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林·格雷的畫像
- (英)奧斯卡·王爾德
- 9357字
- 2021-11-18 14:10:51
Chapter 2 道林·格雷
兩人一進屋就看到了道林·格雷。他坐在鋼琴邊,背對著他們,翻看著舒曼注7的 《林中景色》?!澳阋欢ㄒ堰@借給我,巴茲爾,”他叫道,“我想學,美極了?!?/p>
“那要看你今天姿勢擺得怎么樣,道林?!?/p>
“哦,我已經擺厭了,我也不想要一個等身畫像了?!蹦贻p人回答說,任性嬌蠻地在琴凳上轉了一圈,看到亨利勛爵,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站起身來,“不好意思,巴茲爾,我不知道還有別人?!?/p>
“這位是亨利·沃頓勛爵,道林,跟我一起在牛津的老朋友。我剛才還在跟他說你是多好的模特,現在都被你搞砸了。”
“沒搞砸,見到你我很高興,格雷先生,”亨利勛爵上前一步,伸出手說,“我姑媽常跟我說起你。你是她最喜歡的人之一,我擔心也是她的受害者之一?!?/p>
“我現在上了阿加莎夫人的黑名單啦,”道林一副滑稽的悔過表情答道,“上周二我答應陪她去白教堂的一個俱樂部,但我全忘了。我們本來打算彈二重奏的—我記得是三首二重奏。我不知道她會怎么罵我,我嚇得不敢見她。”
“哦,我來幫你跟姑媽講和。她可喜歡你了。而且我覺得你不去也不要緊。觀眾說不定覺得真是二重奏,阿加莎姑媽一坐下來彈琴就會弄出一大片噪音,頂得上兩個人。”
“這么說她太可怕啦,對我也不算是表揚。”道林笑著答道。
亨利勛爵打量著他。是的,他確實俊美絕倫:弧度優美的紅唇,誠摯的藍眼睛,金色鬈發。他的臉上有種讓人一下子就信任他的東西,那是年輕人的所有率真和純潔的熱情,讓人覺得他遠離了一切世俗污穢。難怪巴茲爾·霍爾沃德愛慕他。
“你太迷人了,不適合做慈善事業,格雷先生,太迷人了?!焙嗬麆拙敉嘲l上一倒,打開煙盒。
畫家一直忙著調色,準備畫筆。他看起來有點兒悶悶不樂,聽到亨利勛爵最后一句話,瞥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哈里,我想今天把這幅畫畫完。如果我請你離開,你會覺得我無禮嗎?”
亨利勛爵笑了笑,看著道林·格雷問:“格雷先生,我可以走嗎?”
“哦,請別走,亨利勛爵。我看出來巴茲爾生悶氣了,我受不了他生悶氣的時候。還有,我想聽你說說為什么我不能去做慈善事業呢?”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格雷先生。這是個很沉悶的話題,要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既然你讓我留下,我是肯定不會跑的。你不會真的介意吧,巴茲爾?你常跟我說你喜歡有人跟你的模特聊天。”
霍爾沃德咬了咬嘴唇:“如果道林想這樣,你當然要留下來。道林的心血來潮對別人來說就是法律,但對他自己不作數?!?/p>
亨利勛爵拿起帽子和手套:“你太懇切了,巴茲爾,但我怕是一定要走了。我答應了跟一個人在奧爾良俱樂部見面。再見,格雷先生。改天下午到柯松街來找我吧。五點鐘我一般都在家。來之前給我寫封信。要是錯過了你,我會很遺憾的?!?/p>
“巴茲爾,”道林·格雷喊道,“如果亨利·沃頓勛爵走,我也走。你在畫畫的時候都不說話,我站在臺上還要擺出高興的樣子,真是悶死了。請他留下來吧,真的?!?/p>
“留下來吧,哈里,為了道林,也為了我,”霍爾沃德認真地盯著他的畫說,“這是真的,我工作時從不說話,也從不聽人說話。當我的模特真的挺不幸的,肯定無聊死了。請你留下來吧?!?/p>
“可我在奧爾良俱樂部約的人呢?”
