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恥(同名電影原著)
- (南非)J.M.庫切
- 7128字
- 2021-10-26 18:23:14
聽證會在哈基姆辦公室外面的一個小會議室舉行。這次質詢由宗教學教授馬納斯·馬塔貝恩主持,教授親自把他請進來,讓他坐在桌子下首。他的左邊依次坐著哈基姆——他的秘書,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像是個學生;他的右邊是馬塔貝恩委員會中的三名成員。
他并沒有覺得緊張。相反,他相當自信。他的心跳非常平穩,昨晚睡得也很踏實。虛榮,他暗想,那是賭徒身上那危險的虛榮;虛榮以及自以為是。他以這樣的情緒來出席聽證會可不對頭。可他并不在乎。
他朝委員會的成員點點頭。有兩位他認識:法蘿蒂亞·拉索爾和德斯蒙德·斯沃茨,工程學院的院長。第三位,照他面前的文件所說,在商學院任教。
“聚在這里的我們這個團體,盧里教授,”馬塔貝恩道,啟動了聽證的程序,“并沒有任何權力。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是提出建議。此外,你有權對委員會的組成提出異議。所以讓我首先來請問:委員會中的成員,有沒有任何一位,其參與你感覺有可能會對你產生不利的影響?”
“從法律的意義上講我并無異議,”他回答道,“但在哲學的意義上我有些保留意見,不過我想它們是不會被認可的。”
他這話引起大家一陣輕微的騷動。“我想我們最好是把自己限定在法律意義之內,”馬塔貝恩道,“那就是說你對委員會的構成沒有異議。今天的聽證會有一位反歧視聯盟的學生觀察員在場,對此你是否有任何反對意見?”
“我無懼委員會。我無懼觀察員。”
“很好。那我們言歸正傳。第一位投訴者是梅拉妮·伊薩克斯女士,戲劇課程的一位學生,她的陳述內容諸位都已有副本。還需要我將她陳述的要點概述一下嗎?盧里教授?”
“據我的理解,主席先生,伊薩克斯女士本人將不會到場了對嗎?”
“伊薩克斯女士昨天已經與委員會見過面了。讓我再提醒你一遍,這不是一次審訊,只是一次質詢。我們的程序規則不同于法庭。你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
“第二個而且與此相關的指控,”馬塔貝恩繼續道,“來自教務主任,經由學籍辦公室提出,是有關伊薩克斯女士學業記錄的可信性的。指控的內容是,伊薩克斯女士并未出席所有課程或提交所有書面作業或參加所有學業考試,而你卻給了她這門課的學分。”
“就是這些了?這就是指控的內容?”
“是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相信委員會成員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忙,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反復糾纏這樣一個毫無爭議的事件上。對兩項指控我都認罪。就請宣判吧,我們也好該干嗎就干嗎去。”
哈基姆朝馬塔貝恩側過身去。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
“盧里教授,”哈基姆道,“我必須再強調一次,這是個質詢委員會。它的任務是聽取事件雙方的陳述,并據此提出處理建議。它是無權做出決定的。容我再問一次,如果由某位熟悉我們程序的人來代表你,這樣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我不需要代表。我完全能夠代表我自己。依我的理解,盡管我已經認罪,但聽證會還是必須繼續進行,對不對?”
“我們想給你一個陳述自己立場的機會。”
“我已經陳述了我的立場。我有罪。”
“什么樣的罪?”
“指控我的所有那些罪。”
“你在領著我們兜圈子,盧里教授。”
“伊薩克斯女士斷言我犯的那些罪,以及學籍記錄作偽罪。”
法蘿蒂亞·拉索爾這時插了進來:“你說你承認伊薩克斯女士的陳述,盧里教授,可你當真看過那份陳述嗎?”
“我不想去看伊薩克斯女士的陳述。我全都承認。我不認為伊薩克斯女士會有理由說謊。”
“可是連看都不看就承認,難道不嫌有失慎重嗎?”
