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回憶枷鎖
餐廳的吊燈在火鍋蒸騰的霧氣中暈成模糊的光斑,朱佳惠望著葉嵐發紅的眼眶,喉頭發緊。她記得大一那年,葉嵐站在圖書館的落地窗前朗誦《牡丹亭》,陽光穿過她的發絲,在青石板地面投下細碎的金斑。那時的葉嵐眼里盛著整個春天,而不是如今這潭望不見底的死水。
“你還記得嗎?”朱佳惠突然開口,攪動著碗里的鴨血,“大二那年我們去后山寫生,你畫了整整二十張許樂山的背影。”葉嵐的手一抖,筷子上的毛肚掉進滾燙的紅油里。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個背著畫板偷偷跟在許樂山身后的少女,總在他轉身時慌亂地用橡皮擦去畫紙上未完成的輪廓。
雨勢不知何時小了些,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扭曲著街道的霓虹。葉嵐盯著窗外的積水倒影,看見許樂山在某個雨天為她撐傘的畫面。那時她發著高燒,他的白襯衫被雨水洇濕,卻固執地將傘傾向她這邊,自己半個肩膀都淋透了。“別告訴師母。”他輕聲說,喉結在潮濕的空氣里滾動。
朱佳惠的聲音像把鈍刀,一下下剜著陳年舊傷:“你母親吞安眠藥那次,你在ICU門口跪了整整一夜。醫生說再晚半小時...”“夠了!”葉嵐猛地站起來,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滾燙的火鍋湯汁潑在她腳踝,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只聽見耳邊嗡嗡作響,父親舉著菜刀要砍斷她手機卡的畫面在眼前炸開。
餐廳里的食客紛紛側目,服務員小跑著過來詢問。葉嵐抓起外套沖出餐廳,雨水瞬間澆透單薄的襯衫。她在街邊的梧桐樹下大口喘氣,樹干上斑駁的紋路讓她想起許樂山掌心的生命線。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朱佳惠發來消息:“嵐嵐,對不起,我不該...”
雨越下越大,葉嵐沿著盲道漫無目的地走著。積水倒映著便利店的招牌,“24小時營業”的字樣在雨幕中明明滅滅。她想起大學畢業那天,許樂山在辦公室給她寫推薦信,鋼筆尖在信紙上沙沙作響。“去更大的世界看看。”他說,卻在她轉身時輕輕扯住她的袖口。
當葉嵐渾身濕透地站在圖書館門口時,保安老張嚇了一跳:“小葉?你怎么...”她沒回答,徑直走向古籍室。月光透過破損的窗欞灑進來,照在那本泡皺的《昭明文選》上。她顫抖著翻開書頁,夾在其中的銀杏書簽飄落——那是許樂山帶學生去棲霞山秋游時,特意為她撿的。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許樂山:“雨這么大,你在哪里?”葉嵐盯著屏幕,指腹摩挲著“樂山”兩個字。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她屏住呼吸,直到消息跳出來:“早點回家,別著涼。”淚水砸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了那些關懷的字句。
凌晨三點,葉嵐蜷縮在古籍室的長沙發上。空調外機在暴雨中發出嗚咽,她數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水漬,想起許樂山妻子來學校送傘的場景。師母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發間別著珍珠發卡,溫柔地將傘遞給許樂山:“今天降溫,記得加件外套。”而她躲在走廊拐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劃破寂靜,朱佳惠的聲音帶著哭腔:“嵐嵐,你嚇死我了!我找遍了所有地方...”葉嵐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幕,輕聲說:“我在圖書館,你回去吧。”“我在樓下。”朱佳惠的聲音帶著倔強,“我帶了換洗衣物和姜湯。”
當朱佳惠抱著保溫桶出現在古籍室門口時,葉嵐正對著一盞臺燈修補古籍。她的頭發還在滴水,襯衫下擺結著鹽漬。朱佳惠把姜湯放在桌上,突然抱住她:“你這個傻子,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樣?”葉嵐僵在原地,感受著好友身上傳來的溫度,眼淚終于決堤。
