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月的期限快到了,這天上午,武月明正在一樓佛堂背誦《心經》,王丹青胸前戴著望眼鏡,又像往常一樣走進來,左看看,又看看,對武月明說:“你不能這么硬背,你就一遍又一遍地讀,讀的遍數多了,慢慢理解著就會背了。”
“王老師,您先隨意坐啊!我快背會了。”王丹青已受過菩薩戒,穿著肥大的灰色短褂長褲,褲腿上扎著綁帶,她瘦長臉,皮膚發黃,在精舍對面經營一家“心安堂”,定期為有需要的香客、居士舉辦些法會活動,大家都稱呼她王老師。
聽Emma說是一年前她開車帶父親來寺院游玩,上山的時候與一輛車發生碰撞,導致父親當場死亡,她原是登封一名舞蹈老師,自那以后精神上受到刺激,就辭了職搬到仙指溝住,天天在寺院閑逛,神神叨叨地逢人就說是自己害死了父親,自己有罪。
武月明同情她,和她相處得不錯。
這時,魏凌然手里拿著個牛皮紙盒子走進來,說:“王老師也在呢。”王丹青笑著打招呼:“凌然師兄好。”
“凌然師父,有事兒嗎?”武月明的背誦被打斷,不樂意地問他。
他把手中的盒子往前一伸,說:“聽Emma說你懂茶,我這里有一餅私人做的生普,請你嘗嘗啊!”
武月明看著滿面油光的魏凌然,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厭惡,她不屑地說:“不好意思,談不上懂,也就略知一二吧!”
“那就打開品鑒一下吧!正好王老師也在。”魏凌然說。武月明不好拒絕,只得請二位上到二樓玻璃房,吳珂正蹲在地上從飲水機接熱水。
武月明向吳珂眨眨眼,笑著說:“珂姐,一塊坐下來喝茶吧!凌然師父難得的好茶。”吳珂這會工作不忙,干脆地答應了。
武月明坐在主泡位,吳珂挨著她坐,魏凌然和王丹青坐在對面。
武月明燒水,清洗茶具,翹了一小塊生普放在宮燈形的紫砂壺里,水開后,沸水沖入,潤茶,出湯,武月明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王丹青羨慕地說:“月明,這茶不用喝,光看你泡這心就醉了。”
武月明得意一笑,歪著頭說:“這沒什么,熟能生巧罷了。”給三人各倒了一杯,也給自己的紫砂杯里倒上,只一口,她就知道,這茶不同凡響,才是第一道,就有這么醇厚的湯感,滋味不苦不澀,甘甜怡人,她揭蓋聞了聞,茶香清幽高揚,沁人心脾。
她放下杯子,又仔細看了看那餅茶,有點不確定地說:“凌然師父,這是易武茶嗎?”
“看來你還真懂茶。”魏凌然笑著說:“確是易武的,存放十年了。”
“儲存得很好,沒有變味,易武可是我心中的圣地。”武月明說話間,眼神中閃著亮光。
魏凌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也不是我存的,是半山腰一個歌手送我的。”
“歌手?”
“該怎么說呢,不會唱歌的制茶師不是好的老中醫。”魏凌然賣了個關子。
武月明聽的稀里糊涂,吳珂說“他是歌手,還是制茶師,還是老中醫吧!”
“老中醫還會唱歌呢,哈哈。”武月明大笑起來。
魏凌然說:“這個老中醫不老,是個隱士。”
“隱士,就住在這座山?”武月明好奇地問,手上也停止了泡茶動作。
“嗯,離我們這里不遠。”
“凌然師父,你說他是歌手,出名嗎?他唱的什么歌?”武月明放下杯子,盯著魏凌然的臉,認真地問。
魏凌然說:“你在網上能搜到他,叫破竹。”
“破竹?”武月明反問了一句,來回念叨這個名字。
她不再理魏凌然,打開手機在百度搜索這個名字,果然有:BJ人,佛教徒,禪樂歌者、傳統插花師、攝影師、制茶師、中醫師,目前攜家人隱居在嵩山。
她驚嘆了一聲:“這是個什么人啊!全才,會這么多東西。”又問魏凌然:“你怎么認識他的啊?”
