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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愛童年

父親常常為貪婪而失掉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于無情。

——蕭紅《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人之初期,性本真純。每一個幼小的生命,最初清澈的眼睛里,寫著的表情都如出一轍,是永遠不變的嫣然笑意,善良、干凈、單一。生命的初始,透徹清晰,一覽無遺。生命的過程,卻妖嬈姽婳、姿態不一。歷經萬種風情、千般劫數,生命的本質,早已被世俗的風霜浸染,那些曾經堅硬的、脆嫩的、棱角分明的質地,一律地變成柔軟、善變,模糊了痕跡。

在時空的潮流中,面對著不同的情勢,每一個個體,無一例外,都卷入了谷底,繼而隨波逐流,不由自主。他們被自由地揉捏,隨意地雕塑,以各種不同的形狀,被一一地安放進合適的境地,沒有絲毫的偏差,完整縝密。經了時光的融合,磨礪,最終,他們以極其相似的面目,湮沒在時間的塵埃里,萬物如一。

呼蘭河水,奔騰著流過,時而舒緩,時而湍急,一路飄搖,一路沉寂。河水彌彌,寂然無語,所有的心思,都隱藏于水底,過往的人們,看逝水迢遙著遠去,空自慨嘆,卻無法把握住點滴。蒼茫、渾厚的水聲里,沒有人讀得懂,它曾經有著怎樣的過去。

呼蘭河的表情里,蘊含著無數深刻的細節,跌宕著無窮激昂的音符。無論平靜,細語,或是奔涌,狂嘯,千年的水域,千年沉寂,蕩滌了污濁,逾越了世俗。而我們可以親近的,只能是它遙遠而模糊的面目,卻永遠走不進它深長幽遠的內心深處。我們便只有在無邊的浮想里,默默地品味,掬一捧河水,細細地探知。如同翻閱著史書般,讀它滄桑蜿蜒的過往,尋找它記憶里的驚世駭俗。

或許,有窈窕少女曾經在河水里濯洗過纖纖玉足,也許有婦人浣洗過農夫汗漬的衣物,還有牛羊啜飲了解過焦渴吧,經過的人和物,必定形色各異。呼蘭河水,卻始終沉默不語。時光流逝,數易寒暑,沒有人在這里留下印記,沒有事物在河水中留有痕跡。呼蘭河水,不須言語,只一如既往地芬芳沉默,一往無前地奔馳升騰,遺澄明和清晰于世間風景,在狂風暴雨里,成天平地,透徹如斯。

呼蘭河,孕育了這樣的一方水土,而在河畔賴以生存著的人們,既沿襲了河流得天獨厚的磅礴大氣的本質,亦繼承了沿河流域自古流傳下來的古老的體制。于是,東北的黑土地滋養出來的粗獷豪氣與封建傳統的狹隘專制,便在這里異樣卻緊密地融合在了一起。

在蕭紅的家族里,一個新生命的降生,原本應是分外滿足的喜悅,和極其隆重的典禮,她本該是嬌生慣養,極盡呵護,成為這個富足家庭里的掌上明珠。她面前的路,也該是斬去了荊棘,鮮花環繞,綠樹蔭庇。而她穿著曳地的長裙,優雅地微笑著,生活溫潤得象個公主。

然而,這一切只能是臆想中的場景,并沒有機會成為現實。她命定的所有,已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微笑著步步走近了的幸福和安逸,在她降臨人生的那一個瞬間,便戛然而止。沒有確切的緣由,仿佛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嬰,又陰差陽錯地逢了一個特別的生日。在家里大多數人的眼睛里,她便如草芥一般,永遠地失去了被疼愛和寵溺的權利。

蕭紅的父親張廷舉,早年畢業于黑龍江省立優級師范學堂,先后當過教員、小學校長、義務教育委員長、實業局勸業員、縣教育局長和督學等。與那個年代許多政府官吏一樣,張父的性情呆板而迂腐。他并不善于打理家業,在仕途上,亦未達到登峰輝煌。不過,終究也算得上是一路順暢。

張父半世為官。長久的封建官吏生涯,給他戴上了一副舊時官員特有的的面具,極端的冷酷、自我,骨子里亦深刻地沾染了濃厚的封建統治階級思想的侵襲。他為人自私、冷漠、刻板。官府里日日統一的生活模式,將他湮沒在故紙堆里,早已盡失了為人最初的善良和氣。

幼年的蕭紅,對于父親有著天生的畏懼。這種畏懼既緣自于其與生俱來的不討喜父親的本性,也有成長過程中不時遭到父親訓誡時的經年累積。這畏懼是深植于內心的,深徹入骨,總于不經意間襲來,并且帶有幾分神經質,偶一碰觸,竟會招致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栗。

她記憶里的父親,永遠都是身板挺直,僵硬地裹在深顏色的衣服里,表情是一式的莊重而嚴肅。黑色的禮帽下,露出的是嚴苛的面孔,搭配著滿口的戒律,臉龐上絕不會有絲毫的笑意。他仿佛帶著與生俱來的使命和義務,他永遠都在指正著身邊所有人的錯處,永遠以君臨的姿態凌駕于那些人,以及他們周遭的一切物事。

