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見老了。但樣子比從前更為突出了,黑色燈籠褲換成了金黃色,鬢角白了,皺紋多了,動作遲緩了。酒瓶站在竹棍上已有點哆嗦,時不時得用手扶扶穩。這是個不該耍把戲的年齡了,卻又還在耍把戲。每個老茶客,都已把他看作了茶社的一部分,茶老板、茶博士、幺師換了好幾輪,他還在。偶爾沒見他,客人就問:“他病了呀?”“他咋個會病呢!”“肯定是去朋友家喝喜酒了嘛?!惫黄淙?,最多小半天,他又提著籃子出現了。
我點了碗1毛錢的花茶,拖把竹椅坐下來,仔細把每個幺師都琢磨了一遍。沒一個像是能一腳踢翻老王的高人。
倒是有個結實、利索的漢子,但看年齡不到40歲,不應該做過軍閥的保鏢。還有一個干瘦老者,頗帶兇相,他摻茶時,我手指蘸了點水往他臉上一彈!他立刻手忙腳亂,開水濺了一桌,大罵:“你搞×些啥子?”我連聲道歉,繼而自嘲地笑笑。
等耍小把戲的過來了,我就請他喝碗茶,歇口氣,擺會兒龍門陣。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拖把竹椅坐下來,但說不喝茶。
我說要向他打聽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把老王描述的那位老年幺師轉述了一番。
他點點頭,表情甚為肯定?!拔視缘眠@個人,姓程,是個狠貨啊?!?/p>
這讓我完全沒想到,來得也太容易了。
我試探著問他,是大家都曉得呢,還是只有他曉得。
“只有我曉得。民國二十幾年,我就在少城公園耍把戲了。楊森來鶴鳴吃過幾回茶,他都是站在背后的。我提腳表演給楊森看,心頭一慌,就栽了下去。他伸二指拇一抬,就把我又抬直了?!?/p>
我笑道,伸指一抬,就算厲害了?
他哼了哼?!八鸫a站了半丈遠,手一伸,就到我下巴了。你說得松活,你來試下嘛!”
我說,那好吧,我信了??烧€只有你曉得?你一說,人人皆知啊。
他更不高興了。“我耍點兒小把戲,能在鶴鳴混40年的飯,靠啥子?嘴巴緊?!?/p>
我又笑了,嘴巴緊?你全都跟我說了啊。
他長嘆了一口氣?!笆桥?,啥子都說了,反正,他走了?!?/p>
我吃了一驚,他死了?
“走了,就是走了,你不要多想。”他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前陣子,有個大學生來找他耍,開始還是說說笑笑的,后來不曉得為啥,他揚起一腳,把小伙子踢了個八丈遠!這就不得了,茶鋪頭的新聞,比馬路新聞還要熱鬧一百倍,這一腳把他踢神了。記者來采訪他,年輕人要拜師,過去的仇家恨不得咬他一塊肉……咋個辦?走。”
我搖頭不信,這幺師少說也有70歲,還能躲到深山老林去?
“老弟,你也太年輕了……”他指了下湖面,“藏一滴水,就放它到水里。藏一個人,就放他在萬人中……然而,可惜了?!?/p>
可惜啥呢?
“他是入得傳的人。我要是有心,又有力,就該給他寫本書。不是本紀、世家、列傳,是別傳?!?/p>
我呵呵笑,沒想到他還懂得這么多。
“幼承庭訓,《史記》是自小讀過幾遍的。你倒像個大學生,是修哪一科的呢?”
我有點心虛,不敢說歷史,怕露怯,就隨口答,哲學。
“哲學好,道可道,非常道……”說著,他慢慢起了身。
我趕緊遞上5毛錢。
他收錢入籃子,又摸出了2毛錢找給我?!拔医裉鞆U話太多了,啰里吧嗦,也沒給你耍把戲,下次再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