魏凌然沉思了會兒,仔細斟酌著,說:“去年中秋晚會,寺院舉辦雅集,邀請他上山唱了兩首佛樂,就這么認識了。”
王丹青爭著說:“我見過,還有她妻子女兒也在。”
武月明打心眼里想認識這個叫破竹的隱居者,可是看了看魏凌然那么不討喜的樣子,也不想給他增加麻煩,終究忍了忍,沒說出口。
魏凌然坐了會兒,把茶留在精舍,下樓走了,走之前還說,以后要是方便的話,帶她們一塊去破竹家玩玩。武月明在樓上看著他走出大門,沒好氣地對吳珂說:“說以后的,都是借口。”
吳珂說:“你得了吧!人家好心好意給你送茶,咋還把你脾氣招惹出來了。”
武月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也是,不過這人真夠討厭的,要么就不說,說了也見不了,這不是吊人胃口嗎?讓我背書都沒耐心了。”
“你好奇心咋那么重?我聽了不是就無所謂,我又不找老中醫看病,與我有什么關系。”吳珂站起來往辦公室走。
武月明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看著吳珂一扭一扭的背影,她才發覺,她和吳珂骨子里其實是兩類人。
山里早晚很涼,即便是盛夏,晚上睡覺也是蓋著被子。晚上洗漱后,武月明坐在被窩,背靠鑲在墻上的棕木柜子,認真地在網易云上打出破竹的名字,彈出很長一列佛樂禪音的曲風表。
點開第一首《問禪》,混合著鳥鳴、流水、古箏和簫聲的前奏輕輕裊裊流瀉而出,武月明瞬間戰栗,仿佛靈魂被打開,崩了許久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
慢慢地,一個干凈、空靈的男低音輕輕傳入耳朵,歌聲飽含深情,清澈動人,像浸潤在漫無邊際的孤獨里,在深山中隔著千年的蒼涼婉轉訴說。
“真是太好聽了!”武月明心中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這該是個怎樣的男子,才能有這般干凈又深沉的聲音?這絕對不是紅塵俗世中男子的聲音,他該是大山里的的一棵梧桐,孤獨地矗立在溪水邊,風吹來,輕輕搖落一樹桐花。
2
還有最后一周時間,武月明把睡覺時間擠壓到了每晚兩個小時,最后一晚,甚至沒有睡覺,熬了個通宵。上完早課,延云來精舍找她,武月明竟然流利地全部背出來,不需要一點提示,延云壓抑著內心的驚訝,一臉鎮定地說:“很好,這不是能做到嗎?只要努力,是不是就沒有什么難事,今天給你放假一天,好好休息。”
武月明開心地說:“謝謝師父,”又問:“那今天的晚課還上嗎?”
“晚課還是要上。”延云說。
武月明平靜地說:“好。”經過一個多月早晚課的背誦學習,武月明已經不覺得上殿是件難事,莊嚴的儀式給她心里帶來的觸動已經不是剛開始的抵觸,她的內心每天都在發生變化,每結束一次早晚課,都感覺心靈接受了一次洗禮,她漸漸感受到了上課的意義,只是那位胡子花白的老法師,武月明知道他就是大和尚,可再也沒有出現過,換成了胖胖的監院引領大眾拈香祈福。
延云走后,她快速跟下樓,文安院的大門開著,她第一次邁進了文安院的大門,看地上全部鋪著青磚,白墻木頭吊頂,門口是個半開放的大廚房,挨著天井,高出半米的平臺上擺放著茶桌板凳,魏凌然正一個人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武月明進來,驚訝地站起來招呼說:“哎呦!稀客!稀客!過來喝杯茶吧!”
武月明從天井旁邊的臺階走上去,在他對面坐下。
“怎么樣,來山上一個多月了,還能適應嗎?”魏凌然一邊給她燙杯子,一邊嘴角帶笑地問。
“還行。”
“早晚課會背了嗎?”