畫家笑了:“我想完全不要緊的吧。坐著吧,哈里。哎,道林,到臺上去,別動得太厲害,也別理會亨利勛爵說什么。他把他所有的朋友都帶壞了,只有我沒被他影響?!?/p>
道林·格雷上了平臺,活像一個希臘殉道青年。他向亨利勛爵輕輕噘了噘嘴,以示不滿,心里卻對他頗有好感—他太不像巴茲爾了,他們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照,而且他的聲音也很好聽。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問:“你真的總是給人壞影響嗎,亨利勛爵?像巴茲爾說的那么壞嗎?”
“沒有什么所謂的好影響,格雷先生。所有的影響都是不道德的—從科學的角度看,都不道德?!?/p>
“為什么?”
“因為影響一個人,就是把自己的靈魂給他。他不再按照自己本性去思考,也不再燃燒天然的激情。他的美德對他來說不真實,他的罪孽,如果有罪孽這種東西的話,也是借來的。他成了別人音樂的回聲,一個不是為他寫的角色的演員。生命的目的是自我發展。完美地實現我們的本性—這是我們每個人在這世界上的目的??涩F在的人都害怕自己。他們忘記了最高的責任,一個人對自己的責任。當然,他們慈悲為懷,為饑餓的人提供食物,為乞丐提供衣服。但他們自己的靈魂卻在挨餓受凍。勇氣已經從我們的種族中消失了。也許我們從未真正有過勇氣。對社會的畏懼是道德的基礎,對上帝的畏懼是宗教的秘密—正是這兩者支配著我們。然而—”
“把頭再往右轉一點,道林,乖孩子?!碑嫾艺f,他沉浸在工作中,只意識到年輕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他以前從沒見過的神情。
“然而,”亨利勛爵繼續說,嗓音低沉悅耳,一面優雅地揮著手,那是他的標志性動作,在伊頓公學時就這樣了,“我相信,一個人要是想完全、徹底地活,表現出每一種感情,表達出每一種思想,實現每一個夢想—我相信,世界就會獲得一種新的快樂沖動,我們也會忘記所有中世紀的痼疾,回到希臘的理想中去—或許比希臘的理想更美好、更豐富。但我們中最勇敢的人都害怕自己。野蠻人的那種殘缺,還可悲地殘存在我們的自我否定里,這種否定毀壞著我們的生活。我們因為不接受自己而遭受懲罰。我們努力壓制的每一種沖動都在頭腦中醞釀著,毒害我們。肉體犯了罪之后罪孽就結束了,因為行動是一種凈化,之后只剩下對快樂的回憶,或奢侈地享受遺憾。擺脫誘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它屈服。抵制它,你的靈魂就會因為得不到它所渴望的那些被禁止的東西而生病,因為渴望被畸形的法律規定為畸形又非法的東西而生病。有人說,世界上諸般大事都發生在腦子里。其實世界上的大罪孽也發生在頭腦中,且只在頭腦中。你,格雷先生,你自己,雖然有紅玫瑰般的青春和白玫瑰般的童年,你也有讓你害怕的激情、讓你備受恐懼折磨的年頭、讓你一想起來就臉紅羞愧的幻想和夢境—”
“夠了!”道林·格雷結結巴巴地說,“夠了!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應該有話回答你,但一時想不起來。別說話,讓我想想,或者說,讓我腦袋放空一會兒?!?/p>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站了將近十分鐘,嘴唇微張,眼睛異樣地放著光。他隱約感到一些全新的影響在他心里起了作用,然而這種影響好像真的來自他自己,巴茲爾的朋友對他說的那幾句話—無疑只是隨口說說,其中還帶著刻意的悖論—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根秘密的弦,那根弦以前從未被觸動過,但現在卻以奇怪的節律振動著。
音樂曾這樣令他激動,也曾多次擾亂他的心。但音樂是說不出來的。它在我們心中創造的與其說是一個新的世界,不如說是一片混沌。而詞語!僅僅是語言!它們是多么可怕!多么清晰,生動,殘酷!叫人無處可逃。然而,其中又有多么微妙的魔力啊!它們似乎能賦予無形的事物一種可塑的形式,并擁有自己的音樂,像維奧爾琴或魯特琴那么動聽。僅僅是語言!還有什么比語言更真實嗎?
