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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生

耳邊傳來雨聲。

雨聲中摻雜著尖利的金屬音,如同數不清的鋼針從天而降。這是個十二月的早晨,冰冷的雨水里想必還夾帶著雪片。古村康彥將目光投向床邊的鬧鐘,六點五十分,距鬧鈴震響還有十分鐘。又開始了灰色的一天。按下還沒響的鬧鈴開關,康彥下了床。

3LDK[1]布局的公寓還挺新。當時計劃要兩個孩子,所以才選定這間有多個小房間的公寓。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可能了。康彥走出臥室,來到昏暗的走廊上,斜對面較小的臥室是耕太的房間。康彥開門招呼道:

“早啊!天亮啦,耕太。”

沒回音。康彥走進兒子的房間。天花板上吊著耕太在幼兒園手工課上用圖畫紙做的魚,藍色圖畫紙上稀稀拉拉地貼著用手撕出來的銀色鱗片。

“喂,耕太!”

康彥想俯身把手搭到兒子肩上。孩子軟軟的頭發亂蓬蓬的。看到他的側臉,康彥愣住了。兒子臉上有道像是抹了灰的白色淚痕從眼角流向耳畔,這孩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康彥深吸一口氣,縮回伸出的手。還有時間,讓他再睡會兒吧。康彥忍住嘆息聲,去信箱那邊拿報紙。今早的報紙上又會登滿世間的壞消息吧。人這種生物并不滿意光自己不幸,還相當期待別人不幸吧!

看過兒子的睡相后,康彥做早飯時格外用心。在打好領帶的白襯衣外面系上梨枝子留下的圍裙,早餐準備了煎得酥脆的培根和章魚香腸,以及用蘇格蘭蛋跟酸奶涼拌的草莓蘋果混合水果沙拉,主食是很有嚼頭的全麥粉英式面包。耕太揉著眼睛走進客廳。

“馬上就好,桌邊坐下吧!”

“嗯。”

耕太這孩子的應答聲總是弱弱的。康彥在桌上擺好盤子。

“來,吃吧!”

康彥在對半切開的烤面包片上加上雞蛋和培根,順手將擠出的番茄醬描成心形,放到印有“玩具總動員”圖案的盤子上。自己邊看報紙邊將香腸扔進嘴里,烤得火候很足的香腸皮咬下去“喀吧”一聲爆裂開來。

小學發生霸凌自殺事件,新聞主持人搞婚外戀遭封殺,中東恐怖爆炸襲擊。看完這幾條屢見不鮮的新聞,康彥抬起頭。耕太沒伸手拿面包。他臉色有些蒼白,肌膚白凈這點像他媽媽。

“怎么啦?不吃了?”

六歲男孩沒精打采地搖搖頭:

“想吃媽媽做的飯團。”

康彥無話可答。媽媽不在,此時此刻她已經不在這人世間了。差點就把這話說出口,康彥勉強擠出個笑臉說:

“知道啦,爸爸給你做。”

冰箱里有剩米飯。梨枝子嫌麻煩不愛做早飯的時候,就把剩米飯解凍,再撕碎梅干塞進去,做成簡易飯團。前一天晚上剩下的醬湯配一個飯團,這就是古村家幸福時期的早餐。

特意做的飯團,耕太也只吃了一半。即便這樣,康彥也沒責備他什么。這孩子性格也像他媽媽,情緒一旦低落下來,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盡管每次都能緊踩著點兒跑進幼兒園勉強不遲到,可耕太在路上的磨蹭實在讓康彥受不了。他也有工作。只有父子倆的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的確成問題。

康彥怕兒子著涼,在玄關將圍巾緊緊纏在耕太脖子上,又給他穿上透明雨衣。雨衣上姓名欄里用油性筆寫著獨生子的名字,是寫得一手好字的梨枝子的筆跡。康彥胸口針扎般難受,強忍住心里的煩亂。

“走吧!”

耕太臉上刷地一亮,說道:

“忘啦!去跟媽媽說一聲要出門啦!”

耕太跑進走廊,雨衣下擺翻飛起來。接著聽到兩只小手拍在一起的聲音從另一間為孩子準備的屋里傳出來,這間屋已沒有再用的打算了。這里供著梨枝子的骨灰罐及佛龕。盡管已過去兩年,康彥仍放不下妻子的骨灰。耕太快活的聲音傳了過來:

“媽媽,出門啦!”

