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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玻璃

節目的結束曲響起,該說最后的臺詞了。

“Afternoon Tea Delight[4],今天又是春風拂面的一天,主持人立花薰感謝您在這清爽的下午陪伴我們度過兩個小時的直播時間,明天見。See you tomorrow, same time same station[5]。”

音控師緩緩滑下音控臺上的音量控制器,播音室的主音被切斷。隔音玻璃那邊,立花薰摘下耳機,不無擔心地盯著監控室,編導淺井誠一郎沖話筒說道:

“辛苦啦!小薰,今天不錯嘛!”

聽到這句話,播音室里的主持人、監控室里的工作人員齊刷刷地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節目結束后的第一句話具有決定性意義。稱呼“立花小姐”還是叫“小薰”,其后的事態發展絕對大相徑庭。叫姓氏的話,接下來肯定是漫長的反省會。反省會上沒完沒了的批評指正有時候比直播時間都長。

誠一郎在地方城市的調頻廣播電臺任編導一職。因工作能力強、對部下過于嚴苛而在業內頗有名氣。編導助理野澤香苗躡手躡腳地出了監控室,很快又折返回來,她一只手吃力地拉開厚重的隔音門,另一只手上托著一個白盒子。廣播作家石澤亮介點點頭,音控師按下音控臺開關,Stevie Wonder[6]《祝你生日快樂》的旋律從桌上某個雅馬哈監聽揚聲器中流淌出來。合成器的低音演繹得很圓滿,廣告導播邊開盒子邊說:

“淺井先生,生日快樂!”

從播音室出來的立花薰也拍起手。

“今天什么年紀來著?”

誠一郎只是微微笑笑,表情基本沒什么變化。他隔著老遠凝視著桌上的蛋糕。

“三十六歲。已經是沒心思過生日的年紀啦!”

有人點起三根粗蠟燭與六根火柴棒粗細的細蠟燭。這一場面要發布到節目網站上,廣告導播在誠一郎吹滅蠟燭前用數碼相機拍了照,就像取證留影一樣。

“怎樣?可以了吧?”

誠一郎猛吸一口氣,在熄了燈的監控室內將目光轉向六根細蠟燭。

“后天,誠司就六歲了。”

誠一郎兩年沒見自己的獨生兒子了。沒牽過手,沒說過話,也沒抱過他。

“我拋棄了自己的孩子,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誠一郎也基本不聯系妻子美樹,她來電話時自己一直用冰冷的語音留言應付了事。公寓貸款和撫養費倒是每月按時支付,從不拖欠,但因沒有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只能繼續著這種不上不下的夫妻關系。誠一郎很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

“我是個最差勁兒的父親,最差勁兒的丈夫!”

想到這里,他的臉上很自然地現出譏笑。像要將心中所思一掃而空似的,誠一郎一口氣吹滅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那天晚上,誠一郎獨自去了哈德維[7]。

因對“隱匿之家”這個名字情有獨鐘而時常光顧的這家夜店,位于縣廳大道,店里也開了瓶香檳為誠一郎慶生。快到夜里十點的時候,明日香為跟老板娘說話,離開了店里一會兒。再返回時,這位陪酒女郎樂得臉上笑開了花,已完全不是營業式笑臉了。

“說今晚不忙,可以離店。稍等,我換換衣服馬上就來。”

雖說經濟已復蘇,但復蘇的勢頭看來尚未影響到這個地方城市,哪家夜店都靜悄悄的。店里只剩下一桌客人了,在夜晚早早降臨的這條街上已不敢期待再有新客登門。已經微醉的誠一郎目送裸露在白色晚禮服外的明日香的后背遠去。

從地下夜店來到路面上,明日香主動挎上誠一郎的胳膊。誠一郎深吸一口夜里的空氣,夏天已經不遠了!吸入胸中的是春末略微潮濕的柔柔的氣息。

“怎么打算的?咱倆是再去家店簡單坐坐,還是這就去我那里?”

