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只闖入小說的白山羊——諾獎獲得者艾麗斯·門羅《逃離》讀感
- 向經典深度致敬
- 謝志強
- 2959字
- 2021-11-24 11:07:45
一般讀者,閱讀小說,只不過消遣消遣,看看熱鬧,而特殊讀者(小說作家)閱讀小說,除了鉆進小說的世界躲一躲之外,還持有功利性,那就是看門道——探尋小說運行的秘密。總想進去偷一些東西(往往是小說的技巧、視角)出來。
2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艾麗斯·門羅,首次以專事短篇小說而獲獎——破了個例,這在崇尚長篇小說的我國,簡直不敢奢望。之前,她還是第一位以短篇小說獲得2009年布克國際文學獎的作家,那針對的是年事已高且享有國際聲譽的作家的一種肯定和彌補,考慮到她拿諾貝爾獎的概率很低。況且,她只寫短篇小說。我們對短篇小說,常常認為分量不夠,似乎唯有長篇小說能夠體現一個作家的能耐。偏偏美國女作家莉迪亞·戴維斯以最短的短篇小說也就是小小說獲得了2013年布克國際獎,她的小小說是小說的一個極端,不乏超短之作。國內稱為閃小說,有的僅一段,甚至一句話,有電報式的簡潔。篇幅常保持在五百字左右。那么大的獎,給了這么“小”的作品,也沒有意外或奇怪。這是對崇大崇巨思維的矯正吧?
一般讀者看艾麗斯·門羅的短篇小說,可能看不下去,因為它的節奏緩慢,敘述瑣碎。它是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寧靜去閱讀的小說。它的節奏和所表現的環境相當貼切。門羅生于一個小鎮,而又以類似的小鎮作為故事生長的地理環境。這個環境中的普通女人是她小說中的主人公。
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有的小說都在揭示各種各樣的“孤獨”,帕慕克總是表現土耳其“呼愁”的靈魂,那么,艾麗斯·門羅也有她一貫的主題:逃離。各種方式的逃離。一個作家有了統率其作品的一種精神,那就標志著成熟。孤獨、呼愁(另一種孤獨)、逃離,是作家對人類存在的看法,是人物的生存境遇。雖然門羅寫的是小鎮,但是,文學的小鎮因為有了一種精神,小說就有了普遍意義。它是作家的獨特發現。
我曾零零星星地閱讀過散落在一些雜志上的門羅的短篇小說,甚至,為了她的一篇小說,我毫不猶豫地購一本雜志。終于由翻譯福克納小說的權威李文俊翻譯了門羅的小說集《逃離》,并于2009年7月悄然上市。不久后,我在打折書店看見,好像一個珍品沒有人賞識,我對清閑的店主說:“這是一本好書,擺在這里可惜了。”直至諾貝爾獎公布前的一個月,我還看見受冷落的《逃離》在那打折書店里,似乎像《逃離》的主人公,逃離了又返回了。
2009年9月8日,我在《逃離》的扉頁即興用筆記下我的讀后感,摘錄如下:毋庸置疑的經典——這是我閱讀之后的判斷,她的短篇使經典這個詞恢復到了它的本意,它驅散了濫用經典的迷霧,真正顯現出了經典的品質。一本用形象確立的經典,不必在乎經典的概念。它有傳統的細膩、準確,卻能抵達人物內心的深處,由此引出的人物、打開的情節就十分獨特。最后,我發現,是她精心編織出的一張靈魂之網,人物落入網中——命運、宿命。有著內在靈魂的走向,表現出了門羅潛入人物心靈的超常能力。
一部經典,得禁得住閱讀。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感受各異,總能有新的發現。2013年10月中旬,我想印證我幾年前的印象。
首先,我關注起了這篇《逃離》中的羊。故事開始不久,那只叫弗洛拉的小小的白山羊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逃離》的主人公體現了門羅小說中的一種典型的逃離(逃離父母后,又逃離男友)。小說漫不經心地寫了同居的她和他對租屋內外的事物截然相反的態度。這態度顯示了雙方的隔膜,為女主人公借助鄰居賈米森太太逃離做了鋪墊和渲染。這也是門羅小說的特色,瑣碎的鋪敘,可能隱藏著讀者毫無察覺的細節,正是其中某個細節在后三分之一處發力,故事的節奏由此加快。門羅的小說細節飽滿,飽滿得感覺不留空隙,它影響了故事的節奏,而且,過量對人物細節的描摹,穿插著評價和判斷。但是,它像一只鳥,梳理了羽毛,抖擻了翅膀,就開始飛翔,飛至小說應有的高度。
那只山羊和那個女人,同為逃離、回歸,形成了相互映照,我們知道了女人逃離時的情景,而作者最終也沒交代山羊失蹤的原因(發生了什么情況?為何失蹤?)。
我重讀門羅的小說,印象是:她精確地構思完了小說,才動手用文字把它固定下來。博爾赫斯認為短篇小說像一個小島,站在小島的一個制高點上,能一覽整個小島。這一覽就是構思。這兩位作家構思的痕跡明顯地表現在謀篇布局上邊,都明確一篇小說展開的方向——人物朝哪兒走,怎么走?門羅總站在島的制高點上。
我假設,如果這篇小說里沒那只山羊會怎么樣?
