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陷入一片尷尬的死寂。
終于鄧達斯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在上樓前想問一個問題,您之前知道您兒子昨晚會回來嗎?”
“我們只知道他很快會回來。”
“請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事先不知道他昨晚會回來。”
“他怎么來的?”
“開摩托艇。”
“什么?”
杜克蘭的眼神又閃爍了一下。
“他是開摩托艇來的。”
“這是最快的交通方式嗎?”
“這你得去問他了。”
黑利醫生和鄧達斯一起來到了格雷杰小姐的房間。在他們進入房間之前,督察告訴醫生,他希望自己單獨進行調查。
“我知道你作為一個業余偵探非常有名,醫生。當然了,我很感激你之前所做的工作。如果你同意能陪同我進行對證人的詢問,我也不勝感激。但本次調查將由我全權掌控并負責,我不希望出現私下調查的情況。”
他看到醫生的臉上微微有些泛紅。
“好的。”
“請不要生氣。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失敗了,可能再也不會遇上這種事了。我是一個習慣單干的人,我不喜歡和別人合作。如果有人和我提出別的想法,我就無法集中注意力。你可以說我有我獨特的思維方式。所以如果我說‘你跟我來,但是不要擾亂我的想法。’,以及‘不要跑到我前頭’,這并不是冒犯你,而是實話實說。”
督察的表情很誠懇,甚至讓人不自覺地體諒他話中的直率。
醫生笑了笑,友善地說:“你的意思是,我只要好好坐著就可以了嗎?”
“沒錯。就當一個與此事無關的人。”
“那如果我拒絕你的好意呢?”
“那我會很遺憾。但你也只能獨自對本案進行調查。”
黑利醫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還會留在達羅克摩爾莊園一周,在此期間你需要我的服務可以隨時來找我。”
“你不會再來這里了嗎?”
“不會。”
黑利醫生的幽默感讓督察增添了幾分安心。他的臉上沒有敵意,也沒有表示出輕蔑。雖然他的臉上沒有過多表情,但是總會讓人覺得非常溫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表現出一股自信的氣質。他淡淡地說:
“我希望你能夠大獲成功。沒人比我更加明白成功破獲這種案子所帶來的機會是多么可遇不可求。這就像打橋牌,再好的水平拿到一手爛牌也無法發揮。”
“沒錯,你明白就好了。”
鄧達斯說話的語氣似乎放下了心,但是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他打開了一個金屬煙盒,笑著拿出一支煙遞給醫生,似乎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
他向醫生道歉:“我覺得你可能會認為我表現得非常粗魯自大。其實不是的。破案是你的業余愛好,但卻是我的本職工作。如果你失敗了,沒有人會怪你;而如果我失敗了,以后就會換人來處理這種案子。”他停頓了一下,“還有一點。如果我們合作抓到了兇手,不管你做出了多少貢獻,功勞都會是你的。大眾就喜歡業余偵探。而聲譽就是我這行的標桿,這是我唯一在意的東西。”
“我非常理解。相信我,我不是主動參與調查的。”
鄧達斯點了點頭。
然后他突然問道:“你怎么看這起案子?”
醫生笑著反駁他:
“親愛的先生,如果我告訴你了,不就是在擾亂你的判斷嗎?”
他笑著看到督察的臉微微發紅。
“這沒有什么區別,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前提是如果你已經有成型的想法。”
黑利醫生搖了搖頭。
“我還沒有什么想法。你到的時候我正在聽杜克蘭說他的妹妹。從他的獨白中,唯一清楚的是整個城堡完全由格雷杰小姐一人掌管。她的哥哥允許她做任何她自己想做的事。我覺得他沒有任何主見,除非是她的主見。現在她死了,他就像一個失去領導者的信徒,緊緊地抓住她的主張和想法不放。他不能允許任何人對此發表一點點的反對意見。”
鄧達斯抬了抬眉毛。他顯然覺得這些私人關系的細節對他沒有任何幫助。
“恐怕我會更加關注那些希望除掉格雷杰小姐的人,而不是覺得沒有她就活不下去的人。”
醫生下樓的時候想到,這是他第一次被要求不要插手案子。但是他還是決定遵守他的承諾。到了休息室后,他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杜克蘭和其他人。
“鄧達斯就是這樣的人。”麥克萊奧德的語氣有些懊悔,“他總是想什么事都自己干。但是不得不說,到目前為止他的運氣一直都不錯。”
“那就希望幸運會一直眷顧他吧。”
約翰·馬卡里昂站起身準備離開。他向杜克蘭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非常痛苦,恐怕這個警察只會讓你雪上加霜。”
“謝謝你,約翰。”杜克蘭握了握他的手,轉向黑利醫生,“我真的很感激你。很遺憾不能讓你繼續調查下去了。”他邊說邊搖頭。雖然他做出了難過的表情,但是醫生覺得他說的話就像他剛剛離開鄧達斯督察時聽他說的話一樣。杜克蘭和格拉斯哥的警察都希望他趕緊離開。杜克蘭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墻上的鐘。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金懷表,又仔細看了看。
他問約翰·馬卡里昂:“需要我派車送你們嗎?”
