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孟姜所說,同年不過幾月,
大唐之內便再度風然乍起。
突厥已故的首領——突利可汗的胞弟結社率,攜突利遺子賀邏鶻,選在四月春初之際,夜伏宮外,欲以聯手逼宮謀叛。
好在折沖府內,孫武開等人有所警覺,率兵拼命抵抗,最終迫得結社率敗北而逃,死于長安街內。
而另一謀叛首領賀邏鶻,雖念其是被結社率等人利用,從輕免去死罪,但也最終落得個被流放嶺南的下場。
遂這一措手不及,雖然不至于釀成李氏災禍重現的變故,但也不多不少地加速了唐皇平復周邊外族的決心。
六月間。
朝堂之上,唐皇便明著命侯弘仁前去牂牁開道,以邕州為首疏通水路,通往交州桂州等地。
實則是命其在修水路期間,以威逼利誘之策,迫使水路周遭所居的蠻、俚等二萬八千戶外族一一降唐。
接著借著朝中眾臣‘人言可畏’,稱突厥之脈留在河南多有不便,順勢在七月下詔,令之前安置在各州的突厥、及諸胡都等,回歸至漠南舊地。
并令身為唐將的阿史那思摩,前去統領,以此告誡鐵勒諸部之一的薛延陀部落與突厥各守本土,不許互相侵掠。
如此,便算告一段落。
然而外間風林已起,低矮草木怎會靜得過數月。
臘月初冬,諾曷缽便到長安再來朝見唐皇,詢問和親一事。
但因原本列為和親皇女的十一公主面容已毀,女官武才人又因當年落水染上復發頑疾,時不時地面頰便長有濕疹,有礙瞻觀。最后就只得從同族中選出一位正值待嫁的女子,封作弘化公主下嫁給了吐谷渾國王為妻,以平其愿。
而后,來年再遇吐蕃重金前來求娶之時,亦是如法炮制。
遂在貞觀十五年,年初化雪之際。
近17年歲仍未出嫁的孟姜,就再度站在人后,那般目光澄澄地看著,那位身披嫁衣,踏上嫁攆。借著名義上為唐蕃交好,實則作為代價羔羊的‘備選王女’于長安城前出降。
而之后那個封號為文成的女子,也一如這位出嫁于吐谷渾國的弘化公主一般,只留有一句【宗室女】立于文官史書之上,至于名甚字誰,再無人得知。
如此,這長安城外二度送女遠嫁,看似姻親喜事,卻為孤命悲涼........
回去后,孟姜靜坐數日,命人在觀音像前,立了兩盞長明燭,以示為那二人祈愿。
亦為自己心中所藏的愧疚尋求安寧。
這期間,除了母妃韋氏時常來到她的寢殿,默言陪她抄讀經書之外,后宮內其他妃嬪女眷乃至同宗姊妹,都還是依舊默契地遠離著,她這位于宮中被傳因黑貓損容的十一公主。
其因便是怕自己、或是自己出生的皇兒,會因此沾染上了黑貓的晦氣,而變得時運不佳。
反倒是那位與她算作同命相連的武氏才人,不懼宮嬪側目閑語,常在青天白日里,借故各宮分發貢綢而登門拜訪。
一來二往間,便也有所相熟。
再來,能在宮中游園時,遇她但不刻意避讓者,似乎就只剩那位小字為道務的周家子了。
那日,二人依舊于閬榭外的后花園相遇,五步之外便見已是韶年的他,躬身在對自己行臣下之禮。
不得不說,如今這漸長成少年身形的他,亦是在人前顯得俊逸不少。
早前,身邊宮人在與她言話解悶時,似乎還提及有不少宮婢,乃至情竇初開的王女都曾在私下說過及笄之后愿嫁于此人的閨話。
只是最終出于門第之差,無人真的敢向唐皇請婚罷了。
“臣下周道務,見過十一公主。”
“免禮,你這是......”
面紗外,她見他依舊碧綠唐衫,又循規蹈矩手托書冊的模樣,便問道。
“回公主,此乃下臣的仿寫之帖,墨寶則緣出自歐陽家之手,本是......想拿去向弘文館的詹事請教一二的。”
“恩,也算學之有心,且你既忙,便先行去吧。”
說罷,她便照舊行向前廊旁側,好與他錯開半步之遙,以此方便他得以前行。
只是交錯間,孟姜卻感少年仍余身畔立著不動,不禁疑惑,回眸望他時,見他面色微恍,似是被漸柔的初春暖陽映晃了眼。
于是微微思忖,料想是今日午陽多有曬人,便差了身旁宮人一名,命其與之伴道而行,以防這少年瘦弱之軀再在朝陽途中不慎昏絆。
然就因她這本不多的善心之舉,不想在日后為欲以孤生的自己,結出了難得的一世善緣。
貞觀十六年
七月
僅在獲封公主【臨川】稱號,并遷住以府署不至數月后的孟姜,就再度跟隨唐皇特意委派給她的五品檢校,應御旨前去大明宮紫宸殿內,面見自己的父親李世民。
至于所為何事,當事者自然心知肚明。
粗算來,這已是第五人了呢。
只是不知此次,自己或是旁人又會有何等的說辭呢......