我還記得多年前艾麗斯·門羅在一次訪談錄里提到這只小小的山羊。因為山羊不在她預先構思的范圍內,但是,她按預定的構思,寫到即將結尾的部位,她沒料到,突然,一只白山羊闖入了小說。
《逃離》的中文篇幅為47頁,白山羊的闖入(或歸來)出現在第39頁。很神秘但有意味地闖入,從而使兩個敵意的人物緩和了關系。白山羊由男的抱養但與女的親近。門羅還給白山羊的出現營造了氣氛:迷霧。山羊如同夜霧的濃縮,起先像一個活動的蒲公英狀的球體,演變成一個非人間般的動物。緊接著,形體清晰了:一只蹦跳著的小白羊。夜的黑與羊的白形成反差。
這是一只改變人物關系的小白羊,由此顯示出象征意味。作家不必刻意追求象征,但可以通過細節、氣氛營造呈現出有意味的象征或寓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有象征意味,但他否定評論家這種闡述。他說:那里邊沒有什么象征,只是一個老人、一個大海、一條大魚。
艾麗斯·門羅也跟她小說里的人物一樣驚住了,不過,作家不是驚呆,而是驚喜。作家的寫作不是期望意料不到的角色或細節不受掌控地闖入嗎?即使再短的小說,作家也會為沒構思到的意外闖入而驚喜。
每一個角色(包括動物),都有自己的命運。我想,門羅構思小說,像設計,建造房子,她邀請親朋來聚會,可是,難得的是,出現一個沒被邀請的對象——那只白山羊。
艾麗斯·門羅透露過小說創作的秘密,她說:我想讓讀者感受到的驚人之處,不是“發生了什么”,而是“發生的方式”。她還說她不在乎人物做了什么,而是在意人物怎么做。
發生的方式,怎么做,就能體現出小說的唯一性,獨特性。按我們的說法,是新意。門羅所有的小說,主人公作為女性的“逃離”——有一個男女相戀的故事。這類故事不知被前人寫過多少遍了,但是,她寫出了新意——神來之筆。
所以,我假設,如果這篇小說里沒有那只山羊,那么《逃離》僅是一個層面的女主角逃離并回歸的故事而已。
正是這只突然闖入的小小白山羊使故事有了別樣的意味:不確定,不可知,神秘、懸疑。而且,它使小說有了動感有了生機。這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奇。尋找的時候找不到,忽略的時候卻出現。
艾麗斯·門羅的小說,時常會隱蔽著這類不確定、不可知的“小小白山羊”,只不過,發生的方式不同罷了。
我揣想門羅習慣的構思。小小的白山羊那么遲出現,門羅會反過來補救和完善白山羊存在合理性的細節。這一點,從第5頁開始,白山羊失蹤(似乎預示著女主人公逃離),然后,時不時地出現關于尋找白山羊的細節,把白山羊貫穿到底,形成一條線索,與人物互為映照。
門羅獲諾獎的評語是:她是一位當代短篇小說大師,被稱為加拿大的契訶夫。契訶夫是短篇小說的標高,他也滋養了美國簡約派短篇小說高手雷蒙德·卡佛。門羅和卡佛的小說有個共同點:有像潛流一樣的內在緊張,要出事,而且確實出事了,但時常不了了之。生活常常如此。門羅的小說有明顯的地域性,她的小說使我想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有著看不見的發達的根系,深入那片土地的文化土壤(常出現民間文化促使人物怎么做),它決定著樹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