“不會。生活中還有比慎重更為重要的事情。”
法蘿蒂亞·拉索爾往椅背上一靠。“你這么做太堂吉訶德了,盧里教授,可是你承受得起嗎?看來我們可能有責任保護你免受自己的傷害了。”她朝哈基姆冷冷地微微一笑。
“你說你沒有尋求法律幫助。你求教過什么人嗎——教士,比如說,或是心理醫生?你準備去接受心理輔導嗎?”
這個問題來自商學院的那個年輕女人。他能感到自己簡直要怒發沖冠了。“不,我沒有尋求心理輔導,也不打算這么做。我是個成年人了。我不太能接受心理輔導這種方式。心理輔導對我一點用都沒有。”他轉向馬塔貝恩,“我已經認罪了。這種辯論還有任何理由應該繼續下去嗎?”
馬塔貝恩和哈基姆悄聲商量了幾句。
“有人提議,”馬塔貝恩道,“委員會休會,以討論盧里教授的申辯。”
大家都點頭表示贊同。
“盧里教授,能否請你回避幾分鐘,你和范維克女士,讓我們商議一下?”
他和那位學生觀察員退到哈基姆的辦公室。兩人之間沒有交談;那姑娘明顯覺得有些尷尬。“你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卡薩諾瓦。”現在已經跟這位卡薩諾瓦面對面了,她對他做何感想呢?
他們又被叫進會議室。里面的氣氛不怎么好:他覺得有些不太友善。
“好了,”馬塔貝恩道,“讓我們繼續:盧里教授,你說你承認指控書上所說的都是事實?”
“伊薩克斯女士提出的所有指控我統統承認。”
“拉索爾博士,你有什么話想說是不是?”
“是的。我想對于盧里教授的這些回應提出反對意見,我認為那基本上就是在推脫逃避。盧里教授說他承認這些指控。可是當我們試圖確定他到底承認了什么的時候,我們得到的就只有隱晦的嘲諷。在我看來,這說明他只是在名義上承認了那些指控。對于這種暗含弦外之音的情況,我們大家有權——”
他不能讓她再說下去了。“我的回應當中沒有任何弦外之音。”他反駁道。
“我們大家有權知道,”她繼續道,老練地、渾不費力地提高嗓門,對他置之不理,“盧里教授予以承認的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說,他受到譴責的究竟是什么。”
馬塔貝恩:“如果他當真受到譴責的話。”
“如果他當真受到譴責的話。對于盧里教授到底是因為什么受到譴責,如果我們心里不是完全清楚,如果我們無法在我們的建議中表達得完全清楚的話,那我們就是沒有履行好自己的職責。”
“我相信我們心里是完全清楚的,拉索爾博士。問題是,盧里教授的心里是否也是完全清楚的。”
“正是這樣。你精確地表達出了我想說的意思。”
明智的做法是免開尊口,可他并沒有。“我心里在想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法蘿蒂亞,”他說,“說白了,你想要的不是我的回應,而是我的招供。告訴你吧,我沒什么好招供的。我提出了我的申辯,這是我的權利。對我的指控我都認罪。這就是我的申辯。我準備做的到此為止。”
“主席先生,我必須要抗議。現在的問題已經絕非僅僅是技術性的了。盧里教授表示認罪,可我捫心自問,他是當真認了罪呢,還是只不過想走個過場,希望這個案子就此埋進文件堆里被人忘記呢?如果他只是想走個過場,我強烈要求對他施以最嚴厲的處罰。”
“讓我再提醒你一遍,拉索爾博士,”馬塔貝恩道,“我們是無權施以處罰的。”
“那我們就該建議施以最嚴厲的處罰。即刻將盧里教授解雇,并褫奪他所有的工資福利與特殊待遇。”
“戴維?”一直都沒發言的德斯蒙德·斯沃茨忍不住開了口,“戴維,你確定這么做是處理這一狀況的最佳方式嗎?”斯沃茨轉向主席,“主席先生,正如剛才盧里教授不在場時我所說的,我堅信,作為同一個大學社區的一員,我們不應該以這樣一種冰冷的、形式主義的方式來起訴一位同事。戴維,你確定你不需要申請一段延期,以使自己有時間認真考慮一下,并且也許做一點心理輔導嗎?”
