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現(xiàn)代佛學(xué)名著)
- 湯用彤
- 5008字
- 2021-12-01 18:42:21
《太平經(jīng)》與佛教
《太平經(jīng)》者,上接黃老圖讖之道術(shù),下啟張角、張陵之鬼教,與佛教有極密切之關(guān)系。茲分三事說之。(甲)《太平經(jīng)》反對佛教;(乙)但亦頗竊取佛教之學(xué)說;(丙)襄楷上桓帝疏中所說。
(甲) 按東漢佛教流行于東海,而《太平經(jīng)》出于瑯琊,壤地相接,故平原濕陰之襄楷,得讀浮屠典籍,并于吉神書。則此經(jīng)造者如知桑門優(yōu)婆塞之道術(shù),固不足異。經(jīng)之卷百十七,言有“四毀之行,共污辱皇天之神道,不可以為化首,不可以為法師”。而此四種人者,乃“道之大瑕,病所由起,大可憎惡”,名為“天咎”。一為不孝,棄其親。二曰捐妻子,不好生,無后世。三曰食糞,飲小便。四曰行乞丐。經(jīng)中于此四行,斥駁之極詳。夫出家棄父母,不娶妻,無后嗣,自指浮屠之教。而《論衡》謂楚王英曾食不清,則信佛者固亦嘗服用糞便也。至若求乞自足,中華道術(shù)亦所未聞。故《太平經(jīng)》人,極不以此為然。其卷百十二有曰:
昆侖之
有真人,上下有常。真人主有錄籍之人,姓名相次,高明得高,中得中,下得下。(《尚書帝驗期》云,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授書者,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殊無搏頰乞丐者。
搏頰(搏頰不知即《太平經(jīng)》所言之叩頭自搏否。《弘明集》七宋釋僧愍《華戎論》斥道教云:“搏頰叩齒者,倒惑之至也。”唐法琳《辨正論》二引道教書《自然懺謝儀》,有九叩頭九搏頰之語。是搏頰之事,南北朝隋唐道士猶行之。又按支謙譯《梵志阿經(jīng)》,有外道四方便,其第四中有搏頰求福之句。此經(jīng)為《長阿含阿摩晝經(jīng)》之異譯,巴利文Ambattha Sutta為其原本。二處所記之四方便中,均無此句。但康僧會之《舊雜譬喻經(jīng)》卷八,亦言有搏頰人。又《六度集經(jīng)》五有曰:“或搏頰呻吟云,歸命佛,歸命法,歸命圣眾。”據(jù)此豈中國佛教古用此法耶,抑僅譯經(jīng)者借用中土名辭,以指佛教之膜拜耶?[參看《宋高僧傳·譯經(jīng)篇》論中華言雅俗段]若漢代僧徒行此,則經(jīng)所謂之搏頰與乞丐,均指佛教徒也)乞丐等之道者,蓋不能與于錄籍之列。疑在漢代沙門尚行乞,至后則因環(huán)境殊異,漸罕遵奉。蓋據(jù)今日所知,漢代以后傳記所載,沙門釋子未普行此事。(《高僧傳》所載最著者,為晉康僧淵乞丐自資,人未之識,及覺賢偕慧觀等乞食事。又《廣弘明集》沈約《述僧設(shè)會論》云:“今既取足寺內(nèi),行乞事斷,或有持缽到門,便呼為僧徒,鄙事下劣。既是眾所鄙恥,莫復(fù)行乞。悠悠后進(jìn),求理者寡,便謂求乞之業(yè),不可復(fù)行”云云。據(jù)此則至少在齊梁之世,求乞即未普行也)而觀《弘明集》所錄護(hù)教之文,只聞對于沙門出家不孝無后,常有非難,而于求乞則竟無一言,亦可以知矣。
(乙) 《太平經(jīng)》卷九十七有文曰:
天師之書,乃拘校天地開辟以來,前后圣賢之文,《河圖》《洛書》神文之屬,下及凡民之辭語,下及奴婢,遠(yuǎn)及夷狄,皆受其奇辭殊策,合以為一語,以明天道。
又卷八十八亦有曰:
今四境之界外內(nèi),或去帝王萬萬里,或有善書,其文少不足,乃遠(yuǎn)持往到京師。或有奇文殊方妙術(shù),大儒穴處之士,義不遠(yuǎn)萬里,往謁帝王炫賣道德。(中略)或有四境夷狄隱人,胡貊之屬,其善人深知秘道者,雖知中國有大明道德之君,不能遠(yuǎn)(疑有脫誤),故赍其奇文善策殊方往也。