每一次,蕭紅從父親身邊走過的片刻,總是瞬間禁聲,將步履收拾得輕悄整齊。而面部的表情,也不自覺地趨于肅穆。透過父親巍然不動的身影,她仍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斜視著,凜冽而迅疾。那樣的瞬間,她會感到如芒刺在背,悚然驚悸。她無端地害怕,那目光會如利劍一般,穿透自己的身體,翻撿、搜索,再尋找出里面的一些暇疵。然后,便會招致無休止的訓誡和呵斥。

在父親面前,蕭紅與其他的家人永遠都是一樣的表情。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父親居家時,一家人的生活常態便是謹慎和驚懼。因為,在父親的眼睛里,他們總是有不可懈怠、不容姑息的錯誤。即使是稍有不慎,偶爾打碎了一只杯子,或是做錯了一件事情,甚至只是走錯了一步路,都是不容置疑,輕則會招致父親凌厲的目光怒視,重者便是漫長而嚴厲地打罵、呵斥。

父親生性鏗吝,對周圍的人事都極盡苛刻,不留余地。某一次,因為房客付不起租金,善良的祖父稍加寬容,父親便與祖父爭吵了整整一夜,執意不肯諒解。這件事情,在蕭紅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陰影。從此,對于父親,她不再僅只是畏懼,又憑空地多了幾分莫名其妙的厭惡。

若是去除了祖父的疼愛,蕭紅的童年生活便只是一片黑暗,沒有了一絲亮色。父愛的缺失,給幼年的蕭紅留下的,是刻入性格深處、掩藏不住的幾分野性和英氣。這是生活給予她的本性中最初的果決與剛毅。沒有父親的庇護,小小年紀的她,不得不被動地堅強,勇敢地努力,她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一個生性執著,并且聰明靈秀的女子,卻有一位迂腐冷酷、遠離慈愛的父親,于蕭紅,這不能不說是命中注定的悲劇。而更為不幸的是,她還有一位精明強干卻冷漠勢利的母親,和一位與她父母親同樣重男輕女、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祖母。由此,她苦澀而酸楚的童年生活可想而知。

蕭紅的母親姜玉蘭,亦是生于封建地主家庭,受過傳統思想的教育。關于她,張家的《宗譜書》中這樣記載:“夫人姜氏玉蘭,呼邑碩學文選公女,幼從父學,粗通文字,來歸十二年,勤儉理家,躬操井臼,夫婦伉儷最篤,惟體格素弱,不幸罹疫逝世。”

母親姜氏精明干練,理家有方,卻在重男輕女的思維模式中,同蕭紅的祖母范氏如出一轍。作為女兒,蕭紅的出世既然未能如母親的意愿,那母愛于她,便是自然而然地失之交臂,遙不可及。

母親對蕭紅的態度雖不及父親嚴厲,但卻是另一種形式的冷淡和疏離。比如,她看著蕭紅的眼神在大多數時候總是冷若冰霜,她對蕭紅的渴望與喜好,也是極少顧及。潛意識中,她并不在乎女兒的生活過得是否快樂如意,而只是按照自己思維中既定的模式,把女兒圈囿在封建的俗套里,再沿著家族既定的軌跡,一步步地走完人生的路。

蕭紅母親的封建思想十分濃厚。在她生前,一直沒有允許蕭紅上學讀書。她想把蕭紅留在家里,讓她學習家務,照顧弟弟。并且,張母懷著與丈夫一致的想法,想讓蕭紅慢慢地適應封建家族,不許她失了家門風范,試圖把她調教成一個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再覓得一個好的夫家,以此來榮耀門第。

在張母短暫的有生之年,女兒幾乎從未享受過她的疼愛呵護。或許,某些時候,蕭紅站在母親面前,與母親對視,她也想在母親的眼神里觸摸到一絲溫情的呵護。而這一切終是徒勞,她企求的眼神換來的大多是母親的冷漠和煩燥,甚至是不屑一顧。她唯有失望地轉身,倔強地離去,小小的心一點點變得堅硬,眼睛里卻不曾落下淚滴。

與祖母有關的事情,蕭紅記憶里最深刻的便是痛楚。三歲的時候,她的祖母范氏,有意無意間,曾給予過她針刺的疼痛。這痛楚,刻骨銘心,始終橫亙在蕭紅的記憶里,隔斷著她與祖母的距離。

那個年代的東北小鎮,家家戶戶的窗戶上都裱糊了窗紙,在貧困的年代里,那是全家人都得好好珍惜的財物。張家是地主家庭,較一般人家更有些尊貴,因此,家里的窗戶都是四面糊紙,當中鑲嵌著玻璃。蕭紅的祖母有輕微的潔癖,她屋內的窗紙便愈加潔凈、整齊,是全家所有窗戶紙里最貴重的。

