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回憶的那碗咸菜茨菰湯,讀起來年代的清苦味十足,若把那兩片茨菰撇掉,對我而言倒也是美味。我的飲食觀,簡單清爽即好。再說,咸菜和茨菰放一起,本來就有點不搭。要說相配的話,還是他師母張兆和炒的一盤茨菰肉片,因為搭了,沈從文先生一筷子下去,兩片茨菰入嘴,才會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
那是什么年頭啊,肉的“格”本身就比咸菜高,要是來碗咸菜土豆湯比較一下,茨菰的格也高不到哪去了。那時候的豬比現在生活得快樂,伙食里也沒有加“瘦肉精”,該長膘的地方就長膘。茨菰外相胖嘟嘟的,性格極瘦,要脂膏厚重的東西來“喂”。所以搭得好,格就出來了。何況,如果我也有個才貌如張兆和的師母,眼前是她炒的一道茨菰肉片,不吃,也覺得格很高。
有年去溱湖濕地,只是一個從小生活在水鄉的人長大了去另一個離我不遠的水鄉看看,沒什么新鮮的事。水,差不多還是那個樣子,如果沒有那組使用化學手段測試的數據,你不會有所緊張的。水,總是送你松軟的感覺。濕地里有許多無公害綠色蔬菜的實驗田,割成茨菰的那一小塊地,插了塊木質標牌,除非我這種一眼就能看出茨菰容貌的,那木牌還是有點作用,像一個人的簡歷。你哪個村的它哪個科屬的,你有什么小名它有什么別名。木牌上刻了首詩: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猶未還。妾夢不離江水上,人傳郎在鳳凰山。
這詩我很陌生,用于此也不知有何特別的用意。署名卻是張潮《江南行》。張潮怕是我喜歡的少數人物之一,一本《幽夢影》翻了很多年很多遍了,越讀越有味,越讀也越落寞,同一個姓氏,完全不同的兩個皇朝的世界。這首寫茨菰的《江南行》一點讀不出張潮的味道,憂傷多了,還有撲鼻的女人的氣味。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想不通木牌上選這首詩的用意。換作我,再沒有比當年楊士奇那一幅湖面上更純美的“畫”了:岸蓼疏紅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雙鬟短袖慚人見,背立船頭自采菱。哎,層層疊疊的美,讓我覺得引一下都會愜意又羞愧。有這么一首,茨菰都不想再有人來用書寫的方式打擾它寧靜的生活了。
不過,張潮的《江南行》還是讓我耿耿于懷,江南走一走就這點收獲?江南走一走就有這么多的哀愁?莫非是另一個張潮?遂翻《全唐詩》,果然。這個張潮住我老家不遠的丹陽,甚至名字都不能確定了,有時候也叫張朝,就像水鄉如今連水也丟了。
我特別喜歡蘇童的一個短篇,讀了不下十遍:“姑媽走到廚房邊,正要去抓米給雞吃,看見天井里坐著一個穿桃紅色襯衣的陌生姑娘,正在用瓷片刮茨菰……”那個刮茨菰的姑娘就是農村換婚悲劇中服農藥自殺的彩袖:一個喜歡聽公雞打鳴勝過被宰殺吃掉的善良姑娘。蘇童筆下的茨菰仿佛剛出生的男娃娃,他寫他姐姐看見鞏愛華的奶奶也在廚房里刮茨菰并一眼認出那是來自顧莊的茨菰:“胖胖的,圓圓的,尾巴是粉紅色的。”
這樣一個故事,用了《茨菰》作題目,有點耐人尋味。說不出為什么,我生命中也有類似彩袖這樣的人物,忘記后就再沒有想起來,于是又特別喜歡小說結尾中淡淡的憂傷味,甚至有了愛如己出的感覺:“于是我也想起了彩袖,不知為什么,想起彩袖我就想起了茨菰,小時候我不愛吃茨菰,但茨菰燒肉我愛吃,現在人到中年,我不吃茨菰,茨菰燒肉也不吃了。”
我還未到中年,看到茨菰已有不知如何言說之味,內心雖還有徐渭“燕尾茨菰箭,柳葉梨花槍”的俠客之情,眼前卻老閃現出一張壓在玻璃臺下的褪色的照片,或者黃昏里一支兩節電池裝的手電筒的微弱光束。可這些,與寫茨菰又有什么關系呢?
幼兒園的老師倒是布置了一個很好的功課,讓我教孩子去認識“秋天的農作物”。買回的毛豆子炒菜了,山芋煮粥了,荸薺當水果吃了……唯有一把茨菰,沒有切片燒咸菜湯,也沒有燒肉,我只是靜靜地看看它們,多安靜的孩子:胖胖的,圓圓的,尾巴是粉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