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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光明行
  • 余同友
  • 4753字
  • 2021-10-29 14:53:27

第二章

劉燈紅九歲時,才看過一場真正的儺戲。當然,這場儺戲不是憑空而來的,它跟一種神奇的東西——電有關。

那一年的農歷十一月份,田野里種上了冬小麥和冬油菜。瓦莊的農活相對輕閑,除了鋤草就是積肥。積肥主要就是燒火糞,在田埂邊、山坡上割了草,曬干,再一層草一層土堆積起來,堆得呈梯形,然后從底部點火燃燒。干草易點著,但碰上了干土壓著,火性就又溫和下來,一縷縷煙火在土堆里扭來扭去,像是慢慢地烤熟了土。這些土被燒過一遍后,變得黝黑、細膩,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味道,被瓦莊的人叫火糞,是菜園種菜的好肥料。那些天,劉燈紅每天放學回家就跟著她父親劉得貴燒火糞。煙火穿透土堆后,在瓦莊的上空漸漸消散,但因為燒火糞的人多,這里一堆,那里一堆,整個村莊便如籠罩在霧氣里一般。

瓦莊這時本來是安靜的,忽然,有了一陣騷動,像一陣風吹過稻田發出的簌簌聲。劉燈紅抬頭看去,看見村路上來了一隊人,像一塊吸鐵石,越來越多的瓦莊人鐵屑般被吸了上去。劉燈紅看了看劉得貴,劉得貴沖她一笑說:“去吧,去吧。”

劉燈紅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跑到村口,和那一隊人相遇了。那些人一看就不是瓦莊的,也不是附近的窯莊、沙莊的,他們至少也來自石縣縣城吧。劉燈紅看見堂哥劉也青在那群人的周圍鉆來鉆去,肩膀上還扛著一個鐵架子一般的東西,一臉的興奮。她悄悄拉住劉也青的衣服問:“哥,這是做什么?”

劉也青拍拍肩膀上的鐵架子說:“要通電了,瓦莊要通電了,這些人是來架電的?!?/p>

劉也青正說著,一個架電工人喊著:“喂,喂,那個小伙子,把測量儀拿來,這里要安一根桿子?!?/p>

劉也青急忙應著:“來了,來了?!北隳圉q一樣鉆到了架電工人身邊,笑著把肩膀上的鐵架子遞了過去。

架電工人把架子撐開,對著上面的一個小孔往前方看,前方是一塊油菜田,有人在那里兩手一起一落地鋤草。架電工人看得很嚴肅,邊看邊在本子上記著,隨后就又問瓦莊的隊長劉得林:“誰去拉尺子?”他的話音還沒落,劉也青就蹦起來舉著手說:“我去,我去,我會測量!”劉也青嘴快腿也快,他說著就奪過架電人手上的那盤卷尺,一溜煙跑到油菜田里,大聲向架電的人報告著數字。

瓦莊要通電的消息讓瓦莊人十分興奮,“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要牛,點燈不要油”是瓦莊人的理想生活,而這一切都離不開電。現在,樓房還沒有,電話更沒有,但終于有了電啦!劉燈紅想起課本上的一篇課文,講的就是電燈:“屋里有根藤,藤上結個瓜,一到太陽落,瓜里開紅花?!弊钆d奮的還是劉也青。那些架電的人在村里忙碌著,開始幾天,還有人跟著他們,好奇地看著他們測量、樹桿、拉線,過了幾天,見他們做的也不過和做農活差不多,絲毫看不出什么新鮮花樣來,也就漸漸散了。該燒火糞的還是去燒火糞,該鋤草的還是去鋤草,除了隊長劉得林派工去服務架電工的人,再沒有誰跟前跟后。只有劉也青除外,他的興趣與熱情始終不減,幾乎一步不離地跟著架電工,看他們怎么樣把電這個東西一步一步地引進瓦莊。

劉也青初中畢業后就沒有念書了,在家里東游西逛了幾年。他不大愿意和父親劉得林一樣天天在田里做農活,在他看來,那些農活不曉得做了幾百幾千年了,年年都是老一套,一點也沒意思,他做起農活總是提不起精神,兩只肩膀時時是往下塌陷的?!八纾碜淤v”,在瓦莊人看來,這個樣子的人命里犯賤,不是踏實過日子的人。為這個,劉得林也不知打了多少次劉也青,劉也青總是改不掉,一天到晚懶洋洋的像個懶貓。他對父親說,我是不會像你那樣的。自從架電工人到了瓦莊,劉也青好像肩也不塌了,眼也不瞇了,成天泡在架電工地上,全身上下都有了勁頭,像是自己也充了電一樣。

