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佩里曼被自己的發現嚇壞了。在他顫顫巍巍地開著福特車走了后，梅瑞狄斯松了一口氣。他現在可以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事情上了。現在已經過了晚上11:00，他覺得沒必要通知里德小姐了，明早再說也可以。話說回來，希金斯在哪里？他和克萊頓最為親密，應該找到他。

“要想找到希金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對雷頓說，“他可能整個周末都不在。我們沒法找到他在哪里，是不是？”

雷頓想了想。

“布雷斯韋特有個‘獵犬追兔’酒吧，店主叫弗雷迪·霍格。希金斯是他的常客，他也許會知道。我可以騎車去問一問，督察。”

梅瑞狄斯立刻同意了這個提議，雷頓就此出發。如今一人面對尸體，梅瑞狄斯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晚飯和燒壞的水壺上。不知為何，他無法接受伯尼醫生淺顯的解釋。的確，自殺往往由暫時性精神失常導致，但在本案中，一切證據都表明克萊頓并不是一時興起。就拿軟管來說吧，梅瑞狄斯注意到軟管正好能卡在汽車的排氣管上。這也許純粹是個巧合，但也可以是預謀行事的有力證據。

還有一個問題，克萊頓為什么留了一盞燈？如果他不想被人打斷，亮著燈就太奇怪了。如果客人在修車廠里找不到人，又看到棚屋里亮著燈，自然會來看一看。如果棚屋也無人回應，他們一定會覺得出了事。還有一點——時間。在這個時間點，路上一般都會有汽車，更別說這是周六晚上了。如果有人停在加油泵旁，關掉發動機，他一定會聽到棚屋里車子的引擎聲。

梅瑞狄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四處尋找，看看克萊頓是否留下了給驗尸官或未婚妻里德小姐的遺書。他在房間里粗略地翻了一番，什么也沒有發現。他開始仔細地檢查死者的口袋。

克萊頓穿著一套深色工裝褲，里面是一件閃亮的藍色休閑服。從工裝褲里，梅瑞狄斯取出一個可調扳手，一卷絕緣膠帶，一兩個五瓣螺母和螺栓，一塊油布。他把這些放在了桌上。從休閑服的口袋里，他只找到了小刀、一串鑰匙、一包唱片、火柴等，都是克萊頓那樣的人明顯會帶的東西。他沒找到遺書。

梅瑞狄斯熄滅了燈，關上小屋的門，回到披棚里。這次他更仔細地檢查了軟管與排氣管的連接處。然后他戴上皮手套，謹慎地邊扭邊拔。他花了些時間，最后終于將軟管卸了下來。他立刻注意到一個新的細節。軟管套在排氣管上的那端是最近新剪的。白色的橡膠被剪斷了，留下了一個干凈的截面，塞在雨衣下面的那端則臟兮兮的，有磨損的痕跡。

“這個細節也能證明是有預謀的。”梅瑞狄斯想，“這條軟管顯然剪到了正好夠用的長度。”

然后，他從后輪軸下撿起魚尾消音器。他注意到這本來是用螺栓夾固定在排氣管上的，便試圖把它放回原來的位置。經過不斷地邊扭邊拽，最終成功了。修車廠里值得注意的東西都看過了，他心滿意足地關掉燈，回到了小屋里。

披棚里的發現讓他更加疑惑，他開始在小房間里踱來踱去。克萊頓顯然提前量好了長度，把軟管切割好。但是，在他做了周密的準備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準備好飯菜，悠閑地走出小屋，又隨意地自殺了！肯定出了什么問題！一個人不會細心地設計好自殺步驟，然后突然轉變策略，草草地執行計劃。

這些不合常理之處困擾著梅瑞狄斯，他拉下手套，放在白色桌布上。他不是沉溺于浮想聯翩的人。他一直認為，理性是刑事調查的根本。這個案子里，他的理性判斷是什么？這是不是代表了……

他突然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發出一聲驚嘆。他緊緊盯著桌布。桌布顯得不那么白了，是手套把它蹭臟了。一道靈光乍現。他的手套是在擺弄魚尾消音器時沾上了污垢。他立刻意識到，要是有人把魚尾消音器卸下來，再把軟管套上去，一定會把手染臟。梅瑞狄斯認為這一事實極其重要。

他邁了兩步，站到尸體旁邊。他抓住克萊頓的右手，把手掌向上轉。非常干凈！然后是左手。也很干凈！雖然有一些頑固污漬，但很明顯克萊頓最近用肥皂洗了手，真讓人吃驚。那他究竟是怎么在卸下消音器、裝上軟管后還不弄臟手的呢？