“為什么?我有什么需要認真考慮的?”
“認真考慮一下你的處境的嚴重性,我不確定你是否真的理解。恕我直言,你有丟掉工作的危險。這在眼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你建議我該怎么做呢?去除我的語氣中拉索爾博士所謂的隱晦的嘲諷?流出悔悟的淚水?這么做足以拯救我嗎?”
“你可能覺得很難相信,戴維,但圍坐在這張桌子旁邊的我們并不是你的敵人。我們都有軟弱的時候,我們所有人,我們都不過是凡人。你的情況并非絕無僅有。我們很想為你找到一個能夠讓你的職業得以繼續的辦法。”
哈基姆很巧妙地加入進來:“我們很愿意幫你,戴維,找到一條出路,你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場噩夢。”
他們是他的朋友。他們想把他從他的弱點中救出來,讓他從噩夢中醒過來。他們不想眼看著他在街上行乞。他們想讓他回到他的教室。
“在這場善意的合唱中,”他說,“我沒有聽到女性的聲音。”
一片沉默。
“很好,”他說,“那我就招供吧。這件事是從一天傍晚起的頭,我忘了具體的日期,不過并不太久。我當時正走過那個老學院花園,我們正談論的那個年輕女人,伊薩克斯女士,正巧也在那里。我們相遇了。我們交談了幾句,而就在那一刻,有某種事情發生了,我不是個詩人,就不嘗試著去描述了。只須說厄洛斯[50]闖了進來也就夠了。自那以后,我就變得和我自己不一樣了。”
“和什么樣的自己不一樣了?”那個商學院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不再是個不知道干什么好的五十歲的離婚男人。我變成了厄洛斯的奴仆。”
“這就是你提供給我們的辯詞嗎?無法自控的沖動?”
“這不是辯詞。你們想要我招供,我就向你們招供。至于說到這種沖動,它遠非無法自控的。過去我已經多次抵制住了類似的沖動,盡管我恥于這么說。”
“你不認為,”斯沃茨道,“從本質上說,學術生涯是一定需要做出某些犧牲的嗎?你不認為,為了整體的利益我們不得不抵制個人的某些滿足嗎?”
“你心里面是不是有一種針對跨代性愛關系的禁忌?”
“不,這倒未必。可是身為教師,我們占據的是權力的地位。也許是一種針對將權力與性愛關系混為一體的禁忌。這個,我感覺,才是這一事件中的問題之所在。或者需要我們極端謹慎的地方。”
法蘿蒂亞·拉索爾插了進來:“我們又在兜圈子了,主席先生。他說了,是的,他有罪;可是當我們想確定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時,突然之間,他要招供的就不是對一位年輕女性的虐待,僅僅成了一種他無法抗拒的沖動,而只字不提他所造成的痛苦,不提他長期以來的性剝削和壓榨,而這一事件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個案。這也正是我之所以說繼續和盧里教授爭辯下去完全是徒勞的原因所在。我們必須將他的認罪聲明予以采信,并據此提出懲戒的建議。”
虐待:他等的就是這個詞。以滿懷正義的顫抖聲音講出來。當她看著他的時候,她到底看到了什么,竟讓她如此怒不可遏?一條鯊魚置身于一群無助的小魚當中?抑或另外一種圖景: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逼近一個女孩子,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喊叫?何其荒唐!然后他想起來:昨天他們就是圍坐在這同一個房間里,她就在他們面前,梅拉妮,個頭幾乎都不到他的肩膀。是不公平:他又怎能否認這一點?
“我傾向于同意拉索爾博士的意見。”那個商學院的女人道,“除非盧里教授還愿意補充一些情況,我想我們應該做出一個決定了。”
“在做出決定之前,主席先生,”斯沃茨道,“我想最后一次向盧里教授做出吁請。他是否準備同意發表任何一種形式的聲明?”
“為什么?為什么我同意發表一項聲明會如此重要呢?”