康彥實在忍不住了,在門口壓低聲音嗚咽起來,梨枝子死后重復了不下幾萬次的那句話又在心里嘶叫起來:

“為什么要撇下我和耕太自盡啊?”

康彥只落下一滴淚就止住了。流淚也好,止住流淚也罷,這兩年都習以為常了。他聽見耕太的腳步聲。這個時間肯定會在大門口跟公寓管理員打上照面。

康彥戴上一直用來應付這種情況的太陽鏡,拉起耕太的手——孩子的手冰涼。走出僅住著父子倆的房子,為十二月的門上了鎖。

康彥在一家大型人壽保險公司上班已有十幾年了。大學畢業后直接入職,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連他自己都覺得人生平凡且乏味。跟大學時代同一圈子的朋友梨枝子結婚是在二十七歲那年。

兩年后耕太出生,同一時期買上公寓。康彥供職的公司在鼓勵員工結婚、購房方面態度很積極,對配偶的補貼、購房貸款等方面都有制度上的保障。生活固然平淡,但至少也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終老一生了。可能的話,他想再要個女兒。工作固然賣力,卻也沒有多強烈的出人頭地的奢望,只求作為平均水平的上班族度過平均水平的一生便心滿意足。

這個美夢徹底破滅了。

梨枝子自學生時代起似乎就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不管發生什么,她都超然事外。可能是她世間唯我獨醒的表情與特有的冷峻引起了自認為平庸的康彥的興趣。兩人都愛看書,所以偶爾會互換推薦的書看。

康彥從梨枝子那里借來的書,都帶有敏銳的知性,多為被什么深深傷害過的作家的小說,而且幾乎全是以破滅為最終結局的文學性較高的作品。康彥常感到不可思議,作家們為什么要將如此悲慘的經歷強加給讀者,自己卻躲在安全屋里呢?寫作豈不成了防護盾?而閱讀這些作品的讀者基本上都沒有能保護自己的東西。也許在十幾歲多愁善感的時期,看這種將精神毒品百分之百地結晶化的書非常危險。反觀康彥選的書,十有八九是有著明確故事脈絡的讀物。

至于感想,兩人聊得更多的是各自的精神世界而非書本本身。梨枝子說,真羨慕康彥內心的平和。康彥則認為梨枝子獨特的敏銳及純真充滿魅力。現在看來不難理解,兩人都在尋找自身嚴重欠缺的東西。沒有什么能比在對方身上發現自己體內不存在的特質更具吸引力了。男女之間心靈的結合不都是以這種形式建立起來的嗎?

康彥在市營巴士的后排座椅上被顛得搖來晃去。將耕太送進幼兒園后搭乘的巴士并不太擠。因為下雨,車窗模糊一片。就算是冬天的早晨,車內暖氣開得也實在太足,悶得人喘不動氣。水滴使模糊的車窗像一面能夠映照出一切的魔鏡。康彥在這面鏡子里看到了本不愿再想起的景物。

兩年前的十二月,一個大晴天,康彥接到幼兒園老師打來的電話時已過了下午五點半,電話里說梨枝子沒去接耕太。康彥慌忙撥打她的手機,結果手機已設置成語音留言模式,無人應答。康彥說家有急事向上司請假,自己跑去了幼兒園。晚霞退散后的天空清澈透明且帶有些許凄涼寂寥的色彩。時至今日,一閉上眼,當時那色彩仍會隨時復蘇。康彥氣不打一處來。年底正是最忙碌的時候,梨枝子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即使她說自己有抑郁癥,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就像他在公司有事要做一樣,梨枝子身為妻子,當然也擔負著不可馬虎對待的職責。

康彥在幼兒園向保育員連聲道歉,像奪下什么似的拉起耕太的手跑回家里。這個時間本打算在家里吃完晚飯再回趟公司。康彥擰開公寓門鎖,在玄關高喊:

“我們回來啦!梨枝子,怎么啦?”

大概又因為服下大劑量抗抑郁藥物倒在沙發上了吧。病情嚴重時,她經常會這樣躺上一整天。還算新的沙發上沒人。他環顧客廳一周,檢查廚房,又到臥室找。在這個過程中,康彥的心開始異樣地緩緩跳動起來。家里全都找遍,剩下的地方只有浴室了。這個時間很難想象她會在洗澡,姑且看看吧。耕太從康彥身后追了過來。

“爸爸,我餓啦!”

