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恥(同名電影原著)
- (南非)J.M.庫切
- 6274字
- 2021-10-26 18:23:14
星期一,她并沒有來考試。他反倒在他的信箱里發現了一張正式的課程退選卡:學生 7710101 SAM梅·伊薩克斯女士已經退選傳播學三一二課程,即刻生效。
不到一個小時以后,有一通電話轉到了他的辦公室。“請問是盧里教授嗎?能占用您一點時間和您談談嗎?我姓伊薩克斯,是從喬治給您打的電話。小女是您班上的學生,您知道,梅拉妮。”
“是的。”
“教授,不知道您能不能幫幫我們。梅拉妮一向都是個非常好的學生的,可現在她卻想完全放棄了。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個可怕的打擊。”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她想放棄她的學業,找個工作。這實在是太浪費了,已經上了三年大學而且成績一直很好,然后在畢業前就這么退學了。不知道我能否請求您,教授,您能跟她談談,讓她理智一點嗎?”
“您自己跟梅拉妮談過嗎?您知道她到底為什么做出這樣的決定嗎?”
“整個周末我們都在跟她通電話,她媽媽和我,可我們就是沒辦法讓她明白事理。她現在全身心地撲到她參演的一部戲當中,所以也可能,您知道,她是勞累過度、緊張過度了。她一向都是這么事事都往心里去,教授,她天性如此,她干什么都非常投入。不過如果您肯和她談一談的話,也許您能夠說服她再好好考慮考慮。她對您一向都非常尊敬。我們實在不想眼看著她把這些年來的努力就這么白白扔掉。”
這么說來梅拉妮—梅臘妮,她雖然渾身都是東方廣場買來的花哨的小玩意兒,她雖然對華茲華斯就是個睜眼瞎,卻事事都往心里去。這一點他還真是沒猜到。除此以外,對于她,他還有什么猜不到的?
“伊薩克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勸說梅拉妮的合適人選。”
“您是,教授,您肯定是!我已經說過,梅拉妮對您可尊敬了。”
尊敬?你這都是哪輩子的老黃歷了,伊薩克斯先生。令愛好多個禮拜以前就已經失去了對我的尊敬,而且有非常充分的理由。這才是他應該說的話。“我盡力而為吧。”結果說出來的卻是這么一句。
這下你可別想逍遙法外了,掛上電話后他心下暗道。遠在喬治的伊薩克斯父親也不會忘記這次交談的,這次滿是謊言、閃閃躲躲的交談。我盡力而為。為什么不坦白交代呢?我就是蘋果芯里的那條蛀蟲,他本該這么說。既然我就是造成你痛苦的根源,又怎么能幫得到你呢?
他給梅拉妮的公寓打了個電話,表姐保琳接的電話。“梅拉妮沒空。”保琳冷冰冰地道。“沒空,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她不想和你說話。”“那你告訴她,”他說,“我是想和她談談她退學的決定。告訴她,她這么做太草率了。”
星期三的課上得很糟糕,星期五的更糟。學生來得很少;來的幾個都是那些老實、聽話、馴服的。這只有一個解釋。事情肯定已經傳出去了。
他正在系辦公室的時候,聽見身后有個聲音問:“我在哪兒能找到盧里教授?”
“我就是。”他想都沒想就回道。
說話的那個男人是個小個子,很瘦,弓腰縮背。穿了身顯得太大的藍色正裝,渾身一股子煙味。
“盧里教授?我們通過電話。我是伊薩克斯。”
“哦對。你好。我們去我的辦公室好不好?”
“沒這個必要。”那人停頓了一下,振作精神,深吸了一口氣。“教授,”他開始道,異常強調這個稱呼,“你可能受過非常好的教育,可你做出來的事卻很不對頭。”他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很不對頭。”
那兩個秘書絲毫沒有假裝掩飾她們的好奇。辦公室里還有幾個學生;這陌生人一提高嗓門,他們就都沉默下來。
“我們把孩子交到你們這樣的人手里,是因為我們以為可以信任你們。如果我們連大學都不能信任,那還能信任什么呢?我們萬萬沒有想到,我們這是把親生的女兒往毒蛇窩里送啊。不,盧里教授,你也許神氣活現、趾高氣揚,學位拿了一大把,可我要是你的話,我會深深為自己感到羞恥的,愿上帝幫幫我吧。如果是我把事情搞錯了,誤會了你,現在就是你申辯的機會,可我覺得我沒有搞錯,從你的臉上我就能看出來。”
現在確實是他申辯的機會:誰想說什么,盡可以說。可他站在那里卻張口結舌,血液轟轟地震動著他的耳膜。一條毒蛇:他能矢口否認嗎?
