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現代佛學名著)
- 湯用彤
- 3031字
- 2021-12-01 18:42:05
《四十二章經》之疊經改竄
梁任公又謂《四十二章》,頗含大乘教理,其偽作者深通老莊之學,懷抱調和釋、道思想。此則未稽考本書版本之歷史,而率爾立言。蓋此經歷經改竄,其大乘教理,與梁氏所指之老莊玄學,乃后世所妄增,非唐以前之舊文也。
《四十二章經》之版本有十數種,文字出入,多寡不等。但可析為三系。一曰麗本。宋元宮諸本大同。一曰宋真宗注本。明南藏始用之。唯僅錄其經文及其序,至若小注,則未刊入。明正統五年僧德經等刻本,亦遵南藏,只載其師馬鞍山萬壽禪寺僧道孚之序,及僧道深之跋,而未刊注本之序。至乾隆四十六年辛丑,詔譯為滿文,后又命翻為藏文、蒙文。(《四體合璧四十二章經跋》及質郡王府本之跋)亦均用真宗之本。一曰宋守遂注本。明僧智旭之《解》,了童之《補注》、道霈之《指南》、清僧續法之《疏抄》均用之。而道霈《三經指南凡例》謂云棲大師言,藏經之本未妥,宜用守遂注本。蓋自明以來,藏經所載為宋真宗注本正文。其全本則光緒乙巳觀古堂曾刊之。而世俗久已流行者為守遂注本,金陵刻經處印行者亦是也。二者皆失真,經后人所改竄者,而守遂注本為尤甚。
何以知守遂注本之大失本真耶?蓋麗本者,出于北宋初蜀版。而蜀版必系采唐以來所公認之一切經。按《初學記》卷二十三引本經曰:“僧行道,如牛負行(原文奪行字)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此文與麗本同。而守遂注本則改為“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又唐初玄應本經《音義》,載“輸敬”及“桼箠”二語。輸敬,麗宋元宮四本均有之,而守遂乃改為愈敬。“桼箠”二字當即四本“深棄去垢”句中之“深棄”二字(明本作“深垂”)之原文。而守遂本,必因見其文難通,而改為“去滓成器”。《法苑珠林》亦唐初之作,其卷四十九引飯凡人章,文與麗宋元諸本同,而與真宗注本及守遂本異。是則守遂之本非唐人所見之舊也。又梁陶隱居《真誥·甄命授》篇,頗竊取《四十二章經》文,納之于真人誥語。取此與宋麗本與守遂本對勘,則其真偽瞭然,如麗宋經本及真宗注本均有人為道亦苦章,《真誥》襲取全文,而守遂本割去此章。又麗宋本在牛行深泥章之前,有摘懸珠章,《真誥》抄合為一章,守遂本則僅存后一章。又水歸海、磨鏡垢、愛生憂諸章,《真誥》與麗宋本同,而與守遂注本異。據此,則麗宋古本為南朝舊文,而守遂本之偽妄立見。
且《四十二章經》乃攝取群經而成。其中各章,頗有見于巴利文各經及中國佛典者,但常較為簡略耳。今略取其數條對照之,則麗本常合乎原文,而守遂本則依意妄造。(一)禮從人章,麗本有“以惡來以善往”之言,而守遂本全刪之。然此章實見于《雜阿含》四十二卷,及巴利文雜部七之一之二,均有惡來善往之意。(二)木在水喻章,守遂本改麗本之“不左觸岸,亦不右觸岸”為“不觸兩岸”,然此章見于《雜阿含》四十三卷,則有“不著此岸,不著彼岸”之句。(三)慎勿視女章,二本不同。此章在巴利長部《涅槃經》《長阿含游行經》均載之。然按其文,則麗本實近于原文也。(四)麗本之蓮花喻章之末,有“唯盛惡露諸不凈種”云云一句,而守遂本全刪之。唯《雜阿含》四十三載有類此之經,則實有諸不凈云云。凡此數端,均可確證原譯《四十二章》,實根據印度原文。但或因譯經之始,常易繁復為略簡。至若守遂本,則不悉原文,妄加臆測,所改治遂常不合本原也。
守遂本與麗本《真誥》不同之最可異者,不在文字之刪改,而在新義之增加,其最要者如下:
(甲) 守遂本之首,多“轉四諦法輪”之章。
(乙) 多“內無所得,外無所求,無念無作,非修非證”一全章。
(丙) 飯凡人章中,又加“無念無住,無修無證”之言。