“知道了,媽媽也真是,今晚吃點什么呢?”

康彥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在盥洗室叫道:

“梨枝子,怎么啦?在嗎?”

康彥將手搭在組裝式浴室的半透明亞克力門的把手上,門把手還有一點余溫。康彥心里一陣刺痛,有什么非常可怕的東西就等在面前!心臟甚至像是不愿為身體供血了,管他前方有什么,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看。腿腳雖已癱軟,頭腦卻異常冷靜。

“耕太,可以先吃些點心。去廚房,找點巧克力什么的,吃什么都行!”

“真的?還是爸爸好啊!”

耕太跑過走廊。康彥慢慢推開浴室門,浴室里并不怎么寬敞。染得通紅的浴盆里,梨枝子的臉半浸在水中,身上穿著她最喜歡的連衣裙。裙子上的鮮花圖案在被血染紅的水中展開呈透明狀。甚至用不著去試探她的脈搏,并非專家的康彥就可以當場得出結論,毫無疑問,人已死亡。

“梨枝子……”康彥喃喃道。

他將手貼到她的脖頸上,還有點熱乎氣,是因為浴盆里的熱水吧。大動脈上已絲毫摸不到脈動了。康彥木然呆立著摸出手機。這種時候該打給警局還是醫院?康彥還記得當時這樣想過。

客廳那邊傳來傍晚動畫節目歡快的主題曲。絕對不能讓耕太看到這一幕。此后,康彥成了守護耕太的專用機器。

最終斷定死因是失血過多。康彥按下停車按鈕苦苦思索。為什么梨枝子那么害怕死不成?

幾天后,警察不無遺憾地前來告知:“您太太喝光一瓶紅葡萄酒,服下超過致死用量的安眠藥和抗抑郁藥物,又在坐進浴盆里割破兩只手腕。意識也模糊了,應該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了吧。”

“是嗎?太謝謝啦。”除了鞠躬致謝,康彥無話可說。康彥并不討厭紅葡萄酒,但從那天起,他再沒喝過一口紅葡萄酒,總覺得像要喝那浴盆里的水。

康彥下了巴士,下車地點是縣廳市政府所在的大街。還是撐起傘混入人群中更讓人安心,至少自己極為殘酷的經歷被深藍色的西裝隱藏了起來。走在寬闊的步行道上,沒人知道自己是個妻子自盡而亡的男人。

當然,到公司后,一切又另當別論了。

那天傍晚,要為新來的外派職員開歡迎會。部里還有個要決定下階段營業目標的重要會議,不過康彥沒出席。康彥是C級職員。雖說保險公司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人員調動很正常,但康彥一想到要把耕太這個獨生子撫養成人,才發現要調離父母家所在的這個地方城市已經很難了。

公司用人事調動自由度將職員分為三個檔次,取了個動聽的名字,叫“調動自由裁量制度”。A級是服從公司命令可以派往任何地區的職員;B級是在某個限定地域內可任意調動的職員;C級就是無法離開某一地區,不可調動的職員,多是要照顧年邁的父母、殘疾的子女,還有像康彥這樣與年幼的孩子兩人一起生活的人。C級職員的家里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家庭問題。

當然,不能調動也就意味著沒了晉升空間,充其量提至部長助理就到頂了。應該算是公司有心照顧吧,C級職員的加班時間也有限制。因此康彥不用參加超出規定時間很多的營業會議,于是他早早來到小酒館,跟女職員及外派來的職員一起等歡迎會開始。偌大的單間里,半數以上的座位還空著,桌上擺放著空鍋和倒扣的杯子。

“耕太情況怎樣?”

同屬C級職員的山中秀美過來打招呼。山中是個與行動不便的母親一起生活的中年男子,他被女職員們尖刻地稱為“有戀母情結的禿頭”。

“孩子嘛,怎么說精神頭也還好。倒是山中先生那邊,令堂大人怎樣啊?”