兩人坐在地板上,分食著朱佳惠帶來的宵夜。“我懷孕了。”朱佳惠突然說,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寶寶下個月就要出生了。”葉嵐的手停在半空,酸奶盒里的藍莓滾落在地。她想起高中時和朱佳惠躺在宿舍頂樓看星星,說要做彼此孩子的干媽。
“嵐嵐,人生不該只有執念。”朱佳惠握住她冰涼的手,“你看,連梧桐樹都知道,落葉是為了來年更好的生長。”葉嵐望著窗外雨中的梧桐樹,想起許樂山說過:“有些感情,就像這梧桐葉,看似凋零,實則是命運的另一種饋贈。”那時她不懂,現在卻懂過了頭。
雨漸漸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葉嵐送朱佳惠到圖書館門口,看著她鉆進出租車。后視鏡里,朱佳惠的身影越來越小,而她的倒影卻與許樂山的重疊在一起。晨風吹過潮濕的街道,卷走了最后一滴雨珠,卻卷不走她心里盤根錯節的執念。
回到古籍室,葉嵐打開電腦。搜索欄里“許樂山”三個字在晨光中閃爍,她鬼使神差地輸入“許樂山女兒高考”。頁面彈出一篇新聞,照片里扎著馬尾辮的女孩笑得燦爛,眉眼間全是許樂山的影子。葉嵐盯著照片,突然想起自己十八歲生日那天,許樂山說:“你和我女兒一樣大。”
窗外傳來清潔工掃地的聲音,葉嵐關上電腦,將那本《昭明文選》鎖進保險柜。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她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原來有些愛,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就像暴雨中的倒影,再美麗,也觸碰不得。
第五章暗涌漸起
圖書館的中央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葉嵐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將修復好的古籍放回書架。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面投下整齊的光影,她數著光影間的縫隙,像數著與許樂山分別的日子。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朱佳惠發來的產檢照片,超聲波影像里小小的人形讓她鼻尖發酸。
“小葉,有位許先生找你。”同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葉嵐的手指猛地收緊,古籍邊緣在掌心壓出紅痕。轉身時,許樂山站在書架盡頭,深藍色襯衫的領口沾著粉筆灰,和十年前在講臺上的模樣別無二致。
“我來還書。”他舉起手中的《人間詞話》,封皮上貼著圖書館的標簽。葉嵐伸手去接,指尖擦過他的掌心,電流般的震顫順著手臂蔓延。書里夾著一張泛黃的便簽,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跡:“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兩人相對無言,書架間的空氣仿佛凝固。葉嵐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像擂鼓般震耳欲聾。許樂山張了張嘴,正要說話,館長的聲音突然響起:“小葉,古籍修復室需要你幫忙。”葉嵐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匆匆說了句“我先走了”,轉身時撞落了書架上的鎮紙。
鎮紙墜地的聲響驚動了整個閱覽室,葉嵐蹲下身去撿,手指卻被碎片劃破。鮮血滴在青石板地面,洇開一朵小小的紅花。許樂山快步上前,從口袋里掏出紙巾:“小心點。”他的呼吸拂過她的發頂,熟悉的檀香混著油墨味,讓她想起高中時在他辦公室改作文的場景。
“不用了。”葉嵐躲開他的手,起身時眼前一陣發黑。許樂山伸手要扶,她卻后退一步,撞上身后的書架。書冊嘩啦啦地掉落,其中一本砸中她的腳背。疼痛讓她清醒過來,她蹲下身一本本撿起書,聽見許樂山在身后輕聲說:“周末有空嗎?我...”