是的,在他的少年時代,有些事情他不懂?,F在他懂了。生活于他忽然變得像火一樣紅。他似乎一直就在火里行走著。為什么以前沒覺得呢?
亨利帶著捉摸不透的微笑望著他。他準確地知道何時是一言不發的最佳心理時機。他興趣盎然,對自己的話產生的意外效果感到驚奇,想起十六歲時讀過的一本書,這本書向他揭示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他想知道道林·格雷是否正在經歷著相似的體驗。他只是向空中射了一箭,竟然射中目標了嗎?這個年輕人真迷人??!
霍爾沃德用非凡而又大膽的筆觸畫著畫,那真正的精美和完美的優雅,無論如何只能源自他的藝術功力。他沒有意識到這時的安靜。
“巴茲爾,我站累了,”道林·格雷突然喊道,“我得出去到花園里坐一會兒。這里的空氣太悶了?!?/p>
“親愛的伙計,真對不起。我畫畫的時候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但你今天站得從來沒那么好過,一動不動。我已經捕捉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半張的嘴唇和眼中的光芒。不知道哈里對你說了什么,但肯定是他讓你露出了最美妙的表情。我想他一直在恭維你吧。他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要信。”
“他才沒恭維我呢??赡苷驗檫@樣,他說的我才什么都不信。”
“你知道你全都信了,”亨利勛爵用蒙眬懶散的眼神望著他說,“我和你一起到花園里去。畫室里熱壞了。巴茲爾,給我們來點冰鎮飲料,加點草莓。”
“沒問題,哈里。按一下鈴就好了,等帕克來了我告訴他給你們準備。我要把這個背景畫好,待會兒去找你們。不要耽擱道林太久。我的工作狀態從來沒像今天這么好過,這將是我的杰作?,F在就可以算是杰作啦。”
亨利勛爵走到花園里,發現道林·格雷把臉埋在了一大簇清涼的丁香花中,喝酒似的貪婪地吸著花香。他走過去,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澳氵@樣做很對,”他低聲說,“除了感官,什么都不能治療靈魂,就像除了靈魂什么都治療不了感官一樣。”
年輕人吃了一驚,往后縮了縮。他沒戴帽子,樹葉撩撥著他桀驁不馴的鬈發,讓他金色的發絲糾纏了起來。他眼中露出一絲恐懼,像突然驚醒,精致的鼻翼翕動,某根隱秘的神經牽動了他鮮紅的雙唇,使它顫抖不已。
“是的,”亨利勛爵繼續說道,“這就是生活的一大秘密—通過感官來治療靈魂,通過靈魂來治療感官。你是一個奇妙的造物。你知道的比你自以為知道的多,就像你知道的比你想知道的少一樣?!?/p>
道林·格雷皺起眉頭,轉過頭去。他忍不住喜歡上了身旁站著的這個高高的、優雅的年輕人。他那張浪漫的、橄欖色的臉和疲憊不堪的神情使他興趣陡生,他低沉而懶散的聲音里有一種極其迷人的東西,他那雙冰涼、白皙、像花一樣的手,都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他說話時,它們像音樂一樣舞動著,似乎有自己的語言。但他覺得害怕他,又為害怕而感到羞愧。為什么要讓一個陌生人來向自己揭示自己的內心呢?他認識巴茲爾·霍爾沃德好幾個月了,但他們之間的友誼從來沒改變過自己。突然,他的生活里闖進來一個人,似乎向自己揭示了生活的秘密。然而,這有什么好怕的呢?自己又不是小學生或小姑娘,害怕是很荒謬的。
“我們去樹蔭里坐坐吧,”亨利勛爵說,“帕克把飲料送來了,如果你再在這大太陽下面待下去,你就要毀了,巴茲爾就再也不會畫你了。你千萬別把自己曬壞了,就不好看了。”
“這有什么關系?”道林·格雷笑著嚷道,一邊在花園盡頭的椅子上坐下。
“這應該對你至關重要,格雷先生?!?/p>
“為什么?”