“對不起,”他低聲道,“我還有公事要做。”他就像個泥塑木雕一樣,轉身離開了。
伊薩克斯跟著他走進擁擠的走廊。“教授!盧里教授!”他喊道,“你別想就這樣子跑掉!這事兒沒完,我現在就告訴你!”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第二天上午,他意外地收到一份公文急件,是主管學生事務的副校長辦公室發來的一份備忘錄,通知他有人投訴他違反了學校行為準則的第三條第一款。要求他在他方便的時候盡早與副校長辦公室取得聯系。
這份通知是封在一個標有機密字樣的信封里送到的,隨信還附了一份行為準則。第三條涉及的是基于種族、民族、信仰、性別、性向或生理缺陷而實施的迫害與騷擾行為。第一款針對的是教師對于學生的迫害與騷擾。
第二份文件描述的是質詢委員會的規章和權限。他一邊看,心臟一邊很不愉快地怦怦直跳。看到一半,他的注意力就沒法集中了。他站起來,把辦公室的門鎖上,手里拿著文件坐下,極力想象著到底發生了什么。
梅拉妮自己是不會采取這樣的措施的,這一點他能夠確信。她太天真了,對她的能力太無知了。幕后的操縱者肯定是他,那個穿不合身正裝的小矮子;他還有保琳表姐,那個毫無姿色的女人,那個管家婆。肯定是他們說服她這么做的,把她搞得不勝其煩,最后督促她前往校務辦公室去檢舉揭發的。
“我們想要投訴。”他們一定是這么說的。
“投訴?什么樣的投訴?”
“針對個人的。”
“騷擾,”保琳表姐會插嘴道,而梅拉妮則羞慚地站在一邊——“投訴一位教授。”
“請去某某辦公室。”
在某某辦公室里,他,伊薩克斯會膽子更大一些。“我們想投訴你們的一位教授。”
“你們認真考慮過了嗎?你們當真想這樣做嗎?”他們會這么問,照章行事。
“是的,我們知道我們要干什么。”他會這么說,瞥他女兒一眼,慫恿她提出異議。
他們需要填一份表格。表格放在他們面前,還有一支筆。一只手拿起那支筆,一只他曾吻過的手,一只他非常熟悉的手。首先是原告的名字:梅拉妮·伊薩克斯MELANIE ISAACS,用大寫字母工整地填上。那只手順著表格的一列方框往下滑動,尋找要打叉的項目。在這里,她父親那給尼古丁熏黃了的手指指點著。那只手慢下來,停住,打了個×,那是正義的十字:J'accuse[42]。然后是填寫被指控人姓名的一格。戴維·盧里DAVID LURIE,那只手寫道:教授。最后,在表格的最下方,是日期和她的簽名:那渦卷線狀的M,l上面勾出來的小圈非常醒目,I向下的那一筆像道傷口,還有最后那個花體的s。
事情已經做出來了。紙上的兩個名字,他的和她的,并肩在一起。兩人在一張床上,不再是情人,而是仇敵。
他給副校長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辦公室把會見安排在了五點鐘,正常的工作時間以外。
五點鐘,他等在了走廊里。阿拉姆·哈基姆,時髦闊氣又年輕有為,從辦公室探身出來,請他進去。里面已經有兩個人了:伊萊恩·溫特,他的系主任;還有社會學系的法蘿蒂亞·拉索爾,她是全校反歧視委員會的主任。
“時間不早了,戴維,我們都知道我們來這兒是為的什么,”哈基姆道,“所以就讓我們直奔主題吧。這件事我們該怎么處理才好?”
“你先跟我說說投訴的內容吧。”
“很好。我們已在討論一起是由梅拉妮·伊薩克斯女士提出的投訴。也還有關于——”他看了伊萊恩·溫特一眼,“某些似乎涉及伊薩克斯女士的早已存在的不正常現象。伊萊恩?”