“沒空。”葉嵐幾乎是脫口而出。她抱著書站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最近很忙,古籍修復的工作...”話音未落,館長的聲音再次傳來:“小葉,朱小姐找你。”葉嵐如蒙大赦,匆匆說了句“再見”,逃也似的離開了閱覽室。
朱佳惠站在圖書館門口,撐著一把碎花傘。她的孕肚比上次見面又大了些,臉上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擔憂:“嵐嵐,我給你打了十幾個電話。”葉嵐摸出手機,才發現調成了靜音。屏幕上除了朱佳惠的未接來電,還有三條許樂山的消息,最新一條是:“晚上七點,老地方,等你。”
“我有事要和你說。”朱佳惠挽住她的胳膊,“找個地方坐會兒?”兩人走進附近的咖啡館,葉嵐望著窗外的街道,想起和許樂山常去的那家書店就在轉角。服務員送來拿鐵,朱佳惠攪拌著咖啡,突然說:“鄭雙全在烏拉城看到許樂山了。”
葉嵐的手一抖,咖啡濺在杯沿:“什么意思?”朱佳惠咬著吸管,表情有些猶豫:“他和一個年輕女孩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空氣突然變得稀薄,葉嵐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她想起許樂山上周說要去外地出差,原來所謂的“出差”,是去見別的女人。
“嵐嵐,你別沖動。”朱佳惠抓住她的手,“我只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葉嵐盯著咖啡杯里的漩渦,往事如潮水般涌來。去年冬天,許樂山說妻子帶著女兒去了娘家,卻被她撞見他在商場給陌生女人買圍巾。當時他解釋說是給親戚代購,她竟然信了。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許樂山的消息:“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見不散。”葉嵐握緊手機,指甲在玻璃屏幕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朱佳惠看著她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你要去嗎?”葉嵐沒有回答,起身時撞翻了椅子。她推開咖啡館的門,沖進潮濕的空氣里,雨水混著淚水模糊了視線。
書店的霓虹燈在雨幕中明明滅滅,葉嵐站在馬路對面,看見許樂山坐在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放著兩杯咖啡,對面的座位空著。她想起無數個這樣的夜晚,他們坐在這個位置,討論詩詞,分享心事。而現在,他要和另一個女人重演這些溫柔。
“嵐嵐?”許樂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葉嵐渾身僵硬,轉身時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把黑傘,傘骨上還掛著水珠。他的眼神里有驚喜,也有一絲慌亂:“我還以為你...”“和誰在一起?”葉嵐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許樂山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雨越下越大,傘下的空間顯得格外逼仄。葉嵐盯著他襯衫第二顆紐扣,那是她去年送的,上面刻著“樂山”二字。“她是誰?”她再次問道,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許樂山避開她的目光,低聲說:“只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需要半夜兩點發消息說‘想你’?”葉嵐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他和那個女人的聊天記錄截圖。
許樂山的臉色徹底變了,伸手要搶手機:“你怎么...”“怎么得到的?”葉嵐后退一步,淚水混著雨水滑落,“你忘了我在圖書館做古籍修復?任何被撕碎的東西,我都能拼回來。”她想起上周在他辦公室整理舊文件時,故意打翻咖啡,趁他清理時用手機拍下了他的聊天記錄。
書店的燈光透過雨幕,在許樂山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葉嵐看著這個曾經讓她甘愿飛蛾撲火的男人,突然覺得陌生。他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溫文爾雅的老師,而是一個滿嘴謊言的背叛者。“我們結束了。”她說,聲音平靜得可怕。許樂山伸手要拉她,她卻轉身沖進雨里,任由雨水沖刷掉最后一絲眷戀。
回到家時,葉嵐渾身濕透,發起了高燒。她蜷縮在沙發上,看著手機里朱佳惠發來的消息:“嵐嵐,你沒事吧?”屏幕的冷光映著她通紅的眼眶,她刪掉了許樂山所有的聯系方式,卻刪不掉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窗外的雨還在下,而她知道,有些東西,就像被雨水打落的梧桐葉,再也回不到枝頭了。
第六章驚濤駭浪
退燒藥的藥效在凌晨三點漸漸消退,葉嵐從昏沉中醒來。客廳的月光被雨霧浸成青灰色,空調外機在暴雨中發出嗚咽,像極了她破碎的嗚咽。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37條未讀消息,19通未接來電,大多來自朱佳惠,夾雜著幾條來自陌生號碼——是許樂山用新號碼發來的:“我們談談,求你了。”
她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拉開窗簾。雨勢絲毫未減,樓下的梧桐樹在狂風中劇烈搖晃,枝葉間隱約可見一輛黑色轎車。車窗搖下,許樂山蒼白的臉出現在雨幕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打濕了深藍色襯衫的領口。葉嵐后退一步,拉上窗簾,卻聽見樓下傳來急切的呼喊:“小葉!”