“因為你擁有最妙的青春,而青春是最值得擁有的東西。”
“我沒覺得,亨利勛爵?!?/p>
“對,你現在感覺不到。當有一天,你老了,有了皺紋,變丑了,當思慮在你額頭刻上紋路,當激情用可怕的火焰烙傷了你的雙唇,你會覺得的。你會強烈地感覺到。現在,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會迷倒世界。你會一直這樣嗎?……你有一張美得驚人的臉,格雷先生。別皺眉頭,你真的很美。美是一種天才—實際上,它比天才更高級,因為它不需要解釋。它是世界上一大客觀事實,就像陽光、春天,或我們稱之為月亮的那個銀色貝殼投在幽黑的水中的倒影,是不容置疑的。美擁有自己神圣的主權,讓擁有它的人成為王子。你在笑嗎??。〉饶闶チ嗣?,你就笑不出來了……人們有時會說,美很膚淺,也許是這樣,但至少它沒思想那么膚淺。在我看來,美是奇跡中的奇跡,只有淺薄的人才不以貌取人。世界上真正的奧秘是看得見的,而不是看不見的……是啊,格雷先生,神眷顧你,但神的恩賜很快會被收走。你只有幾年時間來真正地、完美地、充分地生活。當你的青春逝去,你的美貌也會隨之而去,然后你會突然發現不再有勝利這回事,或者只好滿足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勝利,而關于往昔的記憶會讓你感到這微小的勝利比失敗更令你痛苦。每個月的消逝都會讓你更接近某種可怕的東西。時間妒忌你,向你的花容月貌開戰。你會變得面色如土、臉頰凹陷、眼神呆滯。你會極度痛苦……啊!趁著你還有青春,好好認識它。不要虛擲你的黃金歲月,聽那些沉悶的說教,試圖彌補那些無望的失敗,或者把你的生命送給愚昧、平庸、粗俗的人。那些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病態的目標、虛假的理想?;钪?!活出你身上美好的生命!什么都別錯過。永遠尋找新的感覺。什么都別怕……一種新的享樂主義—正是我們這個世紀所需要的。你可能是它活生生的象征。憑你的美貌,沒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在這段時間里,世界屬于你……我一見到你,就看出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可能成為什么樣的人。你身上有太多吸引我的地方,讓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一些關于你自己的事情。我想,如果你浪費了自己,那會多么不幸。因為你的青春只有那么一點點時間—那么短暫。普通的山花謝了還會再開,明年六月,金鏈花會像現在一樣金黃,再過一個月,鐵線蓮上就會長出紫色的星星,年復一年,深綠色的葉子支撐著紫色的星星。但我們卻永遠找不回青春。二十歲時在我們體內歡跳的脈搏變得遲緩,我們四肢乏力、感官衰退。我們退化成可怕的木偶,一直回想著我們曾經太過害怕的激情,和我們沒有勇氣接受的美妙誘惑。青春?。∏啻?!世界上除了青春,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道林·格雷睜大了眼睛,疑惑地聽著,手里的丁香花束落到了沙礫路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飛來,繞著它嗡嗡地轉了一會兒,隨即落到那團橢圓形的星星點點的小花上爬來爬去。他以那種對瑣碎小事的奇怪的興趣看著它,那是當大事使我們感到恐懼時,或當我們被某種新的情緒刺激卻又找不到表達方式時,或當某種令我們害怕的思想突然圍攻我們的頭腦并逼迫我們屈服時,我們就會努力培養出來的興趣。過了一會兒,蜜蜂飛走了。他看見它爬進了一朵臟兮兮的紫色喇叭花里。那花似乎顫動了一下,接著輕輕來回搖擺起來。
忽然,畫家出現在畫室門口,打著手勢,要他們進去。他們相視而笑。
“我等著呢,”他喊道,“快進來吧。光線很完美,你們把飲料拿進來吧?!?/p>
他們起身,一起沿小徑走回去。兩只綠白相間的蝴蝶從他們身邊飛過,花園一角的梨樹上,一只畫眉唱起歌來。