她那里已不知去了多少次。明日香二十五六歲,晚上在夜店打工,白天去一所美容專業學校學習。她夢想成為一名美妝藝術家。

“想稍微走走。今天又在播音室一整天,晚上也一直待在店里,想吹吹風。”

誠一郎工作時必須待在那個狹小的混凝土匣子里。而且為保證隔音效果,播音室還是氣密性構造。倒是能集中注意力,但同時也是個相當憋悶的地方。

“淺井先生今天過生日,怎么一點也不開心啊?”明日香挎著誠一郎的胳膊說。

她抬眼緊盯著誠一郎的臉。

“沒人在過三十六歲生日的時候還能開心得起來吧?”

心里一直惦念著誠司和美樹,兩年前離家后就沒忘記過。他的生日跟獨子誠司的生日僅差兩天。去年過生日時還沒跟明日香交往,他記得當時的自己極度失落。

街道右手側新建的白色石砌縣廳官邸在夜空下熠熠生輝,如夢如幻。就算經濟不景氣,官老爺們為自己花起錢來也從不猶豫。任何人對自己都總是這么寬容放縱。這就是人類。

誠一郎緩步走在人影稀少的散步道上。明日香畢竟年輕,不說也罷的話卻脫口而出:

“淺井先生愁眉苦臉的時候,大都是在惦記您家太太吧?”

誠一郎笑了。惦記的是誠司,而非妻子。還沒對明日香說起過兒子,也沒說那孩子天生有病,而且他自己正是因為忍受不了他的病才拋棄兒子的。有關分居的妻子,他被明日香責備一番,心里反倒輕松了許多。

縣廳官邸旁邊,是地方法院的灰色建筑,這幢建筑物沒被照亮,裸露的混凝土給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誠一郎嗤之以鼻:

“根本沒心思惦記我家太太,這些事都無所謂啦!”

現實情況就是無所謂。讓誠一郎念念不忘的,只有誠司的眼睛。玻璃球般清澈晶瑩,能映照出世界卻毫無表情。他感覺兒子眼睛深處沒有任何感情,甚至不帶絲毫自我意識,無論何時,只要盯住它,便感到莫名的恐懼。

“再去一家!金斯頓可以嗎?”

那是這條街上唯一的牙買加酒吧。

“好啊!真開心!今天是淺井先生的生日,店家一定會提供超值服務!”

遺憾的是,那天夜里誠一郎沒接受服務。深夜一點過后,從第二家店里出來,誠一郎將出租車費塞進醉醺醺的陪酒女郎手里,硬把明日香推進了出租車。

“司機,拜托,開車吧!”

明日香的聲音從出租車里傳出來:

“哎?怎么啦?多沒勁兒呀!一起……”

關上后門,明日香的叫聲也被截在了車里。看著年輕的陪酒女腦門兒蹭在玻璃窗上隨車遠去,誠一郎暗罵自己真是失敗!害怕忍受不了一個人的孤獨才去的夜店,結果跟喜歡的女人出雙入對地廝守在一起卻讓他更加無法忍受。早知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找點事做,哪怕在自己屋里喝到爛醉也好。

佇立深夜街頭,仰望無盡星空。線條柔和的春天的云朵在緩緩飄蕩。沒感到困,沒覺得醉,也不知疲憊,無意回自己的住處。此時此刻,誠一郎并沒期待什么,只是任憑腳步自然而然地走向那個方向。

步行二十分鐘左右,他來到了一個小山丘上的公寓前。

這是誠一郎已兩年沒回來的家。

從誠司嬰兒時候起,誠一郎就感覺他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經常呆呆地盯著空中,動也不動,要奶喝時哭聲也不響亮。這么小的孩子當然不可能知道將就,可即便尿布里沾上屎尿,他也不會大聲哭叫。白桃般的小屁股上起了斑疹也滿不在乎。雖說這孩子不黏人,照看起來很輕松,可總覺得跟別人家的嬰兒不太一樣。

征兆是從兒子兩歲左右開始出現的。兒子開口說話相當晚,身邊朋友們的孩子都能說出“媽媽”“爸爸”等簡單的詞了,誠司還完全發不出音。光是獨自一人笑瞇瞇地抱著他最喜歡的絨布企鵝玩。