門鈴突然響起,伴隨著朱佳惠焦急的聲音:“嵐嵐,開門!”葉嵐打開門,朱佳惠渾身濕透地沖進來,身后跟著氣喘吁吁的鄭雙全。“你手機一直打不通!”朱佳惠抓住她的肩膀,“許樂山在樓下鬧了快兩個小時,保安都驚動了!”話音未落,樓下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驚得三人同時沖向陽臺。
許樂山站在滿地的玻璃渣中,手中握著半截酒瓶,鮮血順著手臂滴落。他仰頭看著葉嵐的窗戶,聲音嘶啞:“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要躲著我?”鄭雙全沖下樓制止,卻被許樂山一把推開。葉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十年前那個溫文爾雅的老師,此刻像頭失控的困獸。
“報警吧。”葉嵐轉身走向客廳,聲音平靜得可怕。朱佳惠愣住了,抓住她的手腕:“嵐嵐,他現在情緒失控,萬一...”“那又怎樣?”葉嵐甩開她的手,眼眶通紅,“他失控,我的人生就該陪葬嗎?”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得空氣瞬間凝固。
警笛聲在雨夜中由遠及近,許樂山被警察帶走時,還在大喊:“小葉,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葉嵐站在窗前,看著警車的尾燈消失在雨幕中,突然想起高中時他在講臺上講《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那時她還笑著調侃,說自己絕不會成為這樣的女子。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是師母發來的消息:“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會這樣。”葉嵐盯著屏幕,想起上個月在超市偶遇師母,對方欲言又止的模樣。原來有些真相,早就寫在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她刪掉消息,將手機扔進抽屜,卻在轉身時撞倒了相框——那是她和朱佳惠大學畢業時的合照。
朱佳惠蹲下身撿起相框,照片上兩個女孩笑得燦爛。“嵐嵐,你還記得我們畢業旅行嗎?”她輕聲說,“在海邊看日出,你說要做第一個看到朝陽的人。”葉嵐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幕,那時的朝陽有多明亮,此刻的黑暗就有多濃稠。她突然想起許樂山說過,她的眼睛比朝陽還亮。
凌晨五點,雨終于小了些。朱佳惠和鄭雙全離開后,葉嵐打開電腦,搜索欄里“許樂山出軌”幾個字在屏幕上閃爍。新聞頁面彈出,配圖是許樂山和那個年輕女孩在商場擁吻的照片,拍攝時間是三個月前。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顫抖,原來這場背叛,早就開始了。
衣柜最底層的鐵盒里,藏著她收集的所有與許樂山有關的東西:電影票根、手寫的便簽、合影照片。她一張張拿出來,放進鐵盆。打火機點燃的瞬間,火焰竄起,映得她的臉忽明忽暗。照片里許樂山的笑容在火中扭曲,最終化作灰燼。
窗外傳來鳥鳴,天快亮了。葉嵐打開陽臺門,潮濕的空氣涌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深吸一口氣,將鐵盆里的灰燼倒進垃圾桶。手機在此時響起,是圖書館館長:“小葉,你今天能來一趟嗎?許樂山的妻子來學校大鬧,說你勾引她丈夫...”
掛斷電話,葉嵐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黑眼圈濃重,嘴唇干裂,眼神卻比十年前任何時候都清醒。她打開衣柜,取出那件許樂山送的白色襯衫,剪碎,扔進垃圾桶。陽光穿透云層灑進來,照在她的臉上,這一刻,她終于明白,有些執念,該放下了。
梳妝臺上的相框里,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在陽光下微笑。葉嵐拿起手機,手指懸在母親的號碼上許久,終于按下撥打鍵。電話接通的瞬間,她聽見母親顫抖的聲音:“嵐嵐?”淚水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媽,我想回家。”
雨過天晴,彩虹掛在天邊。葉嵐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的梧桐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那些被暴雨打落的葉子,此刻正躺在泥土里,滋養著新的生命。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也該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