伊萊恩·溫特接上了話茬。她從來就不喜歡他;她把他看作舊時代的孑遺,越早清除掉越好。“有一個伊薩克斯女士出勤率的疑問,戴維。照她的說法——我跟她通過電話——上個月她只上過兩次課。如果此事屬實,那早就應該將此情況上報了。她還說她沒有參加期中考試。可是——”她朝面前的文件看了一眼,“按照你的記錄,她的出勤率是完美無缺的,她的期中考試還得了個七十分。”她嘲弄地看著他,“那么除非是有兩位梅拉妮·伊薩克斯,否則……”
“只有一位,”他說,“對此我無話可說。”
哈基姆平靜地插話進來。“朋友們,現在討論這些枝節問題既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我們應該做的——”他朝他們兩位看了一眼,“是理清程序。無須我多說,戴維,這件事將在最嚴格的保密狀態之下進行處理,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的名字會受到保護,伊薩克斯女士的名字也將受到保護。會成立一個委員會。將由它來決定是否有采取紀律處分的必要。你或者你的法律代表將有權對其構成提出異議。其聽證會將以非公開的形式進行。同時,在委員會向校長提出正式建議、校長正式對此做出決定之前,一切都維持常態。伊薩克斯女士已經正式退選你講授的課程,希望你不要再跟她有任何接觸。我還有任何遺漏的地方嗎,法蘿蒂亞,伊萊恩?”
嘴唇緊抿,拉索爾博士搖了搖頭。
“這種涉及騷擾的問題處理起來總是很復雜的,戴維,既復雜又不幸,不過我們相信我們的程序是好的、公正的,所以我們也就要按部就班地做起來了,一切照章行事。我有個建議,你應該熟悉一下這個程序,也許該進行一些法律咨詢。”
他正打算進行一點回擊,但哈基姆抬起手以示警告。“少安毋躁,三思后行,戴維。”他說。
他受夠了。“別教我該怎么做,我不是個孩子。”
他怒沖沖地拂袖而去。可大樓已經上鎖,門衛已經回家了。后門也上了鎖。還得等哈基姆放他出去。
外面在下雨。“和我同撐一把傘吧。”哈基姆道;上車以后他又說:“就我個人而言,戴維,我想告訴你,我是絕對同情你的。真的。這種事簡直就是災難。”
他和哈基姆相識已有多年,在他還打網球的時候,經常和他一起打,可他現在沒心情搞這種哥們情義。他不耐煩地把肩一聳,鉆進了他的汽車。
這件事本來應該是保密的,不過當然沒法保密,人們當然會說長道短。要不然,他走進公共休息室的時候,為什么正在議論紛紛的馬上就鴉雀無聲了?為什么跟他關系一直都很好的一位年輕的女同事馬上就放下茶杯起身離開,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就全當他不存在?為什么他第一次開講波德萊爾的時候,只有兩個學生來上他的課?
這流言蜚語的磨盤,他想,日夜不停地轉動,真能把人的聲譽碾得粉碎。那正義的共同體躲在角落里、在電話上、在緊閉的門背后開他們的大會。欣喜若狂地切切私議。Schadenfreude[43]。先判決,再審問。
在傳播學系大樓的走廊里,他走路時故意把頭抬得高高的。
他同之前經辦他離婚的那位律師談了一次。“我們先搞搞清楚,”那位律師道,“對你的這些指控有多少真實的成分?”
“足夠真實了。我跟那姑娘是有過一腿。”
“認真的?”
“認真的話是會讓這個問題變得更好還是更糟一些?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后,所有的情事都是認真的。就像心臟病發作。”
“好吧,我的建議是,作為一種策略,找個女律師來代表你。”他提了兩個人的名字,“目標是能私了。你做出某些承諾,也許請一段時間的假,作為回報,學校勸說那姑娘,或者她的家庭,撤銷對你的指控。這是你最好的結果。吃一張黃牌。把損失降至最低,等著這個丑聞慢慢被人淡忘。”
“什么樣的承諾?”
“敏感性訓練[44]。社區服務。心理輔導。只要是你能拿來跟他們談判的,什么都行。”
“心理輔導?我需要心理輔導?”
“別誤會。我只是說,提供給你的選項之一可能是心理輔導。”
“把我修好?把我治愈?矯正我那些不當欲望?”
律師把肩一聳。“你管他呢。”
學校里正在搞“警惕強暴周”的活動。“女性反強暴”組織(Women Against Rape)——簡稱WAR[45]——宣布組織一次二十四小時的靜坐守夜活動,以團結那些“最近的受害者”。從他的門縫底下塞進來一張傳單:“女性大膽地說出來。”傳單底下用鉛筆潦草地寫了這樣一句:“你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卡薩諾瓦[46]。”
他和前妻羅莎琳德一起吃了頓飯。他們分開已經有八年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兩個人又成了朋友,差不多可以稱為朋友。都是婚姻戰場上的老兵了。羅莎琳德仍舊住在附近會讓他感覺比較安心:也許她對他也抱有同感。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時,至少還有個人可以指望:在浴室里摔倒啦,大便中帶血啦之類的。
他們說起露西,他第一次婚姻唯一的孩子,現在住在東開普[47]的一個農場里。“我可能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他說,“我正考慮要去那兒一趟。”
“在學期中間?”
