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當我們創作小小說時我們該把握什么
書名: 向經典深度致敬作者名: 謝志強本章字數: 2684字更新時間: 2021-11-24 11:07:45
阿爾卡季·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立即使我想到伊薩克·巴別爾的《騎兵軍》。
兩位作家相通之處是,同屬俄羅斯作家,作品同屬戰爭題材,同用第一人稱,同樣關注細節,同樣追求客觀表達。還有,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我還看出他利用的是親身經歷(曾兩次赴車臣參戰),這一點跟巴別爾的軍旅生涯相同。只不過,時代不同而已,關注的都是永恒的人性。巴別爾說:“我得對事實了如指掌,否則什么也寫不出來。”可見,兩位作家都是經驗寫作。
不同的是,按我們的說法,巴布琴科屬于70后,他于1977年出生,而巴別爾,出生于1894年,幾乎是相隔一個世紀了。巴別爾于1923年至1926年寫的《騎兵軍》,三年前他隨騎兵軍參加了蘇波戰爭,是赴波蘭的戰斗。巴布琴科參加的是車臣戰爭,是國內的戰爭。
蘇波戰爭是20世紀第一次輸出意識形態的遠征。車臣戰爭則是當代世界國家內部的分裂、反叛的典型一例。顯然,巴別爾和巴布琴科不約而同地用文學超越了意識形態(或說政治層面)。兩位作家寫戰爭關注了什么,又如何表達?這就是我在閱讀中瞬間聯系起來的關鍵。
關于戰爭題材,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已樹立了一個文學豐碑。那是長篇小說。我把巴別爾和巴布琴科的小說劃入微型小說的范疇。那么相對長篇小說而言,微型小說又是怎樣處理戰爭題材的呢?
無疑,巴布琴科屬于巴別爾這個傳統。否則,我怎么瞬間聯想到巴別爾呢?沒有資料表明巴布琴科閱讀或傾慕巴別爾的《騎兵軍》,但是,作為俄羅斯當代作家,巴布琴科怎么繞得過前輩巴別爾這個文學巨人呢?我只能把《山地步兵旅》視為巴布琴科向巴別爾的敬意了。
巴別爾的小說猶如發自前線的十萬火急的密碼電報,巴爾琴科的表達同樣保持著這種“火急”的簡潔。我只能從巴別爾來揣摸巴爾琴科的傳承。巴別爾說:“我所做的是抓住什么小事情、小傳聞,一個里巷俗談,把它變成一個想拋也拋不掉的東西,它活了,自動會動。”
好了!我費了這番力氣,可能還是不得要領。但是,我最初的閱讀,像拉郎配一樣拉近兩位作家,核心的一點,是兩位作家的小說,寫戰爭時,不是常見的宏大模式,而是捕捉微小,或渺小。可以看見,戰爭中,人和物,都是那么脆弱和渺小,作家由此寫出了堅強和宏大,特別寫出了向往的和平。所以,我說,作家寫黑暗,應有光明托著,寫戰爭,應有和平隱著。人的精神總要尋覓安置或去處,否則,就是“末日”了。
卡爾維諾、海明威、博爾赫斯等諸多作家十分推崇巴別爾的小說。高爾基認為巴別爾天才非凡,是寫微型小說的高手。我視他為“作家的作家”。國內,巴別爾的鐵桿“粉絲”編了他唯一的小說集《騎兵軍》《敖德薩故事》《巴別爾馬背日記》,王天兵還撰寫了配套的《哥薩克的末日》《和巴別爾發生愛情》。可以有幸全方位地親近巴別爾了。我僅提供《騎兵軍》中的若干篇目,以便和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對比閱讀。篇目是:《泅渡茲勃魯契河》《我的第一只鵝》《政委康金》《鹽》《契斯尼基林》《歌謠》。
俄羅斯當代文壇,將巴布琴科列入“新自白小說”或“作家小說”的文學現象或流派里。
巴別爾以隨軍記者的身份加入了騎兵軍,巴布琴科則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在步兵旅中。普通士兵的視角決定了小說關注的戰爭層面——幾乎凈是生存危機的具體事情(小驚險、小為難、小物事)。同是河,巴布琴科寫的是“阿爾貢河”。其中寫水,有味道的水(和平的水)和有尸體的水(戰爭的水),兩種河水對比。“舀了一杯水,在喝下第一口的剎那,我突然意識到——河里有尸體,怪不得桶是滿的,沒有人喝。”卻又不得不喝。扣住水來寫戰爭的殘酷。
