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厄。”
我臉色一變,登時尋著聲,看了過去。
仙霧消散處,一個頭戴天君冠飾,身披華服的人立在那兒。他轉過身,與我四目相對……
天君?!!!他居然是天君?玄懿居然是天君?!天宮竟沒有一個有德之人,能夠擔當天君之位了嗎?那百草神君看著不錯啊,退而求其次,閻王那家伙也可以,玄懿不過是個無恥之徒,怎的就配居天君之位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玄懿居然爬上了天君之位!這個只有大德神通才配得的天位。真是諷刺!
我劍眉一凝,手中法力凝聚,一條大道弒神鞭在手,殺神氣場全開……
“度厄,你的氣還沒消嗎?”
玄懿一副高高在上、慈悲為懷、寬容大度的模樣,仿佛我說沒消,我便有過似的。
“囚我數萬年,騙我功德,設計陷害于我,要將我滅口,甚至還不惜在三界抹殺我的存在,你問我的氣消是沒消,我便問你配不配為這天宮之君!”
玄懿張開雙臂,看著自己一身的華服和配飾,露出欲壑難填的表情:“若說不配,那便是這天君之位配不上吾尊。度厄,你且看看這些尸位素餐、百無是處、只會爛嚼舌根、提線木偶般的神仙,他們哪一位能勝任這天君之位?”
玄懿將手一揮,會場諸神百相畢現,他指指點點道:“你看那往嘴里塞滿肉的戰神,多久沒主動出征了?數千年來神力停滯不前;你看那歪著脖子偷窺女仙的天蓬元帥,常年如此德性,連表白的勇氣都沒有;你看那穿著破爛的山神,不懂思辨,讓他捐銀百兩賑濟災民他也做不到;你看那穿金戴銀的水神,前不久又買了一批神獸,看管不利,竟讓野性未除的神獸跑了出來,為禍一方,已是聲名狼藉;你看那風神,自打上了天宮,成天斗雞玩狗,不思進取……”
“夠了,他們的不是,身為天君的你難道沒有責任?別人在你眼里一無是處。你只會指摘別人,你也不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玄懿將手臂一收,華服上的金線閃耀,幾乎能亮瞎人眼:“說到底你還是怨本君。度厄,你是本君一眼就相中的人,而你卻耽于所謂的自由,在東海做個小人物,本君自然不答應。本君便是有意囚禁你,毀掉你的自由,讓你看清這世上的罪惡與殘酷,沒有力量,你什么也做不成。
將你囚在無間地獄,你果然沒有令本君失望,不僅史無前例地培育出了兩朵圣花,還憑一己之力成功破碎了法陣。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我便稍微點撥了一下那為情所困的司命靈秀,放出了點假消息,讓三界將你追殺,直至逼你跳入了死地——人往往只有在被逼上絕路的時候才會大放異彩……你要是死在那萬魔窟那便死了,本君也不稀罕那般無用的你,可你又讓本君驚艷了一把,你不僅屠盡了萬魔,滅了煞靈,還招來了四十九道晉神天雷……四十九道天雷能讓你成為上神了,也算配得上本君。
本君將福蔭派去殺你,福蔭哪里是你的對手,本君不過是想讓你親手結束和他的孽緣罷了。可你,卻處處讓著福蔭,對福蔭掉以輕心,甚至為了那可笑的情,親手將自己的元神給捏碎!你簡直太令本君失望!即便如此,本君還對你心存一絲希望。你以為福蔭救你之事,本君不知曉嗎?沒有本君的允許,你可能重生嗎?最后幾波派去殺你的工具,不過是想讓你盡早拿回屬于自己的元神,好升天位。好在你最終沒讓本君失望,元神齊聚,受了八十一道天雷,直接接替了殺神主神之位。
度厄,這便是本君對你的歷練。如今你功成名就,有什么好怨恨的!你便安心到天宮做本君的天后。”
手上拳頭捏緊,我就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天君!若我不是生命力頑強,又得友人相助,我早就已經死了。歷練?真是可笑至極!