架電工在瓦莊前后施工近一個月,劉也青就跟前跟后地跟了一個月,看他們接線、立桿、裝電表、安裝保險絲。他不怕人家嫌他煩,一張嘴問來問去,還從電工那里拿來一本《農村用電常識》對照著看。到最后,他漸漸對電有了了解,有些事竟也能插手做得順順溜溜的了。有一天,他跟一個架電工在劉燈紅家安裝入戶電表,電工檢驗著電表,不知怎么一不小心,一下子被電了。一聲慘叫后,電工整個人跳了起來,電壓線都被拔斷了。被擊的電工在地上抖動不止,圍著的劉燈紅一家人驚慌失措,甚至不敢上前,只是跳得遠遠的,大呼小叫。因為他們聽說,電這東西一旦電了人,任何人都不能上去救,誰上前誰就會被電倒。劉也青沒有慌,他一看,知道電路已經斷開了,便趕緊跑到屋里,把燈紅家里煮豬食的大鐵鍋扛了出來,又拖著被電的電工躺在鍋里,脫光了電工的鞋子和上衣,過不了一會兒,電工慢慢停止了抖動。事后,架電班組的人為此送給了劉也青一套電工工具,他們說,那天虧了劉也青處置得當,要不電工不死也要留下殘疾。劉燈紅覺得好奇怪。“為什么要讓被電的人光腳光身子睡在大鐵鍋里呢?”她好奇地問劉也青。劉也青說,那樣做的目的是把中電的人身上的余電排除,余電不除有時也會電死人的。劉燈紅是在一個上學的早晨問起劉也青這個問題的,那時候,劉也青正趕著往村頭架電工們的住處走去。劉也青回答這個問題時,顯得非常自信,初升的朝陽打在他的臉上和頭發上,他的全身都像發著電光。劉燈紅覺得她的這個堂哥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像連環畫《歐陽海之歌》里的英雄歐陽海了。“告訴你吧,燈紅,”也就在那天早晨,比劉燈紅整整大十歲的劉也青像大人對待一個小孩子一樣,摸著劉燈紅頭上扎著的小辮子,用掩飾不住的得意輕聲地說,“我要當瓦莊的電工了?!?/p>

1980年的臘月初八,瓦莊通電了。通電的時間選在晚上八點。瓦莊的廣播里響著播音員好聽的報時聲:“滴——滴——嘟——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二十點整?!蓖咔f人這時全體的心跳像一個人的心跳,整齊劃一。隨著播音員話音落下,他們的眼睛唰地盯向了吊在屋中央的電燈泡,像是有神仙給瓦莊施了魔法,一瞬間,瓦莊家家燈火通明。瓦莊人集體張開了嘴巴驚嘆了一聲,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以至于腳底在微微顫動。這光明他們只是在鎮上、在縣城、在電影里看到過,現在它真真切切地來到了他們中間。它是多么亮啊,連墻角上、蜘蛛網上的一粒小黑蟲的幾只腳都照得清清楚楚。這是瓦莊人興奮的一晚,他們先是在自家屋里前前后后地看了個遍,把電燈開關——拉成一條線垂直下來的拉繩——拉了又關、關了又拉,然后便興奮地聚集到一起。瓦莊人就是這樣的德行,有了在他們看來不平常的事,他們就會像蝗蟲一樣聚集到一起。

事隔多年,劉燈紅回憶起第一次看到的儺戲。她當然不知道這是誰先提出來的,但她知道,她父親劉得貴肯定是最先贊成的。

儺戲是流傳在瓦莊的一種古老的戲曲。外界人稱這里的儺戲叫瓦儺。瓦儺的演出與別處相比,古樸、粗獷、原始,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儺傘舞。七個男人全都戴著從儺神廟里請出來的臉子,也就是木制面具,赤裸著上身,下身只穿著草裙,撐著一把直徑一米五的大油布黃傘,做出各種眼花繚亂的舞蹈動作,邊舞邊唱。那場面和氣氛讓整個村子都跟著晃動搖擺起來。關于儺的這些事,劉燈紅都是聽她父親零星說起的,事實是,二十多年了,瓦莊沒有演過一場儺戲。因為以前上面說是搞封建迷信不給演,劉得貴也只是偶爾偷偷地對燈紅說說,于是劉燈紅知道,原來她父親是瓦莊一帶最好的舞儺傘的。

瓦莊大隊支書魏振興跑了一趟公社,得到的答復是人民群眾為了慶祝通電,儺戲可以演出,但不能借此搞封建迷信的東西,也就是燒香拜神。

這年臘月,瓦莊人忙起了他們中斷了多年未演的儺戲。儺戲演出講究兩頭紅,即從頭天日頭將落時演起,一直演到第二天日頭升起。經過籌備,翻過年的正月初三,儺戲就一場接一場地演出了。瓦莊有十三個小隊,每個小隊都有儺戲班子,相互串聯在各小隊循環演出,這樣一般要演出半個月才算結束。演出的時候,除了主要演員,還要有扛著各色花燈的人,一到場地,鑼鼓熱場,花燈亮起,演員才依次登場。