“唉,這天氣又濕又冷嘛!好像還是膝蓋疼。”

山中的母親靠輪椅生活。跟這人聊天時從不談工作,歷來都是相互詢問一下各自家人的近況后很快就沒話可聊了。外派來的石見香澄撫弄著燙成大波浪螺旋卷的發梢說:

“古村先生怎么在這里?還以為今天大家都開會呢。”

香澄剛來公司,看來完全不了解情況。山中像在打圓場似的說:

“古村君情況特殊,不能調動。”

香澄向上一翻眼珠看著康彥:

“感覺古村先生很神秘啊!聽說離婚帶個小男孩,兩人過日子?”

雖說無時無刻不控制著感情,可還是這樣被人看了個透啊!此前,康彥自己并沒意識到這些。

“喝酒前問這些事可能有點失禮,古村先生因為什么跟您太太分手的啊?”

康彥微微一笑,在心里自問:“梨枝子為什么要一個人去那邊啊?”

山中慌忙接過話頭:

“算啦,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弄得古村君沒心情開歡迎會啦!”

“噢,抱歉來晚啦!”

部長揚著一只手走進房間。至少這樣就不必搭理香澄了。康彥自己在眼前的杯子里倒進已變得溫暾的啤酒。

那天晚上康彥喝了不少,好久沒這樣無所顧忌地喝酒了。康彥托住在附近的梨枝子的母親去接耕太。岳母哄睡耕太,趁康彥還沒回來,又悄悄準備好了第二天的早餐才回去的。這樣康彥就可以比平時多睡三十分鐘懶覺,不必那么緊張了。

康彥到家后,先進耕太的臥室看了看,將鴨絨被重新給他蓋到肩頭。漫長的一天過去了,回頭想想,卻是跟往常一模一樣的一天。但如此這般的每一天是何等費心勞神啊!康彥面無表情。

簡單沖完澡回到客廳,看著調成靜音的深夜電視節目,開了一捆易拉罐啤酒。梨枝子去世后,康彥感覺沒什么比自斟自飲更舒心了。

梨枝子的手機放在廚房灶臺角落里,手機里保存著大量的來往信息,所以康彥一直不舍得去辦解約銷號。梨枝子的朋友們打來電話或發來信息多是那天后的三個月內,最近幾乎什么聯系也沒了。即便如此,康彥仍每月繳納基本月租費,并不斷給手機充電。梨枝子已不復存在的今天,手機像是聯結他與妻子的最后紐帶。

瞥了一眼充電器上的手機,又將視線移回電視的瞬間,眼底留下一道綠色的閃光。是什么?又來騷擾短信了?康彥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向灶臺。果然是LED燈在閃爍。打開手機,細瞧待機畫面。屏幕上是康彥、梨枝子、耕太一家三口在游樂園等待下一個游玩項目時拍的照片,背后是純白的城堡。那時耕太還很小,被爸爸輕輕松松地抱在懷里。

這張照片幾乎帶著物理性沖擊躍入康彥眼中。不管多少次打開梨枝子的手機,還是習慣不了這最初的畫面。康彥查看手機屏幕時,盡量不把視線落在梨枝子的笑臉上,晚上七點十五分有條非通知類來電。誰打來的?毫無頭緒。肯定是哪家沒節操的電話推銷公司吧。

康彥刪除來電記錄,把手機放回充電器上。

第二天的晚飯是在家里吃的。

如果可以不加班,地方城市的生活并不壞。比規定時間稍晚點離開公司,乘巴士四五分鐘就能到幼兒園。天長的夏季,兩人還能沿亮堂堂的街道散散步。

岳母將漢堡牛肉餅烤到八分熟放進冰箱備用,這種自制牛肉餅只需再用微波爐加熱就能吃。打開蔬菜通心粉湯罐頭,把在超市買的土豆沙拉盛進盤子,做成兩人份的晚飯。耕太蘸著番茄醬吃得滿嘴通紅還直嚷嚷:

“還是外婆的漢堡牛肉餅好吃!爸爸也學著做嘛!”

“別看爸爸這樣,爸爸做的飯可很香哦!比媽媽強多啦!”

梨枝子患上抑郁癥后,根本做不成家務,尤其做不了吃的。

“耕太,沒忘吧?媽媽跟爸爸比賽包餃子,連包餃子都是爸爸贏了呢!”

這時,廚房灶臺上的手機嗡鳴起來。梨枝子的電話一直調在震動狀態。康彥起身拿起手機。

“喂,我是古村。”

“啊,康彥?”