窗紙白凈、細膩的質地,落在小女孩的眼睛里,激發了她濃厚的興趣。于是,每次得到機會,爬到祖母的炕上,蕭紅便不假思索地直奔窗邊而去。然后,伸出小手指,按著花窗欞的格子,把窗紙一格一格地捅破。每次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總是興致盎然,樂此不疲。聽著窗紙悅耳的碎裂聲,鼓點一般地脆亮整齊,她的破壞欲望得到了極度滿足,她因而覺得無比得意與欣喜。

對于蕭紅這種小小的破壞行為,祖母追罵、呵斥過,卻終是沒有辦法制止。她心疼家里的財物,卻又無奈于這個屢教不改的叛逆小孫女。于是,在蕭紅又一次爬上炕,直奔窗欞后,祖母終于想出了對策。她拿出一根縫衣服的大針走到外面,等候在窗紙后邊。當破壞的小手指穿過窗紙,碰到針尖之后,徹骨的疼痛讓她馬上明白,這是“祖母用針在刺我”。

對于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沒有任何一種感受比疼痛更能讓她銘心刻骨。于是,這錐心的疼痛從此便深刻地鑲嵌進了蕭紅童年的記憶里。直至成年后,她仍記憶猶新,并寫進了她的文字里。這痛楚也令她更加遠離了本就不喜歡女孩的祖母。在她的小心靈里,甚至覺得,拿針刺她的祖母是惡毒的,這也讓她對祖母的記憶里多了幾分恨意。

其實,當初祖母的這個舉動,許是并沒有什么惡意,那只是在那個年代里許多家庭管教孩子時的一種小小懲誡而已。祖母雖然不喜歡女孩,卻也不至于對自己的嫡親孫女行事惡毒。況且,在祖母的心里,終究也是疼愛著小孫女的吧,只是愛意不如祖父那般濃烈而已。

有些時候,祖母也會給蕭紅糖吃,或者在咳嗽時煮了豬腰川貝母,也把豬腰分給孫女吃。但這些許的好處終不如那一回的針刺更加徹骨。不管怎樣,對于倔強而敏感的蕭紅來說,這一次的疼痛,是永久地深刻在了記憶里,銘記了終生,深藏于心底。

姜氏當年嫁入張家的儀式隆重而熱烈,方圓皆知。而她的生命,卻華麗而短促。母親去世時,蕭紅只有八歲,但已經有了三個弟弟。其中,大弟富貴已夭亡,二弟張秀珂三歲,小弟連富只有幾個月。因為與母親關系的冷淡,幼小的蕭紅對于母親的去世,并沒有太多的悲痛。對她來說,只是相對平靜的生活因此而有了些許的改變。

因為很快,父親便為他們娶進了繼母。繼母進門時,蕭紅甚至還未曾扯去鞋面上縫著的祭奠母親的白布。繼母梁亞蘭也算得上是呼蘭鎮的名門之女,家境殷富。磕頭認母后,習慣了獨來獨往的蕭紅,對家里的改變漠然視之,她覺得繼母與母親并沒有什么不同,她也沒有奢求在繼母那里能夠尋得母愛的延續。

繼母對蕭紅姐弟感情淡薄,態度冷淡而客氣。或許是因為自己繼母的身份,更或許是懶于對繼子們管理照顧,梁氏從不直接管教蕭紅姐弟,而是在事后告知丈夫,由丈夫嚴加管教,厲聲喝斥。

恰在此時,一向疼愛蕭紅的祖父染上了抽大煙的習慣,已經無暇顧及蕭紅。于是,她與弟弟在家中的地位每況愈下,直至跌入谷底。這種人生的起落,畸形的生活環境,賦予了蕭紅異于常人的不羈性格和心理特質,她脆弱卻又任性,孤癖而又自尊。

待蕭紅年歲稍長,漸諳世事后,她對家人的態度更是冷淡疏離,幾乎沒有了任何語言的交流接觸。有些時候,她甚至故意做一些張狂的舉動,以此激怒父親和繼母。這使得父親更加震怒,父女之間的矛盾不斷地擴大,漸漸地沒有了轉圜的余地。

在這樣的一種畸形親情的籠罩下,蕭紅的生活狀況不言而喻。她渴望愛,渴望自由,卻被無形的力量緊緊地束縛,瀕臨窒息。幸而,在這個大家庭里,還有她的祖父,這個唯一給予了她愛與溫暖的老人,他的包容與寵溺,總算是讓蕭紅擁有了一個尚可以回味的童年。

懵懂的女孩,童稚的年紀,人生的風霜尚未侵襲,清澈的眸子里卻已經無奈地寫入了絲絲的憂郁。隔著年代,我們遠遠地望過去,她看世界的眼神里充滿著探求與新奇。若是她從你面前走過去,那背影嬌小脆弱,必是盈盈一握地惹人憐惜。

在觸痛心底的那一刻,我們想知道,彼時,她小小的心靈是怎樣地渴求著家的溫暖,和父母親愛的歸依。而這一切,只存在于她美好的夢境里。她仰望著父母,期待著給予,而伸出的小手,握住的卻只有祖父掌心的粗糲。

而經年后的我們,亦只能透過文字,穿越歷史,將一聲長久的嘆息遺落于紙端,復掩卷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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