“歷練?!好一個冠冕堂皇的說辭!你還想讓我感謝你嗎?玄懿,你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不僅將他人性命當作兒戲,肆意玩弄,還踐踏他人的理想和情感!你以為每個人都要活得像你一樣,汲汲營營,追求表面的完美,甚至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你置諸神于何地?置天理于何地?被你相中真是我蓮生中最大的不幸!想讓我為你天后,做夢!”我一時氣憤難當,脫口而出。
玄懿不以為然,語氣淡漠道:“不做我的天后,難道要委身于福蔭?福蔭怕是沒有那個福分!”
“你什么意思?”
難道玄懿要對付福蔭?
“福蔭忍受了千萬年神格與仙身的分裂之痛,如今神格歸位又如何?已經晚了,不日便將形神潰散。本君還以為他能將圣花之力融合到極致,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真是令本君失望!”
形神潰散?我腦海中浮現樓羨的手,那忽然變得透明的手……原來,那畫面不是我醉酒后出現的幻覺,竟是他將要形神潰散的前兆?
——“我的本命法器與你同源,不一定要我養著。”
樓羨那時定然是知道了自己將不久于世,所以才會將無侜還活著的事情告知于我,并暗示我可以在他死后用本源之力續養無侜。是啊,按他那性子,若不是因此,他定是要等到無侜的情況足夠穩定了之后才會將無侜還活著的事情告知于我的,可笑的是,我當時還以為他要與我抬杠,惱怒地給他貼了個‘不識好歹’的標簽。
可他……不該如此脆弱啊!藍蓮的生命力最是強悍,融合了藍蓮圣花的仙身,即便沒有融合到極致,那也是非一般的存在,承受個千萬年的分裂之痛還是可以的。難道問題還是出在他飛升的時候?
無論如何,我定然不會讓樓羨成為第二個無侜。
“福蔭在與不在又如何?我是不會做你天后的!我今天便要替天行道,滅了你這個禍害!”
手中神鞭揚起,湛藍色的光芒如開山之刃,向玄懿斜劈過去。
玄懿嘴角一勾:“由不得你。”
一鞭落空,又是一鞭……玄懿卻像閑庭散步般向我走來,避開了所有的攻擊。
“鬧夠了嗎?”他徒手抓住了我的弒神鞭,微微一用力,一個主神用法力凝聚而成的強大武器就那么給毀了!
他太強了,強得離譜,十個上神,不,十個主神加起來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這千萬年來,他究竟修習了什么邪術?
嗯?有些不對勁啊!他的身上似乎有藍蓮圣花……
“度厄,本君不喜歡你這身打扮。”玄懿將手一揮,居然就那么輕而易舉地幫我倒轉了陰陽,“你著實丟了本君不少的臉面,好在現在補救還不算晚。”他盯著我不放,“不用那么驚訝,在這三界之中,我的神力已無人能及,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因為你是藍蓮,所以你也可以做到。待你成為本君的天后,本君便將此修煉法門傳授于你。”
玄懿攬過我的腰,屈指一彈,將一個術法沒入我的眉心,瞬間瓦解了我的殺意和反抗之力。我張了張口,卻怎么也發不了聲。
與他靠得近了,他一動用神力,我又感受到了藍蓮的存在……應該不會錯的,圣花必然是被他隱藏在體內。如果我沒有猜錯,圣花就在他的丹田——他確實已經極力隱藏了,可若不能將沒有蓮息的圣花吸收,要想借用它發揮更大的力量,便要將它置于丹田,用自己的神息將它供養。他說,因為我是藍蓮,所以我也能做到,想他那滔天的神力也必然與圣花有關,他要娶我為天后,恐怕也沒那么簡單。
玄懿攜著我入了宴會,高坐于明堂之上,諸神又恢復了生機,不過看著似乎有些疲憊。
樓羨見我變作女兒模樣乖巧地坐在天君身旁,眼里閃過一抹不解,隨后便悄無聲息地落了坐,不再看我一眼。
樓羨這是什么意思?他不該上前,一把將我給搶回去嗎?