(丁) 人有二十難,麗本只言五難,而守遂本加“心行平等,見性學道”等之十五難。
(戊) 麗本原為“吾何念?念道;吾何行?行道;吾何言?言道”等語,改為“吾法念無念念,行無行行,言無言言,修無修修”等語。
(己) 麗本之“睹萬物,形體豐熾,念非常”,改為“觀靈覺,即菩提”。
(庚) 牢獄章末加“凡夫透得此門”二語。
(辛) 得為人難章之末,經增改后,有“發菩提之心,無修無證”之語。
(壬) 牛行深泥章,前加磨牛章,中言“心道若行,何用行道”。
(癸) 末章多“視大千世界如一訶子”等十一句。
觀上列諸條,可知《四十二章經》之修加,必是唐以后宗門教下之妄人,依據當日流行之旨趣,以彰大其服膺之宗義。而此經亦不只增改一次,不必即出于一派一人之手也。何以言之?蓋宋真宗注本,文句同于麗本,而于上列守遂本增加之甲、乙、丁、癸諸條則有之。可見真宗注本為中間修改者。(真宗本不知何時始出世。近中華書局影印唐大歷十三年懷素草書之經文,與真宗所用者同,若果為懷素所書,則唐代宗時已有此本矣)而守遂本則最后妄改之書也。夫吾人既確證麗本至少為南北朝之舊,又合乎印度原文,則宋真宗注本增刪處之妄可知。且也此宋代二注本同有二十難一章,而麗本只敘五難。按涼譯《三慧經》中述五難三次,麗本五難略同其第二次。可見印度原文初只五難。麗本之文,確然有據。唐初《法苑珠林》二十三引此段亦只五難,則二注本于其后所加之十五難直偽也。又按宋真宗注本首五難中,有“判命不死難”(宋元本作“利命”,宮本作“判命”),文句極費解。注者遂謂“不”字當為“必”字之訛(守遂本亦改為棄命必死)。麗本于此作“制命不死難”。《真誥》及《珠林》(宋麗本)所引,“判”均作“制”,證之以《三慧經》之“制人命不得傷害者難”,則文義昭然,麗本得原來真面目,于此益信矣。
古本《四十二章經》說理平易,既未申大乘之圓義,更不涉老莊之玄致。“見性學道”“無修無證”為大乘所有,而固此經所無也。漢代佛法,典籍頗少,《四十二章》遠出桓帝以前。為研求最初釋教之至要資料。但疊為妄人改竄,失其本真。吾所以不憚辭費,詳為論列者,蓋因此下二章,取汲于斯典者頗多也。
最近山西趙城,發現金刻藏經,中有《寶林傳》。其第一卷中,載有《四十二章經》。(原卷首殘缺六頁)此本最可注意之點有二:(一)其行文常用韻語,如仰天唾章云:
佛言,惡人害賢者,猶如仰天唾。唾不及天公,還從己身墮。逆風揚惡塵(原奪“塵”字),不能污上人。賢者不可毀,禍必降兇身。
此段在巴利文中,雖為偈言(見其雜部一之三之二,及七之一之四,與《經集》六六二,及《法句經》一二五),但是《真誥》中,此并非韻語。可見中華原譯,于此并無偈語也。(二)《寶林傳》本除文字稍有出入外,與守遂本幾全相同,舉凡守遂本所增加之新義,如“無念無住”“見性學道”諸語,均原見于《寶林傳》本。(上文所列之十條,甲條《寶林傳》殘缺,余九條均與守遂本相同)按此諸新義,固為禪宗口頭所常用,則《四十二章經》現今流行之本,原為禪宗人所偽造。《寶林傳》晚唐僧智炬所撰,為造謠作偽之寶庫。則斯經之竄改,即謂寶林系僧人,或智炬本身所妄改,亦非過言也。按禪宗典籍,好作偈語,則寶林本之間有韻文,或亦循宗門之結習也。
杭州六合塔現存宋紹興二十九年石刻《四十二章經》。其末西蜀武翃跋文有曰:“迦葉竺法譯于前,智圓訓于中,駱偃序于后。”石刻經文與守遂注本大體相同。孤山智圓之注已佚。但《釋門正統》五載其序,有曰:“古者能仁氏之王天下也,象無象之象,言無言之言,以復群生之性。”此自系引用守遂本“言無言言”之語,可證彼確已用禪宗所傳之本。智圓雖為天臺教僧,然固深受禪門之影響也。又武氏跋文,謂此經“與《太易》《老》《莊》相表里”,可見此新改之本,不僅加入大乘教義,而其言可與玄理相附會,則宋人已先梁任公先生言之矣。但此本既非其真,則據此而言《四十二章經》為魏晉人偽作,必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