“延云師父剛走,都背完了。”
“凌然師父,您現在忙嗎?”武月明突然問。
魏凌然一愣,說:“不忙啊!怎么了?”
武月明有點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說:“就是……有個事想要麻煩您。”
“什么事,你說。”他把一杯茶遞在武月明面前。
“您要是方便的話,我們能去找一趟破竹嗎?”
“現在?”
“嗯。”
魏凌然猶豫了兩秒,說:“現在出去,白天就進不來了,景區大門過了晚上6點半才允許進車。”
“哦!這樣啊!那就只能等我上完晚課才能去。”武月明略帶失望地說:“下午4點半晚課結束,怎么樣?那會兒您有空嗎?”
武月明期待地看著魏凌然。
“我倒沒什么事,稍等,我給破竹打個電話,看他在家不。”魏凌然說著開始打電話。
很快,他放下電話,說:“下午可以去,那就4點半,你在山門那里等我。”
魏凌然透過車子后視鏡看著后排座上的武月明忍不住搖搖頭笑了,和王喜康一樣的坐姿,背靠在后椅背上,雙手抱胸,左腿向左前方伸出,自信又坦蕩,他羨慕這份灑脫。
車子在山路上開了五六分鐘,向東拐上一條小路,兩邊都是細碎的雜草與野花,道路曲曲折折順著山勢蜿蜒向上,偶爾能看到幾處民房,又過了十分鐘,看到一個大的湖泊,鋪滿了荷花,陣陣山風吹來,空氣中能嗅到荷葉的清香,轉過湖泊,眼前出現了兩棟房子,一家是普通的農家小院,另一家就格外別致,錯落布局兩座小木樓,院子的大門敞開著,魏凌然把車停在門口,兩人走下來。
武月明抬頭看門匾上寫著三個大字:嵩山遠。
她一時不知該怎么解釋這個名字,本在嵩山中,怎么還嵩山遠?
魏凌然像看出了她的心思,背著雙手,主動解釋說:“這個名字需要你慢慢體會,不可言說。”
武月明沉思著,跟在魏凌然身后進了院子。
“破竹師弟,在嗎?”魏凌然朝屋里喊了一聲。
很快,正前方小樓前的臺階上出現了一個身影,他瘦高的個子,穿著褐色的麻質對襟小衫,一條到膝蓋的寬松黑色短褲,提拉著拖鞋走下來。
魏凌然上前走了幾步和他打招呼,又向他介紹武月明。武月明有點害羞,不敢抬頭看他,只覺得他瘦得像清風中的竹子,說話聲音又輕又柔,簡單的隨性的衣著卻難掩清奇不俗的風骨,這么一對比,身邊凸肚、黑紅臉膛的魏凌然簡直就像是黑山老妖。
他把兩人請到院子左邊那棟樓的頂層,這里四周圍著一圈半人高的竹圍墻,4根粗大的木樁撐起頭上一片厚厚的木板,視野開放遼闊,院子里兩棵梨樹的樹梢在墻壁一側遮下天然的涼陰,下面放著低矮的茶桌和幾個蒲團。山風徐徐吹來,武月明頓覺身心舒爽,內心一片敞亮,心里感慨:這太愜意了,夏夜躺在樓頂賞月看星星,春天在一樹梨花下喝茶,實在是人間極致享受。
三人在茶臺邊坐好,破竹在爐子里生起炭火,架上一把粗糲的大鐵壺,開始燒水泡茶。武月明仔細地觀察他,光頭,臉色曬得黝黑,眉毛濃密,戴著黑框眼鏡,瘦削的下巴一圈硬茬茬的胡子,年齡在35歲上下,
“破竹師兄,這么熱的天,怎么還燒炭煮水啊?”武月明看他鼻子上冒著細細的汗珠,好奇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用電省事?”破竹輕聲問,他笑起來很靦腆,眼珠發亮,像嬰兒般干凈、純粹。
“嗯嗯。”
“因為炭火是生發陽氣的,而用電燒的水,帶著陽邪,用碳煮的水,喝了人體不僅不會上火,還有助于陽氣滋長,體質會更好。”破竹向她解釋。
武月明笑著說:“原來還有這講究啊!”