他上了幼兒園,到了能畫畫的年齡,周圍的人都震驚了。誠司根本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畫人物。幼兒畫的畫里,出場的大多是家人,比如在父母中間畫上一個小一圈的自己。同班的孩子以“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星期天”為主題畫畫時,誠司卻用橙色蠟筆在圖畫紙上密密麻麻地畫了數百個水滴,注意力異常集中,畫得異常投入。畫面精準得甚至可以做紡織品印染圖案的參考圖稿。畫完橙色,他又不厭其煩地開始畫藍色和紫色水滴。

那之后,誠司所有的畫,全都是幾何圖案,從不畫人物、動物和自然景物。在幼兒園的一整年里,除了幾十個詞,誠司幾乎不開口說話。更要命的是,誠司應答什么的時候,從他的眼睛里根本感受不到一個孩子應該具有的感情。所謂理解對方心情一說,兒子出生后一次也沒有過。

在保育員的建議下,美樹在誠司四歲生日來臨的前一個月帶他去了縣立醫院的精神治療內科。醫生似乎當場就弄清楚了誠司的狀況,并介紹他們到大學醫院的專科醫生那里診查。在迎來誠司四歲生日時,有了明確的診斷結果。

誠司患的是高機能自閉癥。

在被告知“請父母一起來”的兩年前的那個春天,專科醫生的話令誠一郎至今難忘。

高機能自閉癥有幾個代表性的癥狀:用語言無法表達情緒,眼神、面部表情、肢體動作等的交流障礙;不能進行模仿性、象征性、想象性的游戲;興趣愛好的局限性超乎異常;相應發育水平下的社交困難;缺少主動追求與他人共享快樂的意識。

最刺激誠一郎的就是最后這句。

“這孩子不能跟我分享快樂啊!”

不難想象,播音其實是將同一段音樂或對話產生的快樂通過空中電波分享給無數聽眾的工作。誠一郎在從事這樣一項工作,而兒子卻不能發出任何信息,被孤零零地鎖閉在某處。

從那天起,誠一郎再沒正眼看過誠司,也不再跟他搭話。雖然被妻子美樹責備“太冷酷無情”,但誠一郎心里怕得甚至不敢跟兒子玩游戲。誠一郎裝作熱衷于工作的樣子,縮短了在家的時間。事實上,這種狀態也沒持續多久。

誠一郎徹底逃離了生病的兒子,逃離了拼命守護著兒子的妻子,逃離了剛剛購置的公寓。

小山丘上的公寓和兩年前沒什么變化,只是在白色瓷磚上蒙了一層灰而已。從這座八層建筑最頂樓往下數到第三層,誠一郎將目光投向最邊角位置的窗戶。夜已深,燈沒亮。能夠看到黑洞洞的窗戶上拉合的蕾絲窗簾。

盡管誠一郎每月匯入購房還貸款項及撫養費,但只靠這些度日,顯然遠遠不夠。想必妻子美樹做上了什么鐘點工,明天清晨一定會早起,拖著年幼的兒子生活實在太艱苦。

雖說誠一郎頭腦冷靜,對這些事理心知肚明,可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誠司的疾病。誠一郎仰望著看起來還很新的公寓樓,久久呆立不動。世間充溢著生有病兒的父母的美談,誠一郎也對那樣的父母肅然起敬。然而,應該也有為數不少的父母跟自己一樣選擇了逃避吧。人心的強韌程度各有不同,某些人能夠承受的沖擊說不定很輕易就能將另一些人的心擊碎。

誠一郎自己太脆弱、太沒擔當。無論身為丈夫還是父親都不夠格。難道自己終將這樣在自責中孤身一人年復一年地頹廢下去?必須做個了斷。活著太苦,苦得讓人無法忍受。誠一郎像個木頭人似的僵立在白色公寓樓前。一旦盯上它,雙眼就再也不能從掛著蕾絲窗簾的黑色窗口離開了。

那天夜里,誠一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直到黎明的第一縷晨光染亮東邊的天空。

生日第二天,誠一郎心情非常好。

廣播作家石澤調侃道:

“怎么啦,淺井先生?一上午笑瞇瞇的,多久沒這樣了?幾乎沒記得有過嘛!昨晚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作家抱臂胸前瞎琢磨著又說:

“對了!是因為明日香小姐吧!去那家店了?我們約你喝酒,倒叫你給推了!”