也對,他從未說過心悅于我,他拿我圣花不過是為了飛升上神,實現偉大的理想和抱負。——當然,在圣花之事上,他沒有錯,只怪我那日走出地獄之際走得太過匆忙,沒與他說道清楚。
我的心忍不住一陣失落,失落之余又感慶幸,慶幸他此刻選擇漠然以對,否則以他之力如何與我身邊這妖孽相抗衡?他若再傷著,我恐要追悔莫及。
玄懿道:“適才未來天后與諸位開了個玩笑,她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諸位多慮了。”
下面的神仙紛紛議論了起來——
“欸現在看著確是女兒身,未來天后還真能開玩笑,害得小神我看走了眼,胡亂評判,真是慚愧慚愧……”
“我也是啊……慚愧……慚愧!”
“這未來天后真可謂是絕代風華,與天君真乃天作之合!”
“兩位皆是遠古神明,確實很是般配!”
“誰說不是呢!且不論身份地位,還有神力,當就這容貌,也極是登對!”
……
登對?我終于認真看了看玄懿:一頭銀發齊腰,容顏停留在了三十多歲男子的模樣,倒還算出眾,眉宇間藏不住一股傲視群雄、睥睨天下之氣。他的唇角微勾著,似笑非笑,眼里好像裝著星辰大海,又好像鍍了層佛光,高遠有之、深邃有之,悲憫有之,只是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偏是看出了陣陣壓不住的肆虐寒風和貪婪之火……
許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玄懿也忍不住看了過來,臉上有些沾沾自喜,向我附耳道:“表現不錯,繼續保持。”
表現不錯?我頓時醒悟過來,我那般將他看著,在別人眼里定是成了癡迷,又或是迷戀……而玄懿便是喜歡這樣的虛榮。我心里一陣無語。這真是一個冷笑話,而且很冷!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需要一些暖心的光來驅散這種冷,于是將目光投向了樓羨。而樓羨不知何時也看向了我,在接觸到我的目光之后,淡然一笑,隨后又自然地將目光移開。
無論如何,看著樓羨,便是一種享受。
一個青衣穿著的神仙拱手道:“今日得見天君與度厄主神如此相互傾慕,看來此前拒婚的傳聞實為荒唐!不知天君與度厄主神何日大婚?”
玄懿看向我,用傳音術道:“嫁與本君,才是你最好的歸宿。你若乖乖配合,本君便解了你的術法,可好?”
冷靜了這么一會兒,我的理智已然回歸,想著不能拿個雞蛋碰這又臭又硬的石頭,遂點了點頭。
玄懿卻沒立即解了我的術法,他又道:“你若耍什么花招,毀了本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榮耀,本君定不吝和諸神撕破臉面,讓這天宮淪為煉獄。”
我驀地睜大了雙眼,眼里盡是驚愕、惶恐、與哀求。玄懿對我的反應很是滿意,隨后便解了我的術法。
玄懿最在乎的便是權勢、地位、財富、以及榮耀,他說彼時會讓天宮淪為煉獄,那便定然會做到,若不能將他的所有欲望連同他一起毀滅,我便只能猥瑣地向他展示他最想要的臣服。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將所有的不快都暫時摒棄。
“婚期未變,就定在明日。”玄懿開口道。
“會不會太倉促了些?度厄主神也是如此想的?”青衣問道。
玄懿道:“自然如此。”
言畢,他看向了我。
我從善如流:“越快越好!”
四個字激起了底下一片嘩然——度厄主神已經如此恨嫁了嗎?
我感覺到樓羨也看向了我……
玄懿對我的回答很是滿意,得寸進尺道:“婚期確是倉促了些,那就不勞度厄主神費心了,便靜心留在天宮待嫁,本君會在紫微宮辟出一處殿宇。”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片沸騰:兩位神侶已經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了嗎?