破竹呵呵一笑說:“都是從老祖宗的智慧中得來的,你看我家里,一年四季都用碳、柴火燒水煮飯,飯吃著香,也不怎么生病。”
“就是麻煩了點。”武月明笑著看向魏凌然。
他說:“現代人疾病多,都是因為生活節奏太快了,別說生火做飯,就是用煤氣做飯也嫌麻煩,基本都是外賣、快餐解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吃穿用都該是取自自然的才最好。”
“人人羨慕車馬慢的慢生活,可又有幾人能做到!你不前進,社會也會逼著你往前走的。”武月明發著感慨。
“是挺不容易的。”破竹說著,開始沖泡一袋紅茶,他說:“我輕易不勸人山居,在當今時代,心若不是真正的安定下來,來山上也是圖個新鮮,并且很快就會感到厭倦,畢竟,山中生活也挺無聊的,我們在山里,都有體會。”
武月明使勁點著頭,來山里兩個月了,期初的新鮮勁早已過去,她的心中漸漸滋長出寂寞,她想起了破竹孤獨蒼涼的歌聲,問:“那您會不會感到孤單?”
破竹樂呵呵笑了,說:“現在不會,有妻子孩子陪在身邊。”正說著,一個中年女人端盤西瓜走上來,破竹介紹說這是他的妻子,還有個3歲的女兒在樓下和老鄉孩子玩耍。
武月明有點難以相信,這么文質彬彬的男人,妻子怎么會這么普通,眼前這個女人穿著一條寬大的白裙子,長長的黑發隨意地挽在腦后,還有幾綹散在臉上,長相很一般,雙手粗糙,穿著塑料的海綿拖。
“你們慢用,有事叫我。”破竹妻子溫柔地說了一句,和破竹相視一笑,就轉身下樓。
武月明眼神捕捉到了他們的對視,羨慕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看你們很幸福。”
“還可以!”破竹輕聲說了一句,微笑著低頭喝茶。
魏凌然放下杯子說:“這款茶不錯,湯感稠厚。”
破竹為他添上茶說:“還是春天在云南做茶的時候,稍帶做的那批紅茶,你要是喜歡喝,待會走的時候帶些,你也帶點。”他說著看向武月明。
武月明剛想推辭,突然樓下傳來一個男人嘶啞的喊聲:“破竹,破竹……”
破竹站起來,往圍墻外探出身子說:“三哥,您先回去,我待會就過去。”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柔和。
魏凌然問:“是不是三嫂又犯病了?”一邊向武月明使了個顏色站起身。
“是啊!最近有點嚴重。”破竹皺起了眉頭。
“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武月明可是你的粉絲!一定要來見你,今天終于如愿了。”魏凌然說著走在前面,開始下樓。
武月明難為情地低下頭,破竹看向她,雙手合十上下輕輕晃著,謙虛地說:“謝謝,謝謝,我沒啥能耐,就一鄉野村夫。”
“就怕村夫有文化。”魏凌然回過頭,緊接著說了下半句,逗得三人都不禁笑起來。
下樓走到院子門口,突然一聲女人凄厲的叫喊清晰地刺進耳膜,武月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向聲音傳來的隔壁房子看去,那里與破住家隔著條土路,有5間破舊的紅磚房,土院子里長滿了雜草,用碎磚塊壘著參差不齊的矮院墻,和破竹這邊干凈的白石子院子形成鮮明對比。
破竹輕聲對她說:“別害怕,病人其實很痛苦。”
武月明不好當著破竹的面詢問別人家的私事,沉默著點了點頭,魏凌然和破竹匆匆告別,載著武月明回寺院。武月明的腦子里有無數問號,一路上不停地東問西問。
“凌然師父,你說破竹是BJ人,不在BJ待著,來這山野里是怎么想的?”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旁觀者無法理解。”
“你說他那么文雅的一個人,妻子也太普通了吧!跟農村婦女沒有任何區別。”
“這就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你們還是老鄉哩!真巧。”
“世界就是這么小。”
“那個三嫂得的什么病啊?”
