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午夜的愛情電話
院子里的凱瑟琳
許多年之后,當菲爾看到一棵樹干略有彎曲、葉子如潑墨般往下滴的大樹時,仍忍不住有爬上去的沖動。他自然地想起那年父親失業全家人住在鄉下,他幾乎每天都爬上附近森林里的那棵老樹,在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里蕩漾開水霧一樣的幻想。他永遠無法忘懷那片陽光下蒸發出神秘親切的森林,那些飛到屋子里偷食的有著黃綠色羽毛的鳥兒和水洼邊散步的小鹿,當然還有與他分享了那段記憶的那兒唯一的朋友喬。但是后來的日子里每次他夢到那里,卻首先會夢到森林深處一個被長滿青苔的墻嚴嚴圍住的院子,以及一個即使在夢中也從未能看清的女孩微微飄起的裙擺。
他的家坐落在森林邊緣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不算大,但它卻給人一種盡可以在上面跑永遠也不會到盡頭的幻覺。草有手指那么高,在風的輕拂下如同被梳子梳過去一樣整齊地波動。窗外的森林則看上去岑寂得多,偶爾飛出一兩只鳥,尾巴上粘帶出森林里一縷神秘的蒼綠。那時他終日和喬在森林里閑逛,喬教會了他爬樹、打獵、還有如何同動物們交往。他們被自然的神奇深深地吸引,并懷著無限的熱情一天天地向森林深處探尋,發現了更高大的樹木,更純凈的空氣,更多的略帶調皮和羞澀的小動物。但突然有一天,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堵墻。墻很高,上面滿是青苔。
菲爾問:“墻那邊是什么?”
喬回答:“可能是一個院子,被這墻圍住了。”
菲爾十分驚訝:“難道還有人住在這里嗎?”
喬有些遲疑:“嗯,應該是。我曾聽人說這是凱瑟琳小姐的院子。”
菲爾笑了:“凱瑟琳?是一個森林公主嗎?”
喬撓了撓頭,也笑了起來。
晚上,菲爾躺在床上,忽然怎么也睡不著了。他索性起身來到窗子邊,望向森林深處。樹葉的綠色被月光稀釋,潔凈得讓人心醉。菲爾托著腮,眨了下眼,突然看到了一個女孩的笑容,在夜色中像霧氣一樣凝結又迅速消散。
第二天,菲爾不再像以前一樣和喬一邊說笑一邊慢慢走,也不再停下來逗弄小鹿,哪怕它的頭上長著蝴蝶狀的角,而是拉著喬直奔著那個神秘的院子而去。到了那里,他便找塊大石頭坐下來,請求喬講他所知道的一切關于凱瑟琳的事情——可是喬幾乎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菲爾在墻附近找到了一棵最高的樹,開始向上爬。
“當心,這樹太高了,你會掉下來的!”喬大喊。
“沒問題。”菲爾說,同時猛地一用力,爬到了一條粗樹枝上。
現在他可以看到墻那邊了。確實是一個院子,空無一人。院子里有個被漆成淺綠色的房子,房門緊閉。
菲爾興奮地喊:“嘿,喬!你說的沒錯,真是凱瑟琳小姐的院子呢!”
于是喬也敏捷地爬了上來。他驚訝地說:“還真是。”兩個人都望著那個淺綠色的房子,突然間不再說話。直到太陽落山,他們才從樹上下來,開始往回走。路上菲爾一直低著頭,在沉默中想著什么,任憑腳步把他向前帶。快出森林時,他和喬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身后。森林仍然是老樣子,濃濃的綠意在兩個少年的注視下輕輕顫動。
往后的日子里,菲爾和喬每天心照不宣地爬上那棵樹,盯著凱瑟琳的房門。那院子里果然并不是沒有人,一個中年男子有時會從屋子里出來剪草澆水什么的——他第一次把房門推開時菲爾和喬以為是凱瑟琳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那是小姐的傭人。”菲爾肯定地說。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望著空蕩蕩的院子,想象著凱瑟琳是什么樣子。
“她肯定像個公主一樣。”菲爾說。
“嗯,像個公主一樣。”喬表示贊同,“她是留著短發,或是扎起個辮子,穿著精致的短褲,身手靈巧得像鳥兒……”
“哦,才不是呢。”菲爾笑了起來,“你說的是你們獵人的公主。凱瑟琳一定穿著云一樣的連衣裙,頭發瀑布一樣垂到腰際。她一定受過很好的教育,會彈琴,會寫詩,會畫畫——說不定她現在就在窗子邊拿著畫筆把我們兩個家伙畫下來呢。”
喬笑了笑,但顯然對菲爾的說法不以為然。兩個少年極力想說服對方凱瑟琳是自己所說的那個樣子,于是他們一直爭論不休,誰都不肯讓步。喬不愿自己的凱瑟琳變成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姐,菲爾也不愿自己的凱瑟琳變成一個野性淺薄的獵人。在爭論中他們心中各自的凱瑟琳都完整了起來,他們甚至清楚地知道在她頭發的什么位置有什么顏色的發卡。有一天,喬喃喃地說:“菲爾……真奇怪,我覺得我喜歡上她了。”菲爾緩緩地用極其復雜的眼神看了喬一眼,不自覺地離他坐得遠了一點。他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的感覺。菲爾覺得喬一下子有些令人討厭,直到一天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喬喜歡的不是凱瑟琳——不是菲爾的凱瑟琳。那么,難道有兩個凱瑟琳?可是凱瑟琳只有一個……菲爾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這讓他更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院子,越來越渴望見到凱瑟琳。
一年過去了,家里傳來好消息,父親重新找到了工作,全家人馬上就可以搬回城里住。臨行前一天,父母在家里辦宴會慶祝,可菲爾卻陰沉著臉,心里像是被灌上了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終于忍不住,趁父母不注意溜了出去。喬仿佛早就知道了他的一切心思,早就拿著繩梯在外邊等著他了。他們帶著滿心的渴望與恐懼沖到墻下,把繩梯拴好往墻上爬。他們不知哪來的勁,竟很快就翻了過去,落在院子里的地面上。他們站在那扇緊閉著的門前,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什么都沒有。除了那個被當做傭人的男子躺在椅子里看書。
“哪來的野孩子,”他大怒,“竟敢翻我的墻進來。滾出去!”
他們只是站在那兒不動。
菲爾沙啞地問:“凱瑟琳呢?”
男子大吼:“什么凱瑟琳,你們有病嗎?快滾!”
菲爾和喬離開了那個院子,永遠。他們走在森林的小徑上,聽著鳥兒的鳴叫,一言不發,腦子里一片空白。到了森林邊緣,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身后。森林仍然是老樣子,濃濃的綠意在兩個少年的注視下輕輕顫動。突然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喬,怎么辦?”菲爾嗚咽著說,“沒有凱瑟琳!”
“不,不,”喬也泣不成聲,“怎么,怎么會沒有凱瑟琳?她就在那個院子里,我們每天都能看見她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