此時一向沉默的樓羨站了起來,拱手道:“天君。禮不可廢,既是舍妹大婚,自當從舍下出嫁。我這個哥定會為此次大婚好好籌備,不會令舍妹勞心,更不會令天君失望。”
諸神紛紛贊成樓羨的做法。
我不知是喜是悲,趁著天君還未開口,搶先道:“福蔭大哥所言極是。我與天君于千萬年前結緣,又將于明日大婚,非感情甚篤而不至此,并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分離。天君,您說呢?”
玄懿漠然道:“既如此,那便依福蔭所言。”
玄懿明顯有些不高興了,我附耳道:“放心,逃不了,也定然不會逃。”
他聽后面色稍微轉好,不過多時,竟還勾起了唇角。
他的手中忽然出現一捆書札。他將書札打開,向眾神展示:“此乃司命靈秀之認罪書。千萬年前,靈秀為了一己私欲,禍亂地府,設計陷害度厄,欺上瞞下,公器私用,險些害度厄喪命。本君不久后便識破了她的詭計,將她收入墮神塔。她因行血祭擾亂天道,壞了仙之根本,不堪神光照拂,數千年前已自戕于塔內,身殞神滅。這本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故只有司命神殿的傳人知曉。如今公之于眾,是不想謠言甚囂塵上,有損天威。”
“原來靈秀不是失蹤,而是入了墮神塔,然后自戕了啊!”
“想不到堂堂司命神君還會困于兒女私情,真是令本神大開眼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師父一直以為千萬年前他看花了眼,竟看到了一道白亮的魔尊臨世雷劫!原來師父沒看錯!一切都是靈秀在搞鬼。”
“靈秀可惜了啊!多么有才情的一個姑娘!”
“靈秀竟然身殞神滅了嗎?小神還是沒辦法接受,小神在凡間之時曾受過她多次照拂……”
……
玄懿真是推脫罪責、掩蓋污點的一把好手。我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看那罪惡的嘴臉何來的信與定。
慶升宴少不了歌舞,仙娥賣力地表演,我卻提不起絲毫興致,一邊想著如何對付玄懿,一邊想著如何挽救樓羨,一個頭兩個大,想著想著不禁自斟自酌了起來。那酒卻著實敵不過樓羨的桂花釀,怎么喝都像白開水。
宴會結束后,諸神三三兩兩地站了起來,紛紛離席。樓羨在殿外等我,我立馬辭了天君,向殿外走去。
“噯呦!今天有些提不起勁兒,有些氣短……小老兒我真是上年紀咯!”一個神仙抱怨道。
“莫說您老,我這厚生也覺著有些累,就好像和人打了一架。我想我八成是身體出了毛病,改天去百草神殿看看。”
“小神甫一站立,只覺眼冒金星……”
……
我見諸神均略感不適,慌忙看向樓羨,樓羨正盯著一池蓮花發呆,我伸手揪住他的胳膊,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阿羨,你的身體可有不適?”
樓羨將胳膊一掙,和我退開一些距離,道:“無事。”
我低垂著眉眼,木然看著這忽然多出來的距離,將內心翻涌的情緒壓下,語氣微沉道:“真的無事?”
樓羨道:“為何如此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抬起,強顏歡笑道:“無事便好。我只是看……”
樓羨卻忽然扶住了額頭,隨后頗為難受地晃了晃腦袋。
“阿羨,你怎么了?”我趕忙上前將他扶住。
不料他卻推開了我的手,強自站立:“只是有點頭暈,沒什么大事。”
“你……”他這是鬧哪樣?我‘哼’了一聲,丟下一句:“最好是沒事!”,隨后硬起心腸,扭頭不再看他,抬起腳步往前行去。
樓羨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
行了一段路,我忍不住又側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當真無事,便不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