“抑郁癥。”
武月明不再說話,轉頭看向窗外,現在6點半,有大片的火燒云在西天燃燒,金黃色的太陽像個顫巍巍的遲暮老人歇在少室山頂,她請魏凌然停下車子,走下來,仔細盯著太陽看。
漸漸地,金黃色的太陽變成了淺黃色的圓球,這個遲暮的老人像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還在喘著氣,等待著吐出生命最后一口呼吸,圓球最后等待著,遲疑著,顫抖著,終于在山頭沉沒了一邊,然后越來越快地往下沉,慢慢地只剩下一個月牙形的金邊,然后這道金邊眨眼也消失不見,老人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他去了。
3
轉眼已是八月中旬,又到了少室山靈山寺一年一度“機鋒辯禪”的盛大日子。
每年全國各地的禪宗叢林都會推選優秀的僧人前去參會辯禪,念恩寺作為曹洞宗門派,今年選派了兩位優秀的年輕法師前往,并且念恩寺大和尚也被靈山寺方丈邀請參加評委團,大和尚需要一篇關于禪與健康的發言稿,這項重任又壓在了武月明肩上。
“蒼天啊!”當延云布置好工作,離開精舍時,二樓的辦公室里傳出武月明的哀嚎。
“姐姐,救我。”她隔著桌子,緊緊抓住吳珂放在鼠標上的右手。
“我救不了你,你需要自救。”吳珂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在認真地對武月明剛寫好的一篇公眾號文章進行設計排版。
“我這回肯定會死的,給大和尚寫啊!我手都是抖的。”武月明甩著手腕,嘆氣說:“來寺院這么久,連大和尚本尊都還沒見過。”
“我相信你,你現在文章已經比剛開始好太多了。”吳珂由衷地說。只這一句表揚,是武月明犧牲了多少休息時間,日夜苦讀、打磨寫作技巧換來的。
武月明重重地靠在椅子后背上,突然腦海里浮現出了延云雙盤腿在椅子上打坐的情景。她想,也許試試打坐就知道了,不是說打坐參禪嗎?不打坐怎么參禪?
她來到玻璃房,脫掉鞋子靜靜地盤坐在椅子上,可是沒一會兒,腿就酸疼難忍,腦子里亂哄哄地,什么也沒參到,她站起身,上下蹦跳,又屈膝雙腿活動拉筋,再次坐在椅子上,可還是坐不住,腦子里各種念頭雜音,擾得她煩躁不安。武月明失望地泡了杯茶,開始上網查閱關于禪的資料。
晚上,文安院門口,魏凌然坐進車里剛打開車大燈,突然,副駕駛位的王喜康“啊”地大叫了一聲,魏凌然也看到了,兩人走下車來。
溪水邊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武月明一身白色禪修服正端坐在蒲團上,魏凌然和王喜康面面相覷,心中都在問著同一個問題。
“凌然師父。”被驚擾到的武月明站起來,向魏凌然問好。
“你這是在干嗎?修仙?”魏凌然實在難以理解她這種行為,問她。
武月明嘆口氣說:“我在練習打坐。”
“悟到什么沒啊?”魏凌然饒有興致地問,覺得這姑娘蠻有意思。
“哎,智慧不夠,什么也悟不到。”她想到魏凌然來寺院時間久,也許能懂禪,就問:“凌然師父,您說什么是禪啊?”
“禪。”魏凌然欲言又止,想了想說:“對于明白的人來說,自然就懂,不明白的人,也很難告訴明白。”
“那您明白嗎?”
“談不上明白,不過你要是這會兒方便,我們可以聊聊。”
王喜康重又把文安院的大門打開,魏凌然和武月明一前一后走進去,坐在茶臺邊。
“喝點什么茶?”魏凌然問。
“晚上了,不喝茶,白水吧!”