據(jù)此造《太平經(jīng)》時,所摭采極雜,遠(yuǎn)及夷狄之文。故其經(jīng)中雖不似后來道書中佛教文句,連篇累紙(唐玄嶷《甄正論》言“《太平經(jīng)》不甚苦錄佛經(jīng),多說帝王理國之法,陰陽生化事等”),但亦間采浮屠家言。如本起(本起為漢魏譯本所通用之名詞)、三界(三界之意不明。然或系用佛語。參看商務(wù)本《太平經(jīng)》卷九十三之十五頁。又經(jīng)乙之三,謂求道常苦,此義亦見《四十二章經(jīng)》中),疑是采自佛經(jīng)之名辭也。又《太平經(jīng)鈔·甲部》敘李老誕降之異跡,頗似襲取釋迦傳記。(按《春秋元命苞》云:“神農(nóng)生辰而能言,五日而能行,七朝而齒具,三歲而知稼穡、般戲之事”云云,所言與《太平經(jīng)》敘老君事相類)如謂李君生時有九龍吐水,此本為佛陀降生瑞應(yīng)之一。(見《普耀經(jīng)》卷二。此經(jīng)西晉竺法護(hù)譯。但漢代或有釋迦傳記,今已佚失。參看一九二〇年《通報》伯希和《牟子論序》)至若獎勵布施,經(jīng)中屢屢言及。又雖不戒殺,而言天道仁慈,好生不傷害。(《太平經(jīng)》四十之六頁,五十之八頁,五十三之二頁,《經(jīng)鈔》丁十二頁)似均受佛教之影響。(楚王英即已為桑門設(shè)盛饌。而襄楷謂黃老、浮屠之道好生惡殺)
《太平經(jīng)》與佛教不同之點,以鬼魂之說為最可注意。經(jīng)中信人死為鬼,又有動物之精(一一七之九頁)。又有邪怪可以中人(七十一之六頁)。其說與《論衡·論死》《紀(jì)妖》《訂鬼》諸篇所紀(jì)漢代之迷信相同。而人如養(yǎng)氣順天,則天定其錄籍,使在不死之中,或且可補(bǔ)為天上神吏(見一一一及一一四諸卷中),否則下入黃泉。如無子孫奉祠,則饑餓困苦(一一四之十六頁)。絕無印度輪回之學(xué)說。(如卷七十二云:“凡天下人死亡非小事也。一死終古不得復(fù)見天地日月也,脈骨成涂土。死命,重事也。人居天地之間,人人得一生,不得重生也。重生者,獨得道人死而復(fù)生,尸解者耳。是者天地所私,萬萬未有一人也。故凡人一死,不復(fù)得生也。”又卷百十四有文略曰,天神促之使下入土,入土之后,何時復(fù)出生乎)既無輪回之說,自無佛家之所謂因果。但經(jīng)中盛倡“承負(fù)”之說,為其根本義理之一。蓋謂祖宗作業(yè)之善惡,皆影響于其子孫。先人流惡,子孫受承負(fù)之災(zāi)。帝王三萬歲相流,臣承負(fù)三千歲,民三百歲,皆承服相及,一伏一起,隨人政盛衰不絕(乙之十一)。承負(fù)之最大,則至絕嗣。經(jīng)中援用此義,以解釋顏夭、跖壽等項不平等之事。如曰:
比若父母失道德,有過于鄉(xiāng)里,后子孫反為鄉(xiāng)里所害,是即明承負(fù)之驗也。(見《鈔》丙之一頁。反字原為必字,今依《經(jīng)》三十七卷一頁改)
如又有云:
力行善,反得惡者,是承負(fù)先人之過,流災(zāi)前后積來害此人也。其行惡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積畜大功,來流及此人也。(乙之十一)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承負(fù)之說,自本乎此,但佛家之因果,流及后身。《太平經(jīng)》之報應(yīng),流及后世。說雖不同,而其義一也。經(jīng)中言之不只一處,為中土典籍所不嘗有。吾疑其亦比附佛家因報相尋之義,故視之甚重,而言之詳且盡也。
