔬菜品種。蘇州人把人工培植的稱作家雞頭，自然生長的稱作野雞頭。我的家鄉(xiāng)沒有人工栽培芡實的歷史，那么大概是某顆芡實種子遺漏在這里發(fā)芽、生根、繁殖的結(jié)果吧。

或許正因為一個“野”字讓“雞頭”在家鄉(xiāng)更顯得彌足珍貴。如果也像稻子和麥子一樣可以大面積種植，它充其量算作一種口味不同的糧食，那樣我就無法想象兒時對于它果實成熟后的迫切：催促大人暫停割稻的鐮刀，撈斷池塘里十數(shù)個紫褐色的“刺球”。由于“刺猬”難以對付，只能纏著奶奶回家剖開它們，搗出圓粒。起灶、燒開水，倒野雞頭下鍋，看它們在鍋中滾跳，聞一股股升騰的獨特香味，垂涎欲滴。放入嘴里有點澀，雞頭殼堅硬，里面的肉卻很嫩，牙齒咬破再剝開來，野雞頭肉色澤鮮艷，白里泛紅，甘旨柔滑，清香馥郁，只可惜僅這點量。

令我好生奇怪的是，遠一點的微山湖可“左摭綠菱，右擷紅芡”，近一點的洪澤湖有“雞頭、菱角半年糧”的說法，再近一點《紅樓夢》翻開便是“先揭開一個，里面裝的是紅菱、雞頭兩樣鮮果”，更近一點王世貞“吳中女兒嬌可愛，采得雞珠和菱賣”（以地理位置南移），菱角和雞頭多似孿生兄弟，我的家鄉(xiāng)幾乎每個池塘都有密密麻麻的菱角，而長有野雞頭的卻只有稻田旁的那個池塘，號稱“水八仙”的芡實、茭白、蓮藕、水芹、茨菰、荸薺、莼菜、菱，這方池塘里集聚了四五種。楊萬里《詠菱》詩有“雞頭吾弟藕吾兄”一句，大體上說出了池塘里水生植物的布局，也從形態(tài)上比較了藕、菱、芡大小。睡蓮嫵媚，荷花嬌艷，野雞頭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它的葉子圓形或稍帶心形，一張張漂浮在水面上，葉面由于生長過程從箭形到盾形再到圓形，綠色，透著光亮，背面紫紅色，葉脈隆起，形似蜂巢。野雞頭的花呈藍紫色，莖上還長著許許多多小刺。立秋后，進入開花結(jié)實期。果實與蓮蓬不同，蓮蓬好像有橫切面，與根莖連在一起猶如高腳酒杯。野雞頭的花托狀如雞頭，果實也密聚著刺，剝開是漿果球形圓整肉粒，表面有棕紅色內(nèi)種皮，一端黃白色。

野雞頭還有個艷名“貴妃乳”，此名緣起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在華清池洗澡的情景。楊貴妃出浴時肌膚更顯得柔滑、嫵媚，“錦袖初起，蝤蠐微露”，李隆基按捺不住捫弄其乳說：“軟溫，好似新剝雞頭肉。”此俗艷之言后經(jīng)說書藝人大膽加工，就將野雞頭稱為“貴妃乳”，說的是出浴后楊貴妃的乳頭猶如剛?cè)さ囊半u頭果肉。蘇州的南芡圓整粒大，質(zhì)地粘糯，香氣濃郁，美味可口，是名貴食品之一。李隆基看來是不會放過這一珍味的，從蘇州弄點野雞頭嘗一嘗方能有把楊玉環(huán)的乳頭比作新剝雞頭的通感，這個色味稍濃的比喻倒也頗精妙。其實李隆基做事挺讓妃子感動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算是先例，這份浪漫倒使我對他們之間能產(chǎn)生轟轟烈烈的愛情少了絲懷疑。我總認為，愛情的存在與足夠的物質(zhì)條件成正比。

今夜寫野雞頭，仿佛聽見清人查慎行在我耳邊一句“芡盤每憶家鄉(xiāng)味，忽有珠璣入我喉”，不由暗自咂嘴，那味道竟一時無法真切憶及，忽覺得戲弄了讀小文于此的朋友，羞愧不說，怕是只能用一個抽空了的“美”字搪塞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