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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茶社,我5歲就隨爺爺來喝茶了。
10歲前,我寄養(yǎng)在紅照壁街的爺爺、婆婆家,距人民公園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經(jīng)南燈巷、忠孝巷、陜西街,跨過半邊橋,就到公園的后門了。
半邊橋下,是繞進公園又繞出來的金河水。清朝時候,橋上砌有一道墻,把大城和少城隔離開了。少城是城中城,乃滿蒙八旗駐兵之地,長官即成都將軍,等級略似今天的軍區(qū)司令員。至今公交車線路上有一站,叫作將軍衙門,即其辦公的舊址。
明蜀藩王府位于大城的腹心,曾巍巍然如紫禁城。張獻忠入蜀,把藩王府燒成了一副骨架架。清朝將就骨架,建了一座貢院,民間稱之為皇城。環(huán)繞皇城的兩條小河,叫御河和金河。
皇城大門往南一里外,聳立了一堵巨大的紅照壁。爺爺、婆婆的家,就在紅照壁街的一個大雜院。院子里有兩口井,水黑油油的,用竹竿提一桶水上來,則無色透亮,宛如是一只空桶。
人民公園的前身為少城公園,是末代成都將軍玉昆用菜園子改建的,很有年歲了。爺爺是省建二公司的玻璃匠,長期在外蓋樓房,回家探親時,總愛帶了我去鶴鳴茶社喝碗茶。
茶社有一二百張矮桌竹椅,柳樹環(huán)繞,紫藤當頭。隔湖望過去,是一座逶迤小山。沿山脊線登到頂,可俯瞰半個城區(qū),參差十萬人家,皆是青磚瓦屋。倘在傍晚,瓦縫中就有炊煙飄出來,淡入暗藍的天空。
茶是三級茉莉花茶,簡稱三花,5分錢一碗。蓋碗分茶蓋、茶碗和茶船,茶船是黃銅的,幺師揮手一撒,桌上宛如開了朵朵黃花。茶壺也是黃銅的,一股水箭遙遙射入,茶葉在碗底旋轉著,一滴也不濺出來。爺爺拿蓋子搟搟茶水,再舀一蓋遞給我。我就在他手上,把這一蓋茶喝了。爺爺喝道:“慢點兒,看燙!”我喝得傻乎乎笑。茉莉花的香氣,壓過了茶味,聞著比喝下去還要安逸些。
有些茶碗摔碎過,又被銅釘釘好了,留下裂痕和釘子,別有錯雜的趣味。
還有一個耍小把戲的人,我一直還記得。他三十幾歲,頭發(fā)很光生,白皙的臉,眉目也秀氣,布鞋,扎了綁腿的燈籠褲,提只竹籃,依次走到每位茶客跟前,先鞠個躬,啪!腿一提,筆直,高過頭頂。再從籃里摸出根小竹棍,拿牙咬穩(wěn)了,棍上站只空酒瓶,下巴一揚!酒瓶翻了個個兒,又站在棍子上。隨后,收好家什,再鞠個躬。爺爺就摸出兩分硬幣遞過去,他收了,客氣一笑。
如若茶客不賞錢,他就很有耐心地從頭演一回,甚或再一回,直到對方掏口袋。
我問爺爺:“他是誰啊?”爺爺摸摸刮得精光的下巴,茫然道:“搞不醒豁。”
每次去,他都在。
今天我去,才走到茶社門口,就一眼看見他剛把腿提了起來。
腿卻沒提直,離頭頂還差了一小截。他該有50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