誠一郎曾帶石澤去過哈德維幾次。因徹夜未眠,誠一郎眼珠通紅,嘴角上卻掛著平和的笑意。主持人立花薰走進監控室。

“早上好!”

她的聲音雖然歡快響亮,但一聽就知道這是在試探誠一郎的情緒好壞。這些小伎倆直到昨天誠一郎都完全沒意識到,周圍的人竟然都是如此神經緊張提心吊膽地對待自己啊!想到這里,誠一郎心里頓時充滿歉意。

“小薰,方便來一下?”

身穿鮮亮的橙色夏款針織衫的主持人蹦起來似的起身離座。誠一郎走在前面,進了空無一人的播音室。立花薰關上隔音門。

“放松,仔細聽好。”

立花薰規規矩矩地站好,像個被校長叫到跟前的小學生。

“……好的。”

立花薰似乎已覺察到誠一郎的狀態跟平常大不相同了,應答聲中透露出些許不知所措。

“我像是總對你說些不近人情的話,實在抱歉!其實是因為我自己麻煩不斷,心里一直放松不了的緣故。”

以為又要挨一通訓的立花薰徹底放松下來。

“您家里的事啊?跟您太太相處得不愉快嗎?”

誠一郎在同事面前也沒提過兒子的病。

“唉,也算是一方面吧。多蒙小薰關照了,我們的節目能順利走到今天,也是多虧了小薰的活潑開朗。”

立花薰好像吃了一驚,趕緊說:

“哪里,哪有這回事。這個節目靠的是淺井先生的打造,我覺得我作為廣播主持人得到了成長。就像您在上上次反省會上說過的,我們提出的話題過于偏向東京的時髦內容了,最好能更多地考慮到地方城市的實際情況。”

誠一郎記得確實說過這些話。節目的聽眾中也有不少中年家庭主婦。凈聊些東京新建美術館或好萊塢最新作品的話,吸引不了這部分聽眾。

“很高興你能這么說。不過,這個節目的頂梁柱不是我,而是坐在播音室麥克風前的小薰。以后,Afternoon Tea Delight也多仰仗你啦!”

誠一郎盡量不讓對方覺得夸張地輕輕一躬,嚇得立花薰猛地跳過來:

“請您別這么說!莫非編導要辭職?!淺井先生對我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的,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好啦!”

那天的直播進行得相當順利。誠一郎對監控室的工作人員也異常和藹親切,態度跟以前判若兩人,因此大家的歡笑聲不絕于耳。聽到節目結束的臺詞后,所有人甚至面面相覷起來。突然變開朗的編導說:

“小薰和大家都沒得說!太謝謝啦!”

看起來幸福得異乎尋常的編導像是空中漫步般離開了監控室。

誠一郎平常開車上下班,圖的是能專心工作不必惦記著末班巴士發車時間。停在廣播電臺停車場的是輛寶馬130i,誠一郎不顧受盡購房還貸之苦的妻子的反對,硬買下了這輛德國轎車。小小的引擎蓋下塞進了三升的引擎。銀色車身沐浴在西斜的夕陽下,呈現出暗淡的玫瑰色。

“就照昨夜的決定辦!”