“學期也快結束了。也就還要再熬兩個禮拜的時間,就完了。”
“這跟你現在的麻煩有關嗎?我聽說你正有麻煩纏身。”
“你從哪兒聽說的?”
“人都是長著嘴巴的,戴維。你最近的這樁風流艷事可是人盡皆知,傳得是添油加醋、活靈活現。把它捂著蓋著可是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的,只除了你本人的利益以外。允許我告訴你這有多么愚蠢嗎?”
“不,不許。”
“我反正是要說的。愚蠢,而且丑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對付你的性生活的,我也不想知道,可這么做實在是太不應該了。你有多大歲數了——五十二?你認為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跟這把年紀的男人上床的時候會有任何樂趣嗎?你認為她眼看著你在那兒瞎鼓搗的時候會有任何美好的感受嗎?你就從來都沒想到過這些嗎?”
他沒作聲。
“別指望我會同情你,戴維,也別指望任何人會同情你。不會有同情,不會有憐憫,在當今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會朝你指指戳戳,為什么不呢?也確實,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往日的那種語氣又出現了,他們的婚姻生活最后幾年中的那種語氣:怒不可遏的相互指責。就連羅莎琳德肯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過也許她是有道理的。也許年輕人有權利受到保護,不讓她們的長輩在情欲勃發的痛苦中看到她們。說到底,妓女就是派這個用場的:去忍受那些喪失了個人魅力的老丑之人的性欲沖動。
“總之,”羅莎琳德繼續道,“你說你要去看望露西。”
“是的,我原想在質詢結束后開車去她那兒住幾天。”
“質詢?”
“下周質詢委員會就要開個會。”
“真夠快的。那你看望過露西以后呢?”
“不知道。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還允許我回大學執教。我不確定我還想不想回來。”
羅莎琳德搖了搖頭。“就這么結束你的職業生涯實在是太不光彩了,你不覺得嗎?我不會問你從那姑娘那兒得到的是否值這個價。你打算怎么打發你的時間呢?你的退休金有沒有影響?”
“我會和他們達成某種協議的。他們也不能完全剝奪我的退休金吧。”
“不能嗎?別這么肯定吧。她多大了——你那個小情人?”
“二十。成年了。大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據說她服了安眠藥。是真的嗎?”
“安眠藥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聽起來像是編出來構陷于我的。安眠藥這事是誰告訴你的?”
她沒睬他這個問題。“是她愛上你了?你把她給甩了?”
“沒有。都沒有。”
“那她為什么要投訴你?”
“誰知道?她并沒有跟我坦誠相見。這背后有某種我并不知情的較量正在進行中。有一個吃醋的男朋友。有一雙惱怒的父母。她最后肯定是被他們給摧垮了。我是完全被他們給打了個猝不及防。”
“你早該知道的,戴維。你都這把年紀了,絕不該再跟人家的孩子亂來了。你早該想到會有最壞的結果的。總之,這實在是太丟人現眼了。真的。”
“你還沒問我是不是愛她呢。你難道不是也該問一下的嗎?”
“很好。那你愛這個把你的名字拖到了爛泥里的年輕女人嗎?”
“這不是她的責任。不要責怪她。”
“不要責怪她!你到底站在哪一邊?我當然要責怪她!我既責怪你也責怪她。這整樁事情從頭到尾都很可恥。既可恥又低俗。而且我這么說一點都不會感到抱歉。”
要是放在過去,她話說到這份上,他早就摔門出去了。可他今晚上并沒有這么做。他和羅莎琳德,他們倆彼此彼此,皮都厚了不少。
第二天,羅莎琳德打來了電話。“戴維,你看過今天的《阿耳戈斯報》[48]嗎?”
“沒有。”
“呃,鼓起勇氣來。有一篇關于你的報道。”
“怎么說的?”
“你自己看吧。”
那篇報道在第三版:《教授被控性騷擾》,是那一版的頭條。他飛快地瀏覽了一下頭幾行。“……被控性騷擾,受到嚴厲批評,正接受一個紀律委員會的質詢。對于近來的一系列丑聞,包括獎學金支出的欺詐行為以及學生宿舍以外的所謂性團伙交易,開技大校方三緘其口。盧里(五十三歲),曾著有一部有關英國自然派詩人威廉·華茲華斯的著作,尚未對此事發表評論。”
威廉·華茲華斯(1770—1850),自然派詩人。戴維·盧里(1945—?),威廉·華茲華斯的評論者及令其蒙羞的追隨者。保佑這襁褓中的嬰兒。他不會被遺棄。保佑這嬰兒。[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