魏凌然把壺里燒開的水稍稍加熱,給武月明倒了一杯,王喜康把門從里面關好,歪在天井的竹制躺椅上玩手機。
武月明皺著眉頭說:“凌然師父,延云師父讓我寫一篇關于禪與健康的講話稿,大和尚用的,可是我連什么是禪都沒弄明白,寫不出來,壓力很大。”
“這個說難也不難,你是個有靈性的人,悟性高,難度不大。”魏凌然中肯地說。
“凌然師父,您可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幾斤幾兩,自己還是很清楚的。”
“我可不是捧著你說,如果你真沒那水平,大和尚是誰,延云是誰,這講話稿能讓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來寫?”
武月明突然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問:“凌然師父,我一直不明白,寺院為什么不從佛學院招聘,我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能被寺院相中。”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佛學院畢業的,不會來做一份編輯工作,他們選擇的機會更多,第二個問題,我暫時還回答不了你,也不是我負責招聘的。”魏凌然回答得很謹慎。
“好吧!”武月明嘆了口氣,又問:“還是那個問題,什么是禪?”
“這個需要你自己去參。”
武月明有點來氣,忍著問:“怎么參?”
“從生活每一件小事,吃飯睡覺中去參。”
武月明都要發作了,提高了嗓門說:“凌然師父,這是現實生活,我不是來詢經問道的,您大可不必像電視中的老和尚似的弄得那么神神秘秘?”
魏凌然想了想,把水杯拿起來說:“如果你口渴,就把這杯水喝下去,如果不想喝,就放下。”
“我笨,參不了您在說什么。”武月明心中有氣,說話有點沖:“您能不能給我指點下看些什么書,我回去自己學。”
“不用看書,知道得越多,反而成了知識障。這樣吧!你回去先試著打坐安靜下來吧!”
“凌然師父,一定要雙盤嗎?”武月明喝了口水,失望地說:“我白天試著雙盤,另一條腿抬到極限,也盤不上去。”
魏凌然樂呵呵笑了,說:“你犯了大多數人初練打坐的毛病,調勻呼吸,身體放松,怎么坐著舒服就怎么來,別和自己的腿過不去。”
“那延云師父怎么就能雙盤?看他坐得好輕松啊!”武月明羨慕地說。
“他也是經過練習的,我們一般人不用非和法師們一樣,打坐主要是靜心,你要是腿疼得受不了,還談什么靜心,不是舍本逐末?”
“說得對,那您能雙盤嗎?”武月明望著魏凌然像堵小山似的身體,故意取笑地問他。
魏凌然一笑,拍著大腿說:“你看我這細胳膊細腿的,能盤上不?”
“哈哈,我看能行。”武月明向他豎起右手大拇指。
“以后你要是沒事的話,練練雙盤也不打緊,對身體有好處,現在你這時間有限,先抓緊寫東西吧!”魏凌然望著武月明,平靜地說。
“好,可我現在還是不知道什么是禪。”武月明又回到了開始的話題。
“這個真不能著急,你需要慢慢在生活中悟,只有自己悟到的才是你的。”
“不急那我的文章咋辦?”
“哎!”魏凌然做了個玩味的表情,眨著眼說:“怎么這么死心眼呢……”
武月明驚訝地看著他說:“那是給大和尚寫的啊?”
“那你認為真正懂禪的又有幾個?”
“那我拼了老命,盡力吧!”武月明一仰頭,把剩下的半杯水全倒進肚子,然后站起身做了個瀟灑的揮手動作說:“打道回府。”
魏凌然和王喜康同時看向她,魏凌然站起來舉起茶杯說:“姑娘,我敬你是條漢子。”
“哈哈,不好意思,露餡了。”武月明笑著撓了下后腦勺說:“不早了,你們也回去休息吧!”
