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與佳人有關。《西洲曲》一連用了六個“蓮”字：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心事鋪了開來。

有資料如是說：荷，又名蓮。又有資料這么說：蓮，又名荷。這解釋把我弄得一愣一愣的。在我眼里，荷花與蓮花，必是兩種不同植物的花卉。荷花紅白相間，花瓣邊對稱的圓弧，略顯豐腴，符合唐時美人的審美標準，且胭脂氣濃，宛然一精于梳妝的貴婦，適合遠眺；蓮花淡黃，花瓣邊較直，挺俏秀氣，有大戶人家禮教下閉于閨房的羞澀卻也落落大方，細細打量似乎更值得周敦頤喜其性情寫下愛蓮之說，要不他為何不取名《愛荷說》？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六月游西湖時，放眼百畝荷花盛開的別樣風情不禁來了興致。現今西湖最佳賞荷景點有斷橋、平湖秋月、湛碧樓、曲院風荷等處，也不知楊萬里是站哪一處了。紅花還須綠葉扶持，好像蓮與荷雖屬一家，但葉稱蓮葉花稱荷花又有了分家的感覺。這植物的名字倒也挺有趣的，我琢磨著這文章究竟該以“蓮”還是以“荷”為題？

記得去年比現在還晚些的光景，我游古鎮南潯著名的小蓮莊時，一是興嘆劉鏞這家伙果然有錢也有品位，偌大的莊園，布置精致，心思縝密，不乏巧奪天工的細節；二是外園十畝荷池的架勢，即可羨煞同樣傾心閑情雅趣的李漁，一生酷愛荷花，卻得不到半畝方塘來侍養它，“僅鑿斗大一池，植數莖以塞責”；三是荷花池亭臺樓榭，步移景異，荷花已過繁盛之時，數朵紅云浮于碧綠之間，星星點點反而相映成趣?？烧f是“小蓮莊”，為何卻是荷花池？

既然以《蓮》為題，我有點賭氣要探個究竟。手頭有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修訂第一版、葉圣陶題簽的四卷本《辭源》：荷，荷花。一名夫渠。生淺水中，夏月開花，有紅白等色。實為蓮，地下莖曰藕，皆為食品。這說法在王禎的《農書》也能找到“蓮，荷實也；藕，荷根也”。荷花的果實有頭有尾，偏偏取名蓮蓬和蓮藕，“荷”與“蓮”似乎總是糾纏不清。蓮蓬、蓮藕可能因為長久以來叫慣了，若叫荷蓬、荷藕就顯得拗口了。這么看來，荷花是主體，“蓮”只是為其部分命名而存在的。既然如此，我這《蓮》應該寫的是荷花了，但我還是覺得蓮花與蓮蓬、蓮藕親近些，“荷花”應該去為同科屬的另一種植物的花卉命名。

那么，我一直以來認為的荷花只是荷花的一種，屬于觀賞的花蓮；而我認為的蓮花應該僅指睡蓮。睡蓮是代表不了蓮花的，其道理就像農民代表不了人民一樣。可有一點，我接受周敦頤對荷花的溢美之詞，只是想問一句，這睡蓮就沒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品性？

還是說說果實吧，我羞愧于對花的過于關注，卻忘了蓬蓮和藕蓮。蓮蓬有蓮子，我們那稱蓮心。兒時喝喜酒，小孩子總是吃一半就下桌玩耍了，等到大人喊一聲“甜飯來了”又一哄而上爬滿桌子，幾個人把一碗甜飯分個精光。甜飯主料糯米，豆沙，蓮心，紅絲綠絲（一些主料不知為何物的蜜餞染上紅綠兩種顏色切成的絲，也常用于月餅的餡），豬板油，量較大的紅糖和冰糖，經過蒸熬，甜得發鮮。那蓮心并不多好吃，不酥不沙，有硬塊。倒是現在喝喜酒，有些人家會用一道“清蒸蓮心”，不用任何輔料，清而素的甜，更不會膩，有《隨園食單》里做法的效果：在蓮心稍熟時抽取蓮心（蓮心里的綠色胚）去掉蓮皮，然后放湯中用文火煨。蓋好鍋蓋燜，不要打開鍋看，也不可隨意熄火。這樣約過一個半小時的工夫，蓮心就酥了，也不會生出難咬的硬塊。

至于藕，我很少吃。普遍的餐館有道菜點的人特多，做法也應該是袁枚在他的食單里所說的那樣，藕孔里灌滿糯米加糖煮，切成片。只是，他認為老藕一煮成了爛泥，沒什么味了，他喜歡嫩藕，有“咬勁”，味道全吃得出來。周作人的口味卻恰恰與袁枚相反，種種吃法中還是覺得藕粥、蒸藕、藕脯等熟吃比當水果吃好。江南水八仙是茭白、蓮藕、水芹、芡實、茨菰、荸薺、莼菜和菱的合稱，可當水果吃的有荸薺、菱、茭白和蓮藕，我的口感是荸薺第一，菱角第二，即便是茭白，嫩的也比藕來得爽口。

一軸江南冊頁，與水的親近，蓮花成了水鄉的重要符號。“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六朝民歌《江南》僅取蓮和魚兩個意象，以簡樸的歌唱喚起了太多人對江南的無限向往。若在舊時，我大概是那個身背魚簍，撒網捕魚的漢子。我的妻子坐一橢圓形木盆，她如藕般白的雙臂撥開柔軟的水穿梭于田田蓮葉之間，纖纖素手靈巧地翻弄著飽滿蓮蓬：采摘下一個個水鄉農事里的不倦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