(丙) 漢代佛教,歷史材料甚少,極為難言。但余極信佛教在漢代不過為道術(shù)之一。華人視之,其威儀義理或有殊異,但論其性質(zhì),則視之與黃老固屬一類也。溯自楚王英尚黃老之微言、浮屠之仁祠,以至桓帝之并祭二氏,時人信仰,于道佛并不分別。襄楷上宮崇之神書,復(fù)曾讀佛經(jīng)。其上桓帝疏雜引《老子》、佛書,告桓帝以人主所應(yīng)奉之正道。則在其心目中,二道實無多大差異。其言曰:
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去奢。
此舉黃老、浮屠,合言為“此道”。而清虛無為,亦《太平經(jīng)》之所言。至若好生省欲,于吉神書尤所注意。諸義均可與佛教相附會。則桓帝所奉之黃老,雖非于吉之教,然自襄楷之信念言之,浮屠與太平道可合而為一也。
襄疏又曰: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
浮屠不三宿桑下,原出《四十二章經(jīng)》。至若“精之至也”一語,見于《老子》五千文。但《太平經(jīng)》固亦不缺此類語言。如曰“精思”(乙之十六),“精明”(乙之五),“不精之人”(七十一之二),又言“精進(jìn)”(甲之三)。則稱賞“精之至”者,亦于吉之教所許也。(康僧會《六度集經(jīng)》卷六,釋“精進(jìn)”曰:“精存道奧,進(jìn)之無怠”,此亦襲取道書旨意)
襄疏又曰:
天神遺以好女,浮屠曰:“此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
天神以玉女試道者,兩見于《太平經(jīng)》中。如言天常使邪神來試人,數(shù)試以玉女,審其能否持心堅密。(七十一之六以下)又謂賜以美人玉女之像,如意志不傾,則能成道,如生迷惑,則“道不成”。(此見一一四之六頁,此段及上段引文,均難讀,茲但節(jié)引之)于吉、襄楷皆用《四十二章經(jīng)》之故事也。“守一”語似老子之“抱一”。但《太平經(jīng)》中有守一之法,謂為長生久視之符。(壬之十九)守一者可以為忠臣孝子,百病自除,可得度世。(九十六卷)謂有三百首(一〇二),茲已不詳。但其法疑竊取佛家禪法。如《經(jīng)鈔》乙之五曰:
守一明之法,長壽之根也。萬神可御,出光明之門。守一精明之時,若火始生時,急守之勿失。始正赤,終正白,久久正青,洞明絕遠(yuǎn),還以理一,內(nèi)無不明。(原文頗有誤字,此據(jù)《太平經(jīng)圣君秘旨》校改)
今按“守一”一語屢見于漢魏所譯佛經(jīng)中。如吳維祇難等所出之《法句經(jīng)》云:
晝夜守一,心樂定意。
守一以正身,心樂居樹間。
《分別善惡所起經(jīng)》(此經(jīng)《長房錄》四謂為安世高譯,《祐錄》四在續(xù)失譯中)偈言有曰:
篤信守一,戒于壅蔽。
《菩薩內(nèi)習(xí)六波羅蜜經(jīng)》(此經(jīng)《長房錄》四謂為漢人嚴(yán)浮調(diào)所譯,《祐錄》失載,但依其文字可指為魏晉以前所出),解禪波羅密為“守一得度”。而《阿那律八念經(jīng)》(此經(jīng)《長房錄》四謂為漢支曜譯,《祐錄》三安公失譯錄中著錄,亦當(dāng)為晉以前所出)云:
何謂四禪?唯棄欲惡不善之法,意以歡喜,為一禪行。以舍惡念,專心守一,不用歡喜,為二禪行(下略)
據(jù)此則“守一”蓋出于禪支之“一心”。(《太平經(jīng)》九十六謂“守一可以為孝子忠臣”云云。后漢支曜譯《成具光明定意經(jīng)》云:“孝事父母,則一其心,尊敬師友,則一其心”云云,可與《太平經(jīng)》所言參照)而《太平經(jīng)》之守一,蓋又源于印度之禪觀也。
按一心謂之守一,“一心則不搖”(用《成具經(jīng)》中語)。不搖故不懼女色之試誘,不畏虎狼毒物。(詳一一四卷)因之襄楷謂浮屠不近女色為守一也。又據(jù)《真誥》卷十三論守玄白之道曰:
此道與守一相似……忌房室甚于守一。
《抱樸子·地真篇》亦云:
守一存真,乃能通神,少欲約食,一乃留息。