《一頭奶牛》,寫了這頭奶牛在戰爭中的命運,“我們”(復數)救了它,又殺了它。一個戰士突然放下槍,轉身離去,“我”去接續這種殺戮,這里,“我”轉換成了牛的視角,“目送著要殺死它的子彈”。那客觀、冷靜的記敘,對話也如此:不過是一頭奶牛,仿佛無奈、愧疚之后的自我安慰。
主人公“我”置身戰爭,卻又時而出離戰爭。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身體的出離。《前往莫茲多克》,鋪敘了雨水對感覺的剝蝕,“只剩仇恨,包括我們自己”。在“幾乎要徹底地變成一只野獸的時候”,連長突然允許“我去一個溫暖、干燥的潔凈的地方見母親”。可是,“我”的腦子仍是牽掛一件事:部隊要遭伏擊。
第二種是靈魂的出離。《一套住房》,主人公“我”在戰斗中發現一套門鎖上插著一串鑰匙的住房,住房里的擺設恰恰吻合了主人公對安寧生活的向往,于是,他臆想出用自己的鑰匙打開自家的門,一長段夫妻間的對話,其中說的是戰爭,但用的是“工作”這個詞替代“戰爭”。我想到我們現實的和平生活,卻常常用戰爭的詞匯來表達。結尾,“我把鑰匙留在了鎖上”。這個留在門鎖上的鑰匙細節同時留出了想象的空間。就是這樣,巴布琴科寫出殘酷的戰爭的同時,也寫了溫柔的和平。值得注意的是,巴布琴科沒去評判,沒去議論,而是客觀、冷靜地敘述,呈現出的是形象,顯然,他對自己的表達很自信很從容,很超脫。
巴布琴科總是從細微細小之處給我們劃開或揭示人性的微妙。他寫了一頭奶牛,還寫了《沙里克》——一只溫和的狗。巴布琴科的博大和悲憫在細微之中顯露,例如,跟黏土談話,允許黏土“讓我再鏟一鐵鍬”來掩藏人的身體。還有跟那只狗說話,表示喜歡它。卻又不得不選擇殺它——生存危機,戰爭迫使人做出殘忍的選擇。這只溫和的狗的命運在細微中寫出。
巴別爾和巴布琴科寫戰爭,人性與獸性,戰爭與和平,都是體現在細小的地方:一只鵝、一頭牛、一條狗、一碗水、一條腿、一把鹽、一首歌、一閃念、一把鑰匙、一套住房。微型小說表現戰爭應當捕捉什么?兩位作家已做出了示范。那就是微型小說把握和處理素材的方式。這種方式,不僅僅局限在戰爭題材。
至于兩位作家表達語言的冷靜、簡潔,我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是否妥帖?那就是,當殘酷、恐懼到達了極限,戰爭中的人就會麻木、無奈,那么,親歷者的作家選擇如此的表達就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了。這跟博爾赫斯有著本質的區別,因為,博氏是從書籍中提取素材,貌似冷靜、簡潔的風格中,他缺失的是經驗之疼痛。
本講的標題套用了雷蒙德·卡佛《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一部自傳體的談跑步的書里也套用了卡佛這篇小說的題目。這是表達對卡佛小說的敬意。不過,卡佛小說的敘事,有一種可怕的冷靜,料不到,在巴別爾、巴布琴科的小說里,我也領略到了。值得提一句,這種冷靜不是純粹的小說技巧,它與作家的生活境遇密切相關。
哦,差點漏了一條閱讀線索,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刊登在《世界文學》2010年第3期。《世界文學》時不時會送來文學的驚喜。榮幸的是,2011年9月22日,在寧波,我和《世界文學》現任主編余中先先生相見,之前,拜讀過先生翻譯的多部法國小說。先生的故鄉在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