4
第二天上午,魏凌然把寺院的永智和延覺叫到文安院喝茶,談起了昨天晚上武月明在溪水邊打坐的事,兩人都哈哈大笑。
永智,寺院禪堂首座,年近六十,身材瘦小,下巴上有一縷花白的胡子,滿面紅光,眼睛里總是透著和藹的光彩。
延覺,寺院維那,中等身材,相貌莊嚴肅穆,雙眼炯炯有神,從小在寺院長大。
“眾人都問禪是什么,可說不可說啊!”永智搖搖頭,喝了杯茶,說:“這茶不錯。”
“哈哈,法師,您起分別心了。”延覺打趣永智說。
“你這孩子,還開老僧的玩笑。”永智吹胡子瞪眼,氣鼓鼓地放下茶杯,說:“凌然,再倒點,外面熱,這走上來,渴得很,你也不說開車下去接我。”
“是,我的錯,下次一定去接您老人家。”魏凌然無奈地看著這個可愛的小老頭,習慣性地笑了笑。
“武月明這姑娘在精舍沒有?你去把她叫來,我給她講講禪,哪像你們整天故弄玄虛,講一大堆公案出來,唬得人小姑娘一愣一愣吧!瞎鬧!”
“好,我這就去叫她。”
武月明身穿禪修服隨在魏凌然身后進了精舍,永智瞇起眼睛瞅了兩眼,眉開眼笑地招呼:“姑娘,過來,坐老衲面前。”
武月明詫異地走過去,摸不準這個老和尚葫蘆里要賣什么藥,只能笑笑問安后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姑娘,想知道什么是禪嗎?”永智神秘地笑笑,問。
“師父,是的。”武月明回答。
“這樣,老僧愛吃白蘿卜,你要是不嫌棄我這糟老頭子呢,你就每天晚飯時候炒盤蘿卜送到這里來,除了鹽,任何調味品都不要放。一個月后,我就告訴你什么是禪。”
“可是我要給大和尚寫講話稿,就半個月時間,怕來不及了。”武月明擔心地說。
“不妨,不妨,到時候自會解決。”永智說,“凌然,給你這小師妹倒茶啊!”
第二天晚飯時,武月明讓張姨炒了盤蘿卜,端著送到隔壁文安院,永智果然等候在那,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問:“是你炒的?”
“不是,張姨炒的。”武月明老實地回答。“張姨吃飯,你會飽嗎?”老和尚生氣地扔下筷子。
武月明若有所悟地搖了搖頭,回去了。
第二天,她親自炒了一盤蘿卜送過去,永智看了看沒說話,接下來的幾天里,除了日常工作,武月明每天都在忙著練習打坐,上網查閱關于禪的資料。
一天快晚飯的時候,武月明手頭正趕一篇公眾號文章,
實在沒時間收拾蘿卜,就請張姨提前把蘿卜洗好切好后等著她做,她寫好后,把文章發給吳珂校對,就匆匆跑到廚房,對張姨說:“老和尚嘴刁,不是我炒的,他能嘗出來,還得我來炒。”
蘿卜送過去了,永智看著蘿卜問:“你做的?”
“是啊!”武月明回答得自信坦蕩。
“你切的?”
武月明慚愧地低下頭說:“不是,我工作有點忙,讓張姨幫我切的。”
“工作是工作,炒蘿卜是炒蘿卜,兩碼事,怎么還能摻和到一塊去!”老和尚怒斥武月明。
過了一周,武月明把東拼西湊起來的一篇文章通過郵件發給了延云,她心里很清楚稿件質量很一般,都是網上摘抄的公案典故,極少是自己的思想。
整整一天她都坐立不寧,反復查看手機消息等著延云把稿子打回來,可是等上完晚課還沒有收到通知,她焦急不安地先去了廚房。
由于腦子里一直在惦記郵件的事,武月明對待手下的蘿卜有點心不在焉,張姨在旁邊笑著說:“月明,你切的蘿卜絲都成蘿卜棒了。”
武月明看著被切得慘不忍睹的蘿卜,靈機一動說:“張姨,蘿卜是不是也可以炸成條啊!像薯條一樣?”