“不用了,謝謝。”
“那我能送你們到門房那里嗎?我正需要透透氣。”
“親愛的杜克蘭,已經很晚了。你確定你還是要出去嗎?”
“讓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才讓我受不了。”
他們從城堡中出來時看到月亮已經升到了西邊的天空。朦朧的月色下,這座偽半中世紀風的城堡看上去也沒有那么別扭了。杜克蘭城堡先前的主人就像高地那些在十九世紀暴富的地主一樣。他們都試圖將自己原本光禿禿的老房子改成英格蘭式的封建城堡。加筑的塔樓、欄桿,還有其他貴族派頭的裝飾,讓原本雖然簡陋卻不失氣度的莊園變成一道不倫不類的風景線,也成了當地建筑商撈油水的寶地。
老人走得很慢,一行人花了很久才走到了門房邊。約翰·馬卡里昂好幾次試圖勸他回屋內休息,但老人似乎不想理會他。黑利醫生發現杜克蘭經常會停下來,每次停下來時,他都會回頭看向海灣對面。他似乎在細細聆聽些什么。當一只海鳥偶爾尖叫一聲時,他甚至不小心把拐杖摔到了地上。醫生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就得出了一個結論:他早就想好了要出來走走。但是他到底在聽什么?夜晚的杜克蘭城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老人邊走邊和他們說:“我的妹妹很喜歡這條小道。她去過很多地方,但堅持認為門房北邊的風景是最優美的。也許她現在正看著我們呢。”
他又轉向黑利醫生,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們高地人懂得山川和大海中蘊藏的精神。所以那些永遠不會理解我們的低地人,會覺得我們高傲。沒錯,我們的確高傲,但這高傲來自我們的血脈、我們的家族、我們珍愛的土地。高地人有著為他們的高傲而獻身的覺悟。”
雖然他的聲音不大,但話語中卻充滿了感情。杜克蘭顯然深信那一切就是他生命的根基。在醫生看來,他是一個堅定的信徒。然而狂熱信徒的內心深處往往是一個懷疑論者。
他們走到了門房邊。老人劃亮了一根火柴,看了看他的懷表。
“已經是凌晨2點了,至少我看來是的。你覺得呢,醫生?”
“恐怕我的手表停了。”
約翰·馬卡里昂揚起手腕對著月亮看了看,說道:
“沒錯,剛好2點整。”
“希望你們睡個好覺,先生們。”
杜克蘭莊重地向他們鞠了個躬,轉身離開了。他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中。
約翰·馬卡里昂正準備走出大門,但是醫生伸手拉住了他。
“我應該送杜克蘭回到屋子里。”
“這里可是他自己的地盤。”
“聽著,伙計。你先回達羅克摩爾莊園,給我留著前門。等我這邊忙完了,一切都沒事了,我就馬上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
醫生搖了搖頭。
“很抱歉,我想自己一個人去。請允許我稍后再向你細細解釋。”
“親愛的黑利啊。”
“我自有我這么做的原因。”
約翰·馬卡里昂屬于少數會讓別人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自己事務的人。他點了點頭,掏出自己的煙斗,塞了些煙草。
“好的。”
黑利醫生轉身快步順著杜克蘭離開的路追了上去。如他所料,那個老人在必要的時候能走得飛快,他沒有追上他。當他回到城堡時,他覺得杜克蘭還沒有回來。書房的燭光依然亮著,但里面卻空無一人。他小心翼翼地跨過車道和窗戶中間的花壇,湊近冒出光的窗戶前看了看。
那個老人去哪里了?他繞著城堡前部走了一圈,從車道走到了在格雷杰小姐窗口看到的河岸。他沿著河岸往下走,四處仔細地張望,但是走到河邊也沒有看到任何人。
碼頭的浪很大、水很深。他能夠清楚地看到那艘摩托艇。他舉起鏡片,想看看有沒有人在岸上,卻一無所獲。他考慮過去碼頭看看,然后覺得要是河對岸的樹林里有人看到他的話,肯定會覺得他很可疑。他開始回想起促使他跑回來的種種推理中的疑點,但是當他開始細想時,還是選擇先把這些放在一邊。杜克蘭在離開城堡和抵達門房的時候都擺弄了一下他的懷表。他希望給他的訪客們留下他在2點整后才離開他們的印象。這似乎說明他想要撇清某件2點整發生的事與他的關系。
河對岸的樹林中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黑利醫生轉過身,凝神細聽。聽到有一扇窗戶打開的聲音,他趕緊蹲下了身。一陣腳步聲傳來,然后又慢慢遠去。醫生轉頭看去,一個女人正在往碼頭走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他隱約能看清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走到碼頭盡頭,停了下來,轉過身。在月光下,他隱約能看到她的臉。她的頭部一直保持著一個很緊張的姿勢。她突然間舉起手臂,指向城堡,維持這個動作幾秒鐘后,就放下手臂,轉向碼頭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河對岸似乎傳來了一聲咳嗽聲。那聲音仿佛近在咫尺,醫生不由得轉過頭,盯著對岸的樹影想看個究竟。還沒等他看出什么,飛濺的水聲把他的目光拉了回來,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