“因為那會有助于平息已經變得非常激烈的現狀。理想狀態下,我們都愿意在避開媒體關注的情況下解決這一事端。但這已經不可能了。它已經引起了很多關注,它已經被賦予了超出我們控制的弦外之音。所有的目光都盯著我們學校,看我們到底會如何處理此事。我有這樣一種印象,聽你的話音,戴維,你認為你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這是非常錯誤的。我們這個委員會視我們的工作為盡量能找到一種妥協的辦法,以使你能保住你的教職。正是為此,我才問你是否能夠接受某種形式的公開聲明,以使我們能夠免于提出最為嚴厲的處罰建議,即譴責加除名。”
“你的意思是說,我愿不愿意含垢忍辱請求寬大處理?”
斯沃茨嘆了口氣。“戴維,輕視和嘲笑我們的努力于事無補。至少接受一次延期處理吧,這樣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你的處境。”
“你們想要的聲明里面包含哪些內容?”
“承認你犯了錯。”
“我已經承認了呀。完全承認。對于我的所有指控我都認罪。”
“別和我們耍花招了,戴維。在對一項指控認罪和承認自己犯了錯之間是有區別的,這你很清楚。”
“而這就讓你們滿意了:承認我犯了錯?”
“不,”法蘿蒂亞·拉索爾道,“這是在本末倒置。首先,盧里教授必須做出這樣一個聲明。然后,我們才能決定能否將其作為減輕處罰的依據來接受。我們不會事先就其聲明中應該包含什么內容進行談判。這項聲明應該由他來做,用他自己的語言。然后我們就能看出這是否發自他的內心。”
“你確信你有這個本事,從我使用的語言當中就能鑒別出——鑒別出那是否發自我的內心?”
“我們會看看你表現出了什么樣的態度。我們會看看你是否表現出了悔悟之情。”
“非常好。對于伊薩克斯女士,我利用自己的職位占了她的便宜。這是不對的,我為此感到后悔。這么說你覺得夠格了嗎?”
“問題不在于我覺得是否夠格了,盧里教授,問題是你是否覺得夠格了。這反映出你的真情誠意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已經說了你想要我說的話,現在你又得寸進尺,你想要我表現出這些話中的誠意。這是荒唐可笑的。這已經超出了法律的范疇。我受夠了。就讓我們回過頭來照章辦事吧。我認罪。我準備做的到此為止。”
“好吧,”擔任主席的馬塔貝恩道,“如果沒有別的問題要問盧里教授,我將感謝他的出席并準許他離開了。”
一開始他們并沒有認出他來。他樓梯下了一半的時候,聽到有人大喊:就是他!然后就是一陣匆忙雜沓的腳步聲。
他們在樓梯口追上了他;有個人甚至扯住了他的上衣,讓他慢下腳步。
“我們能跟你就說一兩句話嗎,盧里教授?”一個聲音道。
他沒有理睬,緊走幾步擠進擁擠的門廳,大家紛紛轉過頭來盯著這個匆忙逃離追趕者們的大個子。
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別動!”她說。他扭過臉去,伸出一只手來遮擋。閃光燈一閃。
一個姑娘繞著他轉圈子。她頭發上綴滿琥珀珠子,直直地分披在臉龐兩側。她微笑著,連雪白的牙齒都露了出來。“我們能停下來談談嗎?”她道。
“談什么?”
一個錄音機戳到了他面前。他把它推到一邊。
“談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姑娘道。
“什么怎么回事?”
相機又閃了一下。
“你知道,聽證會。”
“我不能對此發表評論。”
“好吧,那你能對什么發表評論?”
“我不想就任何事情發表評論。”
閑得無聊的和求新好奇的已經開始圍了上來。他要是想脫身的話,就得從他們當中硬擠出去了。
“你感到抱歉嗎?”那姑娘道,錄音機戳得更近了,“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遺憾嗎?”
“不,”他說,“我的人生因這種經驗而受益匪淺。”
微笑仍掛在那姑娘的臉上。“那么你會再干嗎?”
“我想我不會再有機會了。”
“如果你還有機會呢?”