“你很高興遇見了我,格雷先生。”亨利勛爵看著他說。
“是的,我現在很高興,但不知道我是否會永遠這么高興。”
“永遠!這是個可怕的詞。我一聽到這個詞就發抖。女人都很喜歡用這個詞。她們為了使浪漫永存而把浪漫全破壞了。這個詞也毫無意義。一時興起和終生不渝的激情的唯一區別,就是一時興起持續得還更久一點?!?/p>
道林·格雷挽著亨利勛爵的手臂走進畫室?!凹热蝗绱?,那就讓我們的友誼是一場一時興起吧?!彼p聲說著,為自己的大膽而紅了臉。隨后他邁上平臺,擺出原先的姿勢。
亨利勛爵一屁股坐進一張大柳條扶手椅里,看著他。除了霍爾沃德時不時退后一步、審視作品的腳步聲,只有畫筆在畫布上沙沙的響聲打破沉靜。斜陽從敞開的門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飛舞,一片金色。濃郁的玫瑰花香似乎熏染了所有事物。
大約過了一刻鐘,霍爾沃德停了筆,咬著大號畫筆的筆桿,看了道林·格雷很久,又久久地凝視著那幅畫,皺著眉頭?!岸籍嫼昧?。”最后他喊,俯身在畫布的左下角用細長的字母簽了個朱紅色的名。
亨利勛爵走過來,仔細打量著這幅畫。這無疑是一幅杰作,而且非常逼真。
“親愛的朋友,熱烈祝賀你,”他說,“這是當代最好的肖像畫。格雷先生,過來看看你自己吧?!?/p>
年輕人震了一下,仿佛從夢中驚醒。“真的畫完啦?”他喃喃自語,走下平臺。
“全畫完啦,”畫家說,“你今天姿勢擺得好極了。我非常感謝你。”
“那多虧了我,”亨利勛爵插嘴說,“是不是,格雷先生?”
道林沒回答,看似漫不經心地從畫像前走過,又轉身看畫。一看到畫,他就往后退了一步,快樂的紅暈在臉上一閃而過,眼里閃出喜悅的光,仿佛第一次認出了自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驚異中恍惚聽到霍爾沃德在對他說話,但沒聽到他說了什么。對自己的美的感受,像天啟一樣襲來。他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巴茲爾·霍爾沃德的贊美好像只是出于友情的溢美之詞,他聽了之后笑笑就忘記了,那些話對他的天性并沒有產生什么影響。然后亨利·沃頓勛爵發表了一番對青春的奇怪贊頌,以及關于青春短暫的可怕警告。那番話當時就震動了他,而現在,當他站在那兒凝視自己可愛的影像時,那番話里描述的情景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閃過。是的,總有一天,他的臉會起皺干癟,眼睛黯淡失色,優雅的身材扭曲變形,紅色從嘴唇上消退,金色也被從頭發上偷走。原本塑造他靈魂的生命將會毀壞他的肉體,他會變得可怕、丑陋而且粗俗。
一想到這些,一陣劇痛就像刀割一樣傳遍全身,使他的每根纖弱的神經都戰栗起來。他的雙眸漸漸變成了紫水晶色,蒙上了一層淚霧。他覺得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心。
“你不喜歡嗎?”霍爾沃德忍不住叫道,他有點兒被年輕人的沉默刺痛了,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當然喜歡的,”亨利勛爵說,“誰不喜歡呢?這是當代藝術中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我愿意為之付出你所要的一切,我一定要得到它?!?/p>
“它不是我的財產,哈里?!?/p>
“那是誰的?”
“當然是道林的?!碑嫾一卮?。
“他真幸運啊?!?/p>
“真悲哀啊!”道林·格雷雙眼仍然盯著自己的畫像,喃喃地說,“真悲哀啊!我會變老,變丑,變得可怕。但這幅畫會永遠年輕,永遠停留在今年六月的年紀里……如果能反過來就好了!讓我永遠年輕,讓這幅畫變老!如果能這樣—如果能這樣的話—我愿意獻出一切!對,我愿意獻出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一切!我愿意用靈魂來換!”