梅瑞狄斯立刻想到了兩種解釋。克萊頓要么戴著手套，要么他自殺前一段時間就把軟管裝好了。但他為什么要戴手套呢？汽車修理工應該不怕弄臟手才對。又為什么要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提前把軟管裝好呢？希金斯應該有一把小車庫的鑰匙。當然，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希金斯何時離開。但有希金斯在身邊，克萊頓似乎不會傻到冒著被搭檔發現的風險去自殺。

若是如此——那這意味著什么？有沒有可能裝上軟管的并不是克萊頓，而是另有其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各種各樣意料之外的聯想涌入了他的腦海！

首先，備茶、燒水，這十分正常。客廳里點著燈也理所應當。最重要的是，克萊頓洗了手完全在情理之中。如果他正準備坐下來喝茶，那先洗掉勞作帶來的污垢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如果不是克萊頓裝的水管，那他就不是自殺。這意味著……但此時督察自我否定了一下。這些推論在把他引向何方？他的懷疑是否讓他離常識越來越遠？畢竟種種跡象都表明他是自殺，僅僅因為一兩個不尋常的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不能擅自揣測這不是自殺。但事實就是事實。他必須把自己的懷疑寫入官方報告中。之后的事嘛——他能做的也只有留給他的上級了。

雷頓回來了，打斷了他的沉思。

“沒事兒了，長官。我找到了他。他住在彭里斯的燈塔酒店里。我沒有等他來面談而是從‘獵犬追兔’酒吧打了個電話。”

“好的。他在來的路上了？”

“騎著摩托車來了。他應該1小時內能到，長官。”

“他反應如何，雷頓？”

“他聽上去心痛不已，這是自然。還很驚訝。嘟囔著‘這不可能’之類的話。”

督察點了點頭。他不止一次聽人說這句話了。

雷頓警員的話的確不假，還沒到一個小時，一輛大功率摩托車轟鳴著沖向修車廠。一個裹著皮衣和頭盔的人迅速走上了屋前的小路。

梅瑞狄斯沒有浪費時間介紹來龍去脈，他在自我介紹后說了幾句深表同情的話，便讓馬克·希金斯正式確認了尸體的身份。希金斯大約30歲，他身形瘦削、尖嘴猴腮。他一開口，督察便知道他是倫敦東區人。他似乎很容易緊張，但梅瑞狄斯不能確定他一直如此，還是克萊頓的死讓他突然不安了起來。回答了幾個例行提問后，希金斯摘下頭盔和手套，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淋濕的臉，倒進扶手椅里，點燃了一支香煙。

“打擾了你的周末休假，希金斯先生。”梅瑞狄斯漫不經心地說，“你本來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下午。是這樣的，我去彭里斯做生意。我明早11:30要見我們的顧客。我希望能賣給他一輛二手車。”希金斯擠弄了一下眉眼，“看來這筆單子黃了，是不是？我可憐的杰克！想不通他經歷了什么讓他這么做，督察。我從不覺得他是這種人。我可告訴你，太讓我心痛了！”

“你今天什么時候出發去彭里斯的？”

“我想大概下午5:45。我發誓我離開時杰克一切正常。提醒你，倒不是說他從來都不會憂愁。冬天在這里還是有點孤單的。生意也不是一直都好。”

“你覺得克萊頓可能有點擔心修車廠的生意嗎？”

“有可能。也不是說我們生意不好，但冬天一向蕭條很多。我們要倚靠游客才能維持收支。”

梅瑞狄斯點了點頭。他有些不理解希金斯的行為。克萊頓的死似乎真的嚇到了他，讓他著實悲痛。與此同時，奇怪的是，他似乎在努力掩飾他覺得男子漢不該有的情緒。不過，這時再詢問希金斯也沒有什么意義，梅瑞狄斯告訴他，根據規定他必須協助調查，并安排了日期和時間。

“我們自然還要聯系克萊頓的親屬。你了解他們嗎？”

希金斯否認了。他只知道他的搭檔是孤兒。他從沒聽克萊頓說起過什么親戚，他感覺因為克萊頓一直孤身一人，似乎15年左右都沒和家里聯系過了。戰后不久，兩人在曼徹斯特一家小酒館里認識。他們都有點積蓄，很快決定搭檔做汽車修理生意。他們一開始在曼徹斯特郊區開了一家店，之后這里的前店主突然決定要出國。他們便以低價買下了現在這個店面。當然了，希金斯還沒想好以后怎么辦。他大概會在能力范圍內獨自支撐一段時間，然后找個愿意出錢的新搭檔一同經營。