“你這不是個真正的問題。”
她還想得到更多,往那小機器的肚子里裝更多的料進去,可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引誘他爆出更多失檢的言論。
“他因這種經驗怎么著啦?”他聽見有人sotto voce[51]問道。
“他的人生因此而受益匪淺。”
一聲竊笑。
“問問他是否道歉了。”有人朝那姑娘喊道。
“已經問過啦。”
招供,道歉:為什么這么渴望他卑躬屈節?一時間都沒話說了。他們圍著他就像是一群獵人已經把一只怪獸趕入了死角,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將它消滅。
那張照片登在了第二天的學生報紙上,配圖的文字寫的是:“現在誰是那個傻瓜?”照片上的他兩眼朝天,朝鏡頭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去抓那個相機。這姿勢本身已經夠可笑的了,而使這張照片變本加厲的是有個年輕人笑得合不攏嘴,把一個倒扣著的字紙簍舉在他頭上。由于視錯覺的緣故,那字紙簍活像個傻瓜的帽子[52]一樣正好扣在他腦袋上。面對這樣的一個形象,他還有什么機會?
“委員會對最終判決三緘其口。”頭版的大字標題寫道,“負責調查針對傳播學系教授戴維·盧里的騷擾學生及行為不端指控的紀律委員會昨日對于其最終判決三緘其口。主席馬納斯·馬塔貝恩只是說,調查結果已提交校長,由其決定該如何懲處。”
“聽證會后,在跟WAR成員的口頭交鋒中,盧里(五十三歲)說他發現他的人生因和女學生的性關系經驗而‘受益匪淺’。”
“問題的爆發源于班上的學生對盧里——一位浪漫主義詩歌專家——提起的性騷擾投訴。”
馬塔貝恩給他家里打了個電話。“委員會已經把正式的建議提交上去,戴維,校長要我最后再跟你聯系一次。他不準備采取極端措施,他說,前提是你得以個人的名義發表一項既能讓你本人也能讓我們感到滿意的聲明。”
“馬納斯,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
“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我這邊已經有一份草擬的聲明,它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聲明很短。我給你念念好嗎?”
“念吧。”
馬塔貝恩念道:“我無保留地承認嚴重地損害了舉報人的人權,也損害了學校授予我的權力。我真誠地向以上雙方表示歉意,并接受任何應受的處罰。”
“‘任何應受的處罰’:這話什么意思?”
“我的理解是,你不會被開除。十之八九,你會被要求請一段時期的假。最終是否能重返教學崗位將取決于你自己,以及你們院長和系主任的決定。”
“就這些?這就是那一攬子交易啰?”
“這是我的理解。如果你表示你同意發表這一聲明——它將具有請求從輕發落的性質——校長將準備以這樣的精神來接受它。”
“以什么樣的精神?”
“以悔罪的精神。”
“馬納斯,我們昨天已經討論過懺悔的事宜了。我的想法都已經告訴你們了。我不會這么做。昨天我是站在一個官方組建的法庭面前,站在一個法律的分支面前。在這樣一個世俗的法庭面前我承認有罪,一種世俗意義上的認罪。這一認罪應該已經足夠了。至于悔罪,那是與本題毫不相干的。懺悔屬于另一個世界,屬于另外一個話語體系。”
“你這是在把問題復雜化,戴維。沒有人命令你進行悔罪。如果只是作為你所謂的世俗法庭的成員而非你的人類同胞,你的靈魂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并不知情。你只是被要求發表一項聲明罷了。”
“我被要求發表一份致歉聲明,而至于此項聲明是否發自內心其實是無所謂的嗎?”
“評判的標準并不在于你是否發自內心。我已經說過,那是你自己的良心問題。評判的標準在于你是否準備以公開的方式承認你的錯誤,并愿意采取步驟予以補救。”
“我們這真是在鉆牛角尖了。你們指控了我,而我承認指控屬實。你們需要我做的無非就是這些。”
“不。我們需要的不止這些。不需要太多,但需要再多一點。我希望你能審時度勢,看清自己的出路,滿足我們的要求。”
“抱歉,我做不到。”
“戴維,我沒辦法繼續保護你免受自己的傷害了。我已經感到厭煩了,委員會的其他成員也都厭煩了。你需要時間重新考慮一下嗎?”
“不需要。”
“很好。那我只能說,你就靜候校長發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