“估計你不太喜歡這種安排,巴茲爾,”亨利勛爵笑著嚷道,“那你的畫要皺了?!?/p>
“我強烈反對,哈里。”霍爾沃德說。
道林·格雷轉過身來看著他:“我就知道你會反對,巴茲爾。你喜歡藝術,超過你的朋友。我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青銅像。我覺得還不如青銅像呢?!?/p>
畫家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真不像道林會說的話。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似乎非常生氣,臉紅紅的,臉頰好像在發燒。
“是的,”他繼續說,“對你來說,我還不如你的象牙雕的赫爾墨斯,或銀牧神。你會永遠喜歡他們??赡銜矚g我多久?我想,直到我長出第一條皺紋吧。我現在明白了,不管是什么人,一失去美貌,就失去了一切。是你的畫讓我明白了這件事。亨利·沃頓勛爵說得很對,青春是唯一值得擁有的東西,等我發現自己老了,我就自殺?!?/p>
霍爾沃德臉色一變,抓住了他的手。“道林!道林!”他喊道,“別這么說。我從來沒有過像你這樣的朋友,以后也不會再有。你不會嫉妒沒生命的東西吧—你比任何沒生命的東西都美呀!”
“我嫉妒一切美麗永駐的東西,我嫉妒你給我畫的肖像。為什么它能保留住我一定會失去的東西呢?流逝的每一剎那,都從我身上帶走了一些什么,然后又給了它。哦,如果能反過來就好了!如果這幅畫會變,而我永遠是現在的我,多好呀!你為什么要畫這幅畫呀?它總有一天會嘲笑我的—狠狠地嘲笑我!”他眼里涌出熱淚,抽回他的手,撲到沙發上,把臉埋在墊子里,好像在祈禱一樣。
“瞧你干的好事,哈里?!碑嫾以购薜卣f。
亨利勛爵聳聳肩:“這才是真正的道林·格雷—就這么回事。”
“不是的?!?/p>
“就算不是,跟我有什么關系啊?”
“我請你走的時候你就應該走的?!彼緡伒馈?/p>
“你讓我留下我才留下的?!焙嗬麆拙舸鸬?。
“哈里,我不能同時和我兩個最好的朋友吵架,但你們兩個讓我恨起我畫過的最好的作品了,我要毀掉它。它也就是畫布和顏料而已。我不會讓它插在我們當中破壞我們三個人的生活。”
道林·格雷從墊子上抬起一頭金發的腦袋,臉色蒼白,淚眼模糊地看著畫家走到有窗簾的大窗戶下的松木畫桌前。他在干什么?他的手指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錫管和干畫筆中摸來摸去,找著什么。對,就是找那把軟鋼薄刃的長調色刀。他終于找到了,要去割畫布。
年輕人最后抽噎了一下,跳下沙發,沖到霍爾沃德面前,從他手里奪過刀子,扔到畫室的最遠處。“不要,巴茲爾,不要!”他喊道,“這是謀殺!”
“我很高興你終于欣賞我的作品了,道林,”畫家從驚愕中恢復過來之后冷冷地說,“我以為你不會喜歡它呢?!?/p>
“欣賞?我愛它,巴茲爾。它是我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p>
“好吧,等你干了,我就給你上光,裝上框,送你回家。然后你高興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吧?!彼哌^房間,按鈴要茶,“你喝茶吧,道林?你也喝吧,哈里?還是說,你們反對這種簡單的快樂?”