梅瑞狄斯在走之前，確認尸體在克萊頓自己的房間里躺著，然后讓希金斯陪他去披棚看看。希金斯指認了雨衣是克萊頓自己的。他記得軟管原本掛在小屋后的一個柴房，屋子里都是一些不常用的雜物。據他所知，杰克和莉莉·里德并無不和。總要告訴她，對不對？希金斯告訴督察他不是特別愿意做這事。梅瑞狄斯立刻讓他安心，承諾會在第二天告訴里德小姐。在道了晚安后，雷頓載著督察回到了凱斯維克。

第二天一早，梅瑞狄斯就向卡萊爾市的坎伯蘭郡警察局總部匯報了此案。他的報告很快得到了回復。警司要求他立刻到總部報到。在報到之前，他要去布雷斯韋特見里德小姐，了解她和死者關系的所有細節。從和總部談話的情況來看，梅瑞狄斯覺得總部和他一樣對案件的表象并不認可。

大約10:30的時候，他抵達了布雷斯韋特。雜貨店的門關著，他按響了門鈴。里德一家正準備出門去教堂。督察謹慎地選擇了用詞，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們。等這可憐的女孩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梅瑞狄斯請她父母暫時離開這過于擁擠的客廳，容他們獨處。

“我想這對你來說很可怕。”梅瑞狄斯和聲細氣地說著，“但我恐怕一定要問你一兩個個人問題。首先，里德小姐，我了解到你和克萊頓先生生前正式訂婚了。”

那女孩點了點頭。她顯然注意到了督察說的“生前”一詞，眼淚立刻涌上眼眶。這兩個字表明悲劇已成事實，她無法回避。

“我想你們訂婚后也沒有起過爭執吧？你們沒有吵過架一類的？”

那女孩搖了搖頭。

“不！絕不會！”她激動地喊著。然后她努力想控制住眼淚，斷斷續續地說道：“都已經安排好了。杰克上周三才來看過媽媽，討論婚禮的事。我們打算4月初結婚。蜜月后在這里住一周，然后就去加拿大。杰克都已經買好票了。他在那里已經找好工作了。結果現在……”

那女孩迅速把臉埋進手里，再次啜泣了起來。梅瑞狄斯謹慎地沉默了幾分鐘。他從長期的經驗中得知，若需要證人提供重要信息，就不應該粗暴應對案件中的人性因素。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地問：“我猜希金斯先生已經知道這個安排了？我是說去加拿大的事。”

這悲痛的女孩向上瞥了一眼，搖了搖頭。然后，她努力地克制那急劇的悲傷，抽噎著說道：

“不，杰克周三來時還沒跟他說。他們最近關系不大好。杰克知道那會讓他不高興，他不想讓修車廠里太尷尬。他打算等到我們……我們結婚前6周——再告訴馬克。他覺得那樣更好。”

梅瑞狄斯贊同道，他可以理解克萊頓的顧慮。

“他們為什么關系不好，里德小姐？”

“哦，都是些小事。我想馬克太喜歡酒館了。可憐的杰克得包攬所有工作，馬克卻總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尋歡作樂。但這卻不改變他們拿的錢。杰克告訴我，他們約定平分利潤。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督察非常理解。這意味著頭腦清晰、精力旺盛的克萊頓要像拖著個累贅一樣帶著希金斯。希金斯和一個隱名合伙人沒什么區別。然而，他覺得在得到總部進一步的指示前，繼續詢問這個不幸的女孩不明智。因此，他在表達了同情之后，坐進了警用摩托車，讓警員把他載到總部。

湯普森警司正在辦公室里等著。兩人握了握手，立馬坐下來討論手頭的案子。梅瑞狄斯陳述著自己的懷疑，警司不時提出犀利的問題。梅瑞狄斯說完后，警司顯然十分滿意。

“督察，我認為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釋。比如準備好的飯菜，還有克萊頓干凈的雙手。我認為應當推遲驗尸官聆訊，等待進一步調查。乍一看，我同意你的意見，這看起來像是自殺。也許是故意做成這樣的。若這不是自殺，那在車庫里上演的這一幕顯然是障眼法。不管怎樣，這是我的想法。”

“那障眼法的幕后呢，長官？”梅瑞狄斯特意問道。

“那只有一種可能——謀殺。我們自然可以排除意外。像克萊頓這樣了解機械的人不會傻到拿廢氣做實驗。”

“那您有何指示，長官？”