“我沒這么做過,你可以試試。”張姨幫她把蘿卜盛到盤子里,開始切煮粥用的山藥。
武月明說干就干,她興致勃勃地倒了半鍋油,等油熱后丟進蘿卜,很快就炸了半盆金燦燦的蘿卜條,用荷葉邊的瓷盤盛了,喜滋滋地端到隔壁。
永智看到蘿卜,氣得沒說一句話,魏凌然在旁邊一個勁擺手,暗示她趕緊走。
文章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延云只是告訴她寫得還行,既沒說修改的事,也沒讓重寫,但這件事卻成了武月明的心病,她也不敢找延云問情況,還是按他每天的安排做著慣常的工作。
這天,從早上起,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仙指溝籠罩在薄薄的雨霧中,周圍的小山頭在蒸騰繚繞的云煙中若有若現,溪水邊,不時有游客撐著花花綠綠的雨傘走過。
下午5點,雨還沒有停歇的征兆,空氣清新涼爽,朱全友早早回家了,武月明上完晚課回來,換上一條拖地的綠色室內長裙,靠在二樓陽臺窗戶邊望著對面的白墻黑瓦。
她回想進山這兩個多月的生活,突然感覺很不真實,一切就像是游戲中的情景,隨著角色的往前移動,生命中的景色、建筑、人物才慢慢出現,才有了畢業、上山、魏凌然、Emma和吳珂,可若真是游戲,自己是哪個角色呢?是不是早已命中注定,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大結局?
武月明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她想努力走近。
生命是什么?她問自己。
是不是真的如游戲一樣,是被設計出來的?是不是也有人在看著我現在的每一天,武月明任憑自己的思想漫無邊際地飛馳。
還不到晚飯時間,但是暫時也沒什么事,她決定早些做飯。
她走到廚房里,從冰箱中挑了一個最白嫩可愛的蘿卜,認真地給它洗好澡,找好下手角度,開始切蘿卜程序。
她先把蘿卜切成薄片,再慢慢地仔細切成絲,一個胖大的蘿卜她切了整整20分鐘,切完后,她看著案板上的杰作,自己都驚詫:今天怎么切得這么細?
炒完蘿卜,她換上衣服,快速穿過院子送到隔壁,永智卻第一次缺席了,等到天黑,還不見老和尚的身影,王喜康開玩笑說:“外面下雨,老和尚怕黑不會上來嘍!”
魏凌然掀起她蓋蘿卜的竹筐,驚訝地說:“哎呀,沒想到,你做飯水平提高這么快,蘿卜切這么細。”
只這簡單的一句,武月明渾身一顫,打了個機靈,腦子里豁然開朗。
她定定地盯著魏凌然,呆呆地說:“別說話,別打亂我,我好像明白了。不是我切菜技術提高了,我從來就沒認真地切過菜,更談不上鍛煉提升,今天這菜之所以切這么細,是因為我是用心去切的,腦子里什么也沒想,一心只在蘿卜上,用心感受著它從整個蘿卜到一絲一絲的過程,能想象到它從一粒種子慢慢生根發芽再長出小蘿卜頭,就是因為感受著一個蘿卜的命運,我切了20分鐘,所以……不是一花一世界,一個蘿卜也可以一世界,一個土豆,一棵白菜也可以是一世界,可以是蘿卜禪,白菜禪,土豆禪,萬物皆是菩提智慧,萬物皆是禪,一切都只是當下一念。”
王喜康一動不動地看著魏凌然說:“師父,月明姐悟了。”
魏凌然贊許地笑了,說:“永智不會上來了。”
小雨還在滴答不停,武月明站在雨中,站在溪水邊,面對著精舍和文安院的大門,陷入了沉思。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歷史上會有那么多公案,為什么那些禪師們說話都好像故作高深的樣子,不好好說話,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知道了魏凌然為什么會很直接地說告訴不明白她。
禪是什么?是自自然然的生活,是隨順萬物,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道,是不可言說,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想到什么就去做,是知行合一,時間和空間都不存在,沒有明天也沒有昨天,只有當下一念,你順著去做就行了,命運自有它的規律。
她想起來三個月前,她哪想過有一天會來寺院工作,可是現在她已經在山里了,想起那兩篇她認為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文章,還有早晚課的背誦,現在都已經過去,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終究會過去,生命在按照它自有的走向帶她往前,可背后的規律是是什么,你覺得能感受得到,可是又抓不住摸不著,若隱若現,究竟是什么主導了現在的一切,她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