“我推崇簡單的快樂,”亨利勛爵說,“那是逃避復雜的最后的避難所。但我不喜歡發生在舞臺之外的鬧劇。你們兩個太荒唐了!我不知道是誰把人定義為理性的動物的。這是最草率的定義了。人有很多含義,但就不是理性的。不過我很高興人沒有理性—雖然我希望你們兩個別再為這幅畫吵了。你最好把它給我,巴茲爾。這個傻孩子并不是真的想要它,我是真想要。”
“如果你把畫給了除我以外的人,巴茲爾,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道林·格雷喊道,“而且我也不許別人叫我傻孩子。”
“你知道這幅畫是你的,道林。我還沒畫的時候就已經送給你了。”
“你也知道你剛才是有點傻,格雷先生。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反對有人提醒你說你非常年輕吧。”
“今天早晨我就該強烈反對的,亨利勛爵。”
“??!今天早晨!那時你剛開始生活呢?!?/p>
敲門聲響起,管家端著一個滿滿的茶盤進來,放在一張日本茶幾上。杯碟響了一陣,一把刻著凹槽的喬治時代的壺嘶嘶地叫著。一位侍者送進來兩只球形茶碗。道林·格雷走過去,倒了茶。兩人慢悠悠地踱到茶幾邊,打開蓋子仔細看了看。
“今晚我們去看戲吧,”亨利勛爵說,“總有地方在演戲的。我本來答應去懷特家吃飯,不過他是老朋友了,我可以給他發個電報,說我病了,或者說我因為隨后有約而不能去。我覺得這個理由更好:坦率得讓人吃驚?!?/p>
“穿正式的服裝真煩人,”霍爾沃德嘀咕道,“何況穿上還丑得要命。”
“是呀,”亨利勛爵漫不經心地回答,“十九世紀的服裝是惹人厭,那么陰郁,那么壓抑。犯罪是當代生活中唯一的色彩元素了。”
“在道林面前你真不應該說這種話,哈里。”
“哪個道林?給我們倒茶的那個還是畫里的那個?"
“兩個都不行?!?/p>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戲,亨利勛爵。”年輕人說。
“那就去;你也去吧,巴茲爾?”
“我去不了,真的。還是不去了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就我們兩個去吧,格雷先生?!?/p>
“非常樂意?!?/p>
畫家咬了咬嘴唇,端著杯子走到畫像前。“我要和真正的道林待在一起?!彼詭械卣f。
“那是真的道林嗎?”畫像的原型叫道,一邊走到他身邊,“我真的是這樣的嗎?”
“是的,你和它一模一樣?!?/p>
“太好了,巴茲爾!”
“至少你們看起來是一樣的,只不過它永遠不會改變,”霍爾沃德嘆了口氣,“這區別也不小。”
“對于永遠不變這個事,人們真是太過看重了!”亨利勛爵說,“你看,即使在愛情中,它也單純是一個生理學的問題,和我們自己的意志無關。年輕人想忠貞,但忠貞不了;老人想不忠貞,而沒法不忠貞。能說的只有這些?!?/p>
“晚上別去看戲了,道林,”霍爾沃德說,“留下來和我一起吃飯吧?!?/p>
“不行,巴茲爾?!?/p>
“為什么?”
“因為我已經答應和亨利·沃頓勛爵一起去啦。”
“他不會因為你說話算數而更喜歡你的。他自己說的話都經常不算數。求你別去啦。”
道林·格雷笑著搖了搖頭。
“求你了。”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亨利勛爵,他在茶幾邊饒有興致地笑著看他們。
“我要走了,巴茲爾。”他回答。
“好吧,”霍爾沃德說,走過去把杯子放到托盤上,“現在挺晚了,而且你還要換衣服,那就別耽擱了。再見,哈里。再見,道林。盡早來看我吧。明天就來啊?!?/p>
“一定。”
“你不會忘記吧?”
“不會,當然不會。”道林叫道。
“還有……哈里!”
“?。堪推潬枴!?/p>
“還記得我對你的請求嗎?今天早上我們在花園里說的?!?/p>
“我已經忘了?!?/p>
“我信任你?!?/p>
“我希望我能信任自己?!焙嗬麆拙粜χf,“走吧,格雷先生,我的馬車在外面,我可以送你回家。再見,巴茲爾。今天下午非常有意思?!?/p>
門在他們身后關上,畫家倒在沙發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注7. 舒曼:羅伯特·舒曼(1810—1856),德國音樂家?!读种芯吧肥撬麆撟鞯囊徊夸撉偬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