在哪里聽到過的聲音。一定是梨枝子的某位女性朋友,康彥卻怎么也想不起是誰了。

“我是谷內果步。你還好嗎?”

“啊……”

康彥當場僵住,不知該說點什么好。對方是大學時代同一圈子里的友人,對康彥和梨枝子都很了解,無數記憶猛地涌上心頭。

“你不是在巴厘島嗎?”

“對。在那邊酒店給日本游客當導游兼看門人。眼下倒是回這邊了。”

果步大學畢業后做了旅游方面的自由撰稿人。她特別喜歡風景名勝,足跡遍及沖繩、曼谷等地,現在漂到了巴厘島,在當地工作。她好像還沒結婚。她給梨枝子的葬禮送來了花,人卻沒露面。

“眼下酒店不是賺錢的時候?”

“不是,十二月也太早,還得稍過段時間,所以回來見康彥,趕緊做個了結。”

“了結?”

耕太抬頭看看父親,康彥一臉不知所云的表情。

“是啊!我是導游啊,要帶游客在這邊寺院里轉。最近每次一進寺院,不管在哪兒,總能聽見梨枝子的聲音。”

康彥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最近這次,是在烏布[2]郊外的母神廟[3]。梨枝子的聲音就像在通電話一樣聽得清清楚楚!應該是在上個月月初吧。她說:‘果步,借你的身體用用,來日本見康彥,求你!’絕對就是梨枝子那個老頑固!”

這一點康彥也心知肚明。梨枝子一旦自己決定了什么,沒人能讓她回心轉意。很顯然,這就是她最后時刻三番兩次耍的花招。

“唉,這我倒是明白,你真聽到她說話了?”

“我就覺得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可我已經答應梨枝子啦!”

耕太似乎對這沒完沒了的通話失去了興趣,在蔬菜通心粉湯里扒拉著專挑通心粉吃。

“實在太過分了!我領著十二位游客正轉呢,可她竟說不答應就不讓我回去!當時我可一步都挪不動了啊!”

康彥并不相信超自然力量及心靈現象,覺得很可疑,就試探著問:

“你沒加入邪教什么吧?”

果步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讓康彥想起了學生時代。那時,所有人都堅信未來空間廣闊無限。

“當然沒有!氣死我啦!我可是特地從巴厘島趕回日本的!”

康彥不禁啞然失笑。

“知道啦,那見面吧!明晚可以嗎?托我父母照看耕太,找個店坐下敘敘舊,喝一杯!”

果步嘆口氣說:

“不行啊!必須夜里十點在康彥臥室。梨枝子吩咐了,絕對要遵守!”

“這……有點像通靈。”

“對,通靈。梨枝子說,康彥不信的話,只要替她說句話就好。不過她也說了,這句話可能會嚇著康彥。可以嗎?說說那句話?”

康彥感覺嗓子渴得要冒煙了,聲音也僵硬起來:

“沒關系,說吧。”

“羅林、紅葡萄酒、梅鹿汁。這是什么呀?葡萄酒的名字?”

電話差點脫手。這是滾落在浴盆旁邊,喝空了的紅葡萄酒的名字,去澳大利亞新婚旅行時喜歡上的葡萄酒,標簽上印有騎自行車少女的圖案。康彥從未對任何人提到過這葡萄酒的名字。

“怎么啦?沒事吧?”

康彥從震驚中回過神兒來,說道:

“明白了,那等你來。明晚九點。還記得我住的公寓在哪兒吧?”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忘啦。不過,梨枝子沒忘。”

即便是一句正常的回答,康彥也得攢足力氣才能發出音來:

“說的是,梨枝子不會忘。”

掛斷電話回到桌邊,康彥也不管通紅的番茄醬是不是會蹭到運動衫上,猛地一把緊緊抱住了耕太。

第二天,康彥一整天都沒能平心靜氣地工作,他還是準時下班去接耕太,卻沒心思做晚飯,于是進了常去的家庭餐廳。比起在家里正兒八經地做的飯菜,耕太更喜歡來這里吃,這可能與兒童套餐里帶著玩具有關吧。

回到家,跟往常一樣,兩人先泡澡。晚上八點整,康彥哄耕太入睡,比平時早了三十分鐘。康彥摟著兒子的肩,隨便講了幾個故事。小孩子的好處就在于他們每次并不強求一定要講新故事,同一個故事反復講多次也不成問題。

康彥輕輕下床,關燈進了客廳。這以后的時間是怎么消磨掉的,康彥至今記不起來。感覺是在一直盯著鐘表,時間像沙子般沙沙地流逝,但又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沙漏計時器存在。

家里的門鈴突然響了兩聲,康彥差點跳起來。怎么沒按樓下公寓門鈴就上來了?康彥慌忙奔向玄關。

“喂,來啦!跟什么人一起進的門?”