誠一郎拉開頗有手感的車門坐進駕駛室。考慮到將要到達的目的地,最好別系安全帶。駕車緩緩擠進擁堵起來的縣廳大道,地方城市嘛,行駛區區幾公里就穿過了中心街區。這期間映入眼簾的建筑也好,急著回家的公司職員也罷,包括跑在前面的車輛的剎車燈在內,感覺一切都非常完美,熠熠生輝。

過了縣廳大道,誠一郎將寶馬的車頭轉向與鄰縣交界的山嶺坡道。在這條平時車流量就不怎么多的路上,誠一郎將寶馬所擁有的力量徹底釋放了出來。輪胎嘶鳴著,車體快速沖上左彎右拐的坡道。急轉彎、禁止超車、落石危險、注意動物出沒,誠一郎對所有的標識視若無睹一笑了之。每到彎道時,心里都重復著同一句話:

“做個了斷……做個了斷……做個了斷。”

西邊遠方的天空中,春日夕陽紅通通一片。樹林里的新綠被水沾濕一般反射出橙色光彩。誠一郎想起兒子畫的水滴圖案,不禁微微一笑。

“可能那是我最后看到的描繪景物的圖畫吧!”

疾馳約三十分鐘后,駛過縣界,已經是下坡路了。差不多是時候了!在哪處彎道都好,只要手腕一擰,向錯誤方向打一把方向盤,自己瞬間就可以從人生舞臺上退場了。就像關掉音控臺的開關,寂靜與無聲的黑暗剎那間就會來到面前。

誠一郎買了人壽保險。因為還沒離婚,受益人將是妻子。美樹肯定會為誠司妥善管理這筆錢,這是一直逃避的父親最后的使命。反正要干了,就漂漂亮亮地做個徹底了斷。

連續三次高速轉彎,就連寶馬車的剎車都發出了尖叫聲。駕駛室里飄蕩著剎車墊燒焦的煳味。雖然全身冒汗,誠一郎仍微笑不止。

拐過下一個彎,右側是水泥預制板壁面。撞向那里也不錯吧!以百公里時速沖向墻壁,沒系安全帶的他肯定會整個飛出車外。左手邊的懸崖也是個很好的選擇。踩著油門越過護欄,車子肯定會飛向高空,甚至能玩一陣子空中游泳,當然,那也不過一瞬間的事。

正要保持當前速度沖入最后一個拐角的時候,誠一郎突然發現黃昏時分煙霧一般的大氣中,在雙車道路面中央站著一頭鹿。鹿正驚恐地盯著這邊。誠一郎直直地盯著鹿的眼睛,而這頭野生動物的命運也正直直地迎視著自己。

“跟誠司一樣。”

讀不出感情的玻璃球般的眼睛。清澈晶瑩,只能映照出他人感情的眼睛。自己懼怕孩子,因此孩子眼里只能映照出恐懼。直接撞上去?誠一郎生出這一念頭的瞬間,條件反射般猛地踩下右腳的剎車踏板,方向盤打向懸崖一側。他無法扼殺這個長著與誠司同樣眼睛的生命。

寶馬車車頭向右傾斜著滑向護欄。前風擋玻璃窗外,遼闊的空中晚霞滿天,那片鮮亮的橙色仿佛只須看一眼便可盡染胸間。只要那頭鹿沒事,一切都將就此終結。誠一郎只是將手輕輕地搭在方向盤上。

護欄是在立柱之間拉起三根鋼纜的式樣。車子減速的同時,從右側引擎蓋一邊撞向由鋼絲擰成的鋼纜。誠一郎看到火星從自己的車體上飛濺開來,那片火星如同煙火般從駕駛室旁邊飛過。

盡管已做好就勢墜落懸崖的準備,可車子的速度卻漸漸慢了下來。寶馬車以斜著插入護欄的角度停下了。誠一郎下車回頭向剛才的轉彎處望去,小鹿還在那兒,正注視著這邊。跟誠一郎的目光相對后,它無聲地跳進了路邊的樹叢中。搖擺的樹枝很快靜止下來,摩擦葉子的聲音漸漸遠去。

誠一郎看了看寶馬側面,三道鋼纜的刮痕深深地留在車體上。因為是三道間隔不大的平行線,每道刮痕都同樣深淺。如同誠司、美樹和自己,一家三口的創傷。誠一郎一直以為自己受傷最重,可本來誰也不該遭受如此深重的傷害啊!三個人都很痛苦。唯獨他自己選擇了逃避,逃避這些傷痕,逃避那雙玻璃球般的眼睛。

聽到停車的聲音。有人沖著仍無法從車體刮痕上移開視線的誠一郎喊:

“沒事吧?叫警察還是叫救護車?”