那一次的儺戲大演,有兩個人最風光。

一個是劉得貴。劉燈紅看見,在深夜的村莊里,燈火通明中,父親劉得貴戴著兇悍的臉子,領著其余的六個舞手,把一把碩大的黃傘舞得虎虎生風,上旋、下旋,左沖、右刺,飛起、落下。父親平時似乎矮小的身材,一下子高大了,胳膊上鼓滿了勁頭,他就像一個將軍,能把天地攪翻,直看得劉燈紅身上熱血上涌。

另外一個呢,則是劉也青。他是扛花燈的人,按說是個默默無聞的角色,但這個時候的劉也青有點不同,他成了瓦莊第一個電工。本來這個差事是落不到他頭上的,大隊定的是大隊會計葛本月的兒子葛金印,由于劉也青急中生智救了一個架電工,也由于他懂得了不少電的知識,最后,在架電班組集體建議下,由他擔任了電工。這也意味著,劉也青不要天天下田下地,只要背著個電工包,這里看看,那里瞅瞅,就能掙個滿大人的工分。這不僅是工分的問題,還是個身份的問題。至少在瓦莊人看來,年紀輕輕、不到二十歲的劉也青也是個人物了。當然,劉也青那時的風光在劉燈紅看來,更在于他擁有一個瓦莊獨一無二的電燈籠。別人的燈籠都是點蠟燭的,過不了一會兒便要更換蠟燭,遇到調皮搗蛋的,對著燈籠使勁吹上一口氣,燈籠就滅了火光。劉也青也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個帶蓄電池的電燈,他自制了一個電燈籠,安上了開關,一推開關,燈亮了,再一推,燈滅了,而且燈光亮得像個大月亮,照得半邊天透亮,把別的燈籠比得沒一點光彩。到后來,人家不說儺戲班的燈來了,只說劉也青的燈來了。

劉也青的燈在瓦莊年輕人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他們圍著劉也青問這問那,慢慢地,劉也青成了他們的中心人物。這讓劉燈紅也特別驕傲。那半個多月里,劉也青到哪里都帶著劉燈紅。也不知怎么的,劉也青對叔叔家的這個妹妹特別喜歡,反而對自己的親妹妹劉也藍不太上心。儺戲剛開始演出時,劉也藍也吵著要劉也青帶著她去,劉也青總是百般推托,甚至偷偷跑掉,但他卻要想方設法帶上劉燈紅。有時劉燈紅的媽媽張翠蘭不太樂意,劉也青也不看張翠蘭的臉色,拉了劉燈紅就走。

演儺戲剛開始的幾天,劉也青還老老實實地守在場上,后來,他守不住了。有天晚上儺戲演出到一半,劉也青悄悄把一封信交給劉燈紅,告訴她,到附近看看沙莊的葉巧雨在不在,要是在的話就把這個偷偷交給葉巧雨,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了。劉燈紅就把信揣在懷里,在人堆里一片片地搜尋著葉巧雨的身影。葉巧雨不難找,因為她長著一對拖到腰上的大黑辮子,并且總是在離劉也青不遠的地方。劉燈紅一會兒就找到了葉巧雨,把她拉到一邊說,我哥有個東西給你。隨后劉燈紅就迅速地回到了劉也青的身邊,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地下交通情報員完成了傳送情報的任務,而劉也青給她的也正是那樣一個神秘的微笑。這樣,過了不久,劉也青就說要去上廁所,讓劉燈紅守著燈籠,他徑直走了。

劉燈紅發現,劉也青走了后,不一會兒,葉巧雨也不見了。燈紅就靜下心來看儺戲,看她父親在場上神氣活現、威風凜凜,像打虎英雄。往往到天快亮時,劉也青才急急趕來,雖然一臉疲倦,但眼睛里卻露出燦燦的光。

演出完了,燈熄了,晨霧從四周山上升騰,在他們趕回家中休息時,劉燈紅拉著劉也青的手,抬頭看看他。劉也青的嘴角常常不由自主地扯一下,又扯一下,露出隱隱的笑意。

劉燈紅問他:“哥,葉巧雨好看嗎?”

劉也青愣了一下,卻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笑著說:“你應該叫她巧雨姐?!?/p>

劉燈紅想了想,又問:“我爸的儺舞舞得好不?”

劉也青撇撇嘴,有點不屑地說:“我叔啊,也就演儺戲那一下活得像個男人,我才不要像他那樣?!?/p>

劉燈紅沉默了一會兒,又怯怯地問:“為什么瓦莊的老祖宗們想起來要演儺戲呢?”

劉也青摸摸下巴,說:“嗯,我估猜過去瓦莊過年過節的晚上缺少光亮吧,老祖宗就想出這個辦法,對,肯定是的,儺戲就是以前瓦莊的電?!?/p>

劉燈紅說:“那有了電了,以后會不會就不演儺戲了?”

劉也青又摸摸下巴,拍拍劉燈紅的頭說:“你這個小腦袋里怎么藏了那么多問題呢?這個,這個,那應該不會吧,儺戲和電是有點像,但也不完全像,你說是不是?”

劉燈紅點點頭又搖搖頭,既然劉也青都不知道,她就覺得這個問題一定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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