谷內果步沒化妝。曬得黝黑的臉跟染成金色的頭發很相配。都到冬天了,她下身還穿著牛仔超短裙和涼鞋。

“今天凈出怪事。一看到樓下的門鎖鍵盤,手指頭就自己動起來,按下號碼,不費力氣就開了門。”

她說的是只告訴過公寓居民的四位數解鎖號碼。果步抬起右手:

“一點心意,所謂的羅林葡萄酒。”

這大概就是梨枝子的贈禮吧!康彥雙手顫抖著接過包裝完好的葡萄酒瓶。將果步讓進客廳,康彥不禁說道:

“這酒跟梨枝子死前喝的一模一樣!我沒對任何人說過。”

果步一點也不驚訝。

“梨枝子不管什么時候開的玩笑都太過火。那為了她,開酒等著時辰到吧!不到那個時間,梨枝子說不會順利回來的。”

久違了的紅葡萄酒浸潤著康彥的喉嚨,本來康彥對紅葡萄酒的喜愛就遠超其他酒。差五分十點走進臥室時,兩人都微醉了。果步環顧著室內說:

“不是怎么有誘惑力的臥室啊!”

“無論哪里的夫妻不都睡這種臥室?這是日本嘛!”

果步聳聳肩,脫下毛衣。

“下面要說的全是梨枝子的指示。你也把運動衫脫了。”

說到這個分兒上,只得往下試試看了。至少,此前一直震驚不斷。康彥身上只剩下T恤和牛仔褲。

“把襪子也脫了,躺到床上。她說拉住我的手,看著天花板放松就好。”

躺在雙人床上,拉著梨枝子的女性朋友的手,感覺氣氛甚是異樣。天花板是常見的白色布裝吊頂,毫無高檔感可言。不知為什么,屋里的空氣看起來白蒙蒙的。果步的聲音變了:

“對不起,阿康。”

康彥扭過臉,身旁是梨枝子。看看拉著的手腕,沒有自殺時的傷痕。跟耕太一樣,肌膚雪白。

“為什么要扔下我和孩子去那邊?”

聲音像是用力擠出來的。梨枝子伸出另一只沒被拉住的手,撫摸著康彥的額頭。指尖冷冷的,感覺卻極為舒爽愜意。

“命中注定。自己都沒得選。那樣下去太難受,太難受,就像活在小黑匣子里,而且最后抑郁發作起來就像個大浪,把我整個卷走了。什么人都敵不過那樣的黑色巨浪。”

“那又如何?我們一家人,耕太、我、你父母、我爸媽怎么辦?為你流淚的朋友們又算什么?”

“對不起!可就算反抗,也沒得選。這些事到我這邊來就明白了。我能待在這里的時間極短。你愿意的話,這段時間里我可以一直道歉,不過,那樣實在太浪費時間。”

悲憤如火焰般在心中熊熊燃起。可的確如梨枝子所言。

“知道了。”

“就喜歡你這一點,換成是你,說不定就能打敗那巨浪。平和、健康、普普通通,什么樣的生活都能忍耐下去。我被你迷住,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你穩重得讓人暈眩,可我真對不起你啊!”

康彥強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一旦落淚,便再也抑制不住。淚水不斷地涌上來。

“什么時候……都……說不過……梨枝子,就算死了也一樣。”

“也許是吧。因為你什么時候都能包容我,什么時候都能讓我贏過你。”

淚水又滴落下來。原來她這么想啊!其實大多是自己嫌麻煩,中途放棄了而已。

“我想說的只有一點。阿康君也該看看新人了,希望阿康君去結識其他女人。”

“為什么啊?你那種走法,讓我不可能交到其他女人了嘛!”