襄楷之以節(jié)欲與守一并言,其故諒亦在此也。
復(fù)次,漢代佛教既為道術(shù)之一,因之自亦常依附流行之學(xué)說。自永平年中,下至桓帝約有百年,因西域交通之開辟,釋家之傳教者繼續(xù)東來。但譯事未興,多由口傳。中國人士,僅得其戒律禪法之大端,以及釋迦行事教人之概略,于是乃持之與漢土道術(shù)相似。而信新來之教者,復(fù)借之自起信,用以推行其教。吾人今日檢點漢代殘留之史跡,頗得數(shù)事,可以證實此說。
一、 如襄楷告桓帝曰:
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
夫漢初黃老之道本在治國。《太平經(jīng)》亦有興國廣嗣之術(shù)。至若浮屠,則何與于平治之術(shù),更胡能言“豈獲其祚”耶?然按牟子述《四十二章經(jīng)》之翻譯,而有言曰:
時國豐民寧,遠(yuǎn)夷慕義,學(xué)者由此而滋。
此言疑本于《四十二章經(jīng)》序。《祐錄》載此序,其末段云:
于是道法流布,處處修立佛寺,遠(yuǎn)人伏化,愿為臣妾者不可稱數(shù),國內(nèi)清寧,含識之類蒙恩受賴,于今不絕也。
此項言論,以意度之,或當(dāng)時之人以黃老、浮屠并談,于黃老視為君人之術(shù),于浮屠遂以為延祚之方也。
二、 《太平經(jīng)》中頗重仁道,如謂道屬天,德屬地,而仁屬人,應(yīng)中和之統(tǒng)。(三十五之二及一一九之七)又天道好生,地亦好養(yǎng),故仁愛有似天地(三十五之三)。而佛法守大仁慈(《四十二章經(jīng)》語),不殺伐(《后漢書》引班勇語),“釋迦牟尼”一語譯為“能仁”亦始于漢代。(康孟詳《修行本起經(jīng)》“釋迦”文下注云:“漢言能仁。”按“牟尼”在印度原文并不可訓(xùn)為仁。支謙《瑞應(yīng)本起經(jīng)》有注,謂應(yīng)譯“能儒”)漢明帝即已號浮屠為仁祠。漢魏佛經(jīng)發(fā)揮仁術(shù)者極多。如《六度集經(jīng)》卷五云:“道士仁如天地。”卷七曰:“大仁為天,小仁為人。”凡此諸義,均與《太平經(jīng)》義契合也。
三、 “大仁為天,小仁為人”之文,出于《六度集經(jīng)》中之《察微王經(jīng)》。此經(jīng)以五陰為元氣。元氣之說,在《太平經(jīng)》中極重要,亦當(dāng)時佛家所竊取,而為其根本義。(參看下章)《察微王經(jīng)》有曰:
元氣強(qiáng)者為地,軟者為水,暖者為火,動者為風(fēng)。四者和焉,識神生焉。
此顯因人為中和之氣所生,故云四者和而識神生。又仁屬于人,應(yīng)中和之統(tǒng)。因此“仁”者乃元氣調(diào)和之表現(xiàn)。而人之高下,悉依調(diào)和之程度為準(zhǔn)。故此經(jīng)復(fù)曰:“神依四立,大仁為天,小仁為人”也。依此以推,則仁之最大者為神圣,神圣為中和之至極。故《太平經(jīng)》謂:“得道之人,居于昆侖。昆侖者,中極也。”(百十二之二十一及庚之十四)而《后漢書·西域傳論》敘浮屠之化,亦曰:
余聞之后說也,其國則殷乎中土,玉燭和氣,圣靈之所降集,賢懿之所誕生。
范氏所述,疑采自漢代之傳記。又牟子《理惑論》敘佛陀之誕生曰:
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熱,草木華英,釋狐裘,衣
绤,中呂之時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處其中和也。
夫佛經(jīng)固謂佛生于“中國”,但此乃天竺之中,而非天地之中也。謂為天地之中,乃謂神靈必降生于“玉燭和氣”之境故也。實襲取支那流行之學(xué)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