“你去查一查有誰在希金斯下午5:45離開后給修車廠打過電話。路過修車廠的人也許能給你提供線索。警察局長今天在懷特黑文，等他回來我直接向他匯報。在此期間這個案子由你負責，梅瑞狄斯。你驚擾了獵物，由你追查到底。”

梅瑞狄斯離開湯普森的辦公室時十分滿意。他想要的正是全權負責。他越來越確信克萊頓的死亡背后隱藏著秘密，在他詢問了莉莉·里德之后更是如此。如果未婚夫妻間有所爭吵，那也許有個自殺動機。但他們一點口角都沒有。克萊頓實際上精細地規劃了未來，這幾乎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他預定了去加拿大的船票，做好了婚禮的計劃，選定了日期。梅瑞狄斯認為，首先要做的就是向輪船公司核實兩張船票的預訂情況。無論如何，這將決定杰克·克萊頓是否和莉莉·里德坦誠相待。

然后是希金斯。假設希金斯已經知道克萊頓打算去加拿大，假設他們對克萊頓身后事有預先約定，大約修車廠的資金會歸希金斯所有？對希金斯來說，克萊頓的死亡會帶來雙倍的利潤。首先，克萊頓將無法撤資，如果他搬去加拿大就不一樣了。其次，如果他死了，那筆資本將歸希金斯所有。關鍵是要看看克萊頓的遺囑，如果他有遺囑的話。如果他還沒將繼承人修改為莉莉·里德，那這就是希金斯想除掉搭檔的動機。

梅瑞狄斯腦子里閃過這些想法，他讓雷頓驅車前往彭里斯的燈塔酒店。幸運的是，酒店就在卡萊爾到凱斯維克的半道上。

酒店經理認識督察，立刻請督察進了辦公室。

“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梅瑞狄斯說，“但我想請你跟我說說馬克·希金斯。”

經理名叫查理·道森，身材肥大，性格隨和。他笑了起來。

“馬克！他又做什么壞事了？”

“據我所知——沒什么。他說他原本打算昨晚住在這里。”

“沒錯，督察。他的確訂了一間房，但他晚上11:00左右接到了布雷斯韋特打來的電話，就匆忙走了。”

“他幾點到的這里？”

“大概下午6:30。他吃了點晚飯，然后一整晚都待在酒吧里。等酒吧打烊了，他就一直坐在休息室里，直到電話響起。我沒收他預訂房間的錢，他一直是我的忠實顧客。他周末經常來這里住。”

“知道為什么嗎？”

“我想主要是為了有人陪。希金斯先生善于交際。他在彭里斯有很多朋友，我想他覺得燈塔酒店的吧臺比鎮里啤酒屋更熱鬧。”

“我明白了。你不知道其他原因了嗎？”

“那可不止！只要你能察言觀色，往往能就著啤酒談個小生意。實際上，希金斯告訴我今早有個伙計要來看他，談輛車的事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11:30在休息室見面。我還有點期待馬克來遵守預定呢！”

梅瑞狄斯抬頭看了眼鐘——11:25。

“這樣，道森先生——我想請你幫我個忙。等他約的人來了，請解釋下希金斯昨晚被叫走了，然后記下他的姓名和地址。就說希金斯說起要發一封信，卻忘了告訴你收件地址。明白了嗎？”

經理眨了眨眼。

“好嘞！我盡力而為。”他向辦公室玻璃門外看了一眼，“實際上我們等的人看上去來了，你等下。我馬上回來！”

不到一分鐘后，經理就回到了辦公室里，和藹可親的臉上喜氣洋洋。

“拿到了！”他開心地提高了嗓門，“威廉·羅斯先生，帕特代爾路32號。”

“很好！”

“巧的是，”經理補充道，“我和這伙計挺熟悉。他經常來。他是這里諾克加油站的經理之類的。我想你大概知道這地方？從這邊沿凱斯維克路走400米開外便是。”

“謝謝你，道森先生。不用我多說，自然要為這事保密？”

經理又眨了眨眼。

“沒問題，督察。我守口如瓶。”

“一切順利。”梅瑞狄斯想。他和雷頓沿著顛簸的凱斯維克路轟鳴前行。“希金斯有了不在場的證明。早上的約看來也是真的。看來我能從一開始就把希金斯先生從嫌犯名單中排除了。”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希金斯以外，還有誰能知道軟管的長度？是誰有時間把殺人裝置在披棚里安裝好，又不引起克萊頓的懷疑？這應當是一個對修車廠非常了解的當地人干的。除了希金斯，還有誰具備這樣的條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