說話的是兩個駕駛著商務旅行轎車的公司職員模樣的人。誠一郎如夢初醒般應道:

“沒事!回家路上,開得有點快。”

寶馬的引擎還在低聲轟鳴。從車體情況看,車子還能開動。略一點頭后,旅行轎車駛離現場。誠一郎也坐進車子,慢慢倒車后又掉過頭。剛才應答公司職員的那句話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不過,除此之外,他已想不出其他目的地了。

緊握方向盤的手在不停地哆嗦。淺淺地踩著油門的腳也像經歷了全速奔跑,沒有一點氣力。反常的不光是手腳,全身都因恐懼而戰栗不止。誠一郎像粘在方向盤上似的,拼盡全力繼續駕駛著寶馬。山上清澈的天空中,夜色漸深。點綴著微弱星光的夜空為什么會如此美麗?誠一郎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淚水已將眼睛徹底沖洗干凈的緣故吧。

誠一郎將寶馬車停在小山丘上的公寓前。停車場上停著輛沒見過的輕車[8],車體是接近紅黏土色的橙色。

在這一帶生活,沒車寸步難行,應該是美樹在分居期間買的。誠一郎下車抬頭望向掛著蕾絲窗簾的窗口。燈亮著。

誠一郎還記得公寓樓大門自動鎖的密碼,乘電梯上了六樓。離開已有兩年之久,奇怪的是他對這一切都沒生疏。誠一郎緩緩走進外廊,按下609室的門鈴,鈴音透過金屬門傳出來。

“來啦,請稍等。”

是妻子的聲音,誠一郎這次聽到妻子的聲音沒有焦躁。心里正在盯著那雙玻璃球般的眼睛,已不再恐懼。來開門的美樹身穿T恤和牛仔褲,玄關里飄蕩著晚飯的香味。

“對不起,能讓我回來贖罪嗎?”

誠一郎已累得精疲力竭,淚腺像是出了故障,淚水一經涌出就再也停不下來。美樹驚異地盯著突然現身的丈夫,語氣依然強悍:

“說得輕巧!扔下我和誠司兩年了!”

美樹抵住敞開的門,胳膊比以前更細了。

“對不起!今天本打算用別的形式向你們贖罪。本來要去尋死,可是真沒用,死都沒死成。”

妻子的眼圈不知不覺中變紅了。

“胡說什么!莫名其妙!老公,你搞什么名堂?!”

誠一郎笑了,瞇起眼睛,淚水滾落下來。

“花了兩年時間,終于想通了。能讓我回家嗎?”

突然聽到走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誠司穿著和美樹一樣的T恤,他既不興奮也不生硬,用毫無感情色彩的平板音說:

“爸爸……回來啦……媽媽就是這么說的。”

這話令泣不成聲的父親困惑不已。誠司玻璃球般的目光轉向什么也沒有的白色墻圍,懼怕直白的感情表達的癥狀并沒改變。誠一郎本想拉住他的手道歉,最終只是平靜地問:

“誠司,就是這么說的什么?”

兒子抬頭瞥了一眼父親說道:

“爸爸干完活后就回家了。還說,三個人就能一起住了。那樣,一家人就再也不分開了。”

誠一郎在狹窄的玄關里跪下,抱住了兒子單薄的身體。誠司身體僵直,任憑父親摟抱。雖然他不是個很喜歡被人摟抱的孩子,但畢竟時隔兩年,應該能夠寬容自己吧。

“媽媽就是這么說的:‘以后一直在一起。今天晚上睡覺前,給你講個特別漂亮的小鹿的故事。’”

美樹再也抑制不住,爆發般地掩面痛哭起來。為了不被誠司看到,誠一郎也背過臉去淚流不止。

背后傳來關門的聲音。這是宣告一家三口在兩年前的家里團聚的聲音。為了永遠記住它,誠一郎緊閉雙眼,將這聲音刻進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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