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樹
他們倆五六歲時,合歡樹已站在那兒五六十年了。
樹有三棵,栽在一塊,村里最老的姑婆說這樹不易活,可三棵都長成了。圍出一小片地方,地方其實并不大,但兩個孩子并坐在一起還是可以容納。
陽光下來,雨水下來。他問,你怕不怕?她說我一點也不怕。他問為什么,她笑,顫微微的,像雨后盛滿陽光的樹葉。
有時遙遠的鎖吶漸遠再漸近,嬉笑聲像遠方的雷,遙遙地來又遙遙地去,新娘子的紅轎子里坐著最美麗的人,鑼鼓把山道敲得喧鬧。
他說:我要走了,去外面,讀書。她低著頭拽弄衣角:我送你。他說:不要了,你爹發現又要揍你了。她低著頭,不語。他盯著她紅潤的胭脂泉般的臉,說:我走了。她抬起她一直低著的頭,忽然地,勇敢地,卻也嬌羞地,在他頰上留下兩片溢香的榆葉。她還是笑,顫微微的,像雨后盛滿雨滴的樹葉。
時間一下悠長成那織布機上的絲線。拉過來,推過去。可是布成的時候,他的信卻不再來了。
合歡樹下的母雞身后已有了一大群的小雞,小鳥已經作了鳥媽媽,大黃已經老得只能趴在地上睡覺,她的頭發已經長到腳跟。
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長成了,她的長發被阿媽盤成了云,她得嫁了。
鎖吶漸近又漸遠,鄰里親戚的嬉笑聲遙遠地來又遙遠地去。
合歡樹的葉子落盡了,她走進紅轎子的時候,回頭看到合歡樹的葉子落盡了。她哭了,顫微微的,像雨后落滿雨滴的葉子。
沒有人再關注合歡樹,合歡樹孤獨了,寂寞了,于是再也不長葉了。風來風去,春天被花簇擁著來,又被秋風吹走,日子過得快起來,針針線線,柴米油鹽,合歡樹,退避到沒有人的世界,孤獨地生長,寂寞地凋謝,不長葉了,沒有人知道。
再過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她要忘了那棵樹的時候,她坐在自家茅檐下看母雞領著一大群小雞在陽光下撒歡,小鳥的小鳥又作了媽媽,大黃已經在多少年以前老死,而他,什么樣子都記不得了。
她回去了,回到那棵叫“合歡”的樹下。樹上長著芃芃的綠葉,葉子遮成了天空,樹干攜成了城墻,她悄悄地走進去,靜靜地坐下來,蒼黃色的印著皺紋的老臉輕靠在合歡樹干上。雨后的陽光泄進來,投下小小的圓亮的點,鳥啼清婉,靜水輕流,樹下濕濕積葉上的雨珠沾濕了她的鞋。她身子微微地一偏,懷里的他的信掉下來,嶄嶄的白得泛黃的信掉在合歡樹裸露的根上,投下或濃或淡的影,滿滿一地。一滴水滴下來,敲在上面,很好聽的聲音。
她在雨后盛滿陽光的樹下,凋成那片知秋的葉。顫微微的,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