“對不起。再次道歉!真對不起。”

梨枝子轉過身子,抱住康彥的頭。驚訝于女性胸部理所當然的柔軟與溫暖,胸間的氣息跟難以忘懷的過去別無二致。

“你也好,耕太也罷,照現在這樣下去就完了。這個家需要女人。那位香澄就不錯,其實你身邊還有比她更合適的。”

說的是誰?康彥百思不得其解。

“梨枝子是為了給我介紹女人才回來的?”

梨枝子撫摸著康彥的面頰笑道:

“對。你現在動心正是時候,我也不可能說回來就回來。做了些對不起果步的事。還記得嗎?學生時代,我們三人最要好,不是嗎?我和果步都覺得你這人不錯。碰巧你和我發展得比較順利,當時真讓果步傷透了心。果步第一次獨自去國外旅行就是因為覺得跟你不可能了!你不知道吧?”

康彥對女性的感覺很遲鈍。那之后,果步成了旅行作家,一直單身到現在。

“我一直觀察著果步,對她了如指掌。我死后,她非常害怕跟變得很脆弱的你聯系。兩年里,在世界各地景區的她,幾次想給你打電話的。”

人在陽光明媚的樂園里游走,心卻在故鄉被痛苦折磨的自己身上?這他倒沒想到。

“求你,忘了我,讓果步幸福起來。果步幸福了,你和耕太也會幸福。我已經做不到這些了。求你,狠狠地恨我一頓,忘掉我!我不值得讓你念念不忘。我對你和耕太做了最不該做的事。”

康彥抬頭看著梨枝子的面容。蒼白,微帶笑意。眼睛紅腫卻像在使勁兒瞪著什么似的絕不許淚水滾落下來。這是康彥記憶中妻子最美的表情。康彥發出一聲凄厲的吼叫,緊緊抱住梨枝子:

“回來吧,梨枝子!抑郁也好,害怕也罷,自殺幾次都沒問題,快回來吧!”

梨枝子只是靜靜地撫摸著丈夫的頭:

“這不可能啦!雖然我也想能那樣該有多好呀!希望你跟果步一起幸福起來,希望你給耕太找個新媽媽,希望你有別的女人。這兩年里,你沒跟任何人睡過,是不是?”

“可是,這……”

“希望康彥重新開始生活。不然,耕太也只能帶著一顆冰冷的心長大成人。求你,忘掉我!跟果步建個新家,你們三個一定會和和睦睦。我沒做到的所有一切,希望你和果步都能給予耕太。到時間了,我得走了。”

“這不才剛開始聊嗎?馬上就要走?”

這次梨枝子像是發自內心地笑了:

“對!結束了。這種特別的時間,過得跟你那邊不一樣。最后,可以借果步的唇用用吧?”

梨枝子閉上眼睛湊過臉來。康彥想起已遺忘腦后的妻子雙唇的觸感。正想著時間永遠這樣停滯下去該多好,梨枝子卻要離開了。

“要對果步保密哦!要是果步知道我搶走了她跟你的初吻,絕對會發火。那我走了。再放松,看著天花板。”

康彥抬眼望向熟悉的臥室天花板,白煙一樣的空氣清澈起來。晨曦照射在窗簾上。感覺不過區區幾十分鐘的事,瞥一眼鬧鐘,已到七點。鬧鈴響起來。康彥慌忙按住鈴聲,還一直拉著手的果步睜開眼睛:

“梨枝子怎樣了?已經到早晨啦!感覺這一覺睡得真沉啊!沒干什么不該干的吧!”

“什么也沒干。”

康彥笑了,仿佛一點兒也沒睡,精神卻十分清爽。即使一切只是一場幻夢,又怎樣呢?

馬上去準備早飯!做耕太喜歡的簡易飯團就好。不過,今早有久違的來客。最后用力握了握果步的手后,康彥松開了手。果步一臉不好意思地盯著康彥:

“感覺有點怪怪的,梨枝子都說了什么?”

“以后再說,早飯想吃點什么?”

說不定這是新家庭的第一頓早餐。不是說不定,一定是。梨枝子不可能說錯。她在天上守望著這個家整整兩年。康彥在這晴朗的冬天的早晨,起身下床,腳步輕快地走向廚房。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紀鑫
上架時間:2021-11-11 18:19:57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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