畢竟,當日被帝王予以賜婚的第一人,正是那名威風堂堂的尉遲將軍。
然而只在聽到皇帝欲嫁孟姜于他時,不惜直言鐘愛發妻絕不另娶,且只差一死以示忠烈,這才憨憨躲過了唐皇李世民對其的試探拉攏之心。
而今,那位同在殿內的男子,較之以往的王侯將相,倒是顯得格外‘質樸’。
只是.......
若非此人的父親,不是唐皇李世民向來最為看中的長孫無忌,孟姜到還有的是辦法將其勸退。
但他偏偏,還就是長孫無忌最為疼愛的第五子——長孫淹。
且還是當初設計年僅8歲的李慎‘獲封’遠離朝堂而在背后出力不少的太子隱客。
只這一點,就足以叫孟姜心有慍芥,之所以一直沒有動他,不過就是因為此人在長孫無忌的庇佑下,從未現身在朝堂罷了。
然而此間正瞧見長孫淹在殿內,假作規矩地立在其父長孫無忌的身后,目光卻無禮進犯地朝她相看過來,其中得意之貌,溢于言表。
便使得孟姜心中漸起的怫然,宛如春季待醒的驚蟄一般,險些破靜而出。
瞧他那樣子,恐怕還以為自己要娶的,是與長嫂長樂那般溫順賢淑的皇家女子。并隱隱在自詡身為長孫名門之后,不惜犧牲自己姻親之緣,請纓為天子解憂,為父族固權而沾沾自喜呢。
由此,孟姜隔著面紗避及視線,暗含隱忍。
而后再那般目帶索然地,直視向大殿之上的父親。
唐皇目光觸及,并不避開,依舊是金口玉言,為她這個身為皇室且可再利用的價值,作以最后定奪。
終了。
見她仍一語不發,不做謝恩,只淡淡觀量著在座殿內之人,雖有悖恪禮,卻也無人再出聲斥責。
畢竟,此時唐皇在殿上不做震怒之態,就已是放縱了孟姜,許她此間作為皇女的那份倨傲之氣在殿上垂暮敗落。
旁的人,又好說些什么呢..........
只是在賜婚后不久,某日長孫無忌伴駕唐皇路經閬榭外時,本該是八月灼風如舊,卻不知何時那天邊裙帶漂泊烏云,不期然便乍然雨起。
傾盆降地,伴著落雨頻頻之聲,大明宮外,不多時,又再度嘈雜紛亂了起來!
先是見著一連好幾個常服打扮的宮人,接二連三,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爭相急走的前往太醫院尋人!
后便是瞧見那得令而至的太醫們,正成群結隊地要把那本就擁擠的宮門踏破!
而究其因,竟是那廂才被賜婚不久的長孫五公子和十一公主出了大事!
接旨領婚后,本該在自喜之中的五公子,幾日以來,為于世人眼下作佳偶之貌,時常邀約在長安城北久住的【臨川】公主,于外出游。
而【臨川】公主即便故有不愿,卻多少還是礙于長孫氏的面子,應邀而至。
唯有這日,韋氏因多日不見女兒,多有牽思,便差人傳出口訊,將于外游走含光街的一對璧人召來宮中敘話,卻逢此間途中忽降大雨,百姓避雨之際,某幾只因雨禍而來的飛鴿也不巧撞入二人所乘的馬車之中。
這一下,竟就嚇得這位五公子驚恐萬分,尖叫連連!繼而馬匹因此受驚,僅在亂蹄驚避間,就連車帶人都落入一旁的水渠當中!!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驚慌的百姓就親眼目睹了一把,貴族子嗣倉皇于車窗逃出,反留公主一人于車內,遭那接連翻仰的馬匹壓垮車身的驚天戲碼!
緊接著,驚雷倏地乍起,車身斷裂,水渠當中就見鮮血直流!
隨后驚呼之聲接連在整條街內拔起,在旁愣著的隨行宮人這才醒過神來,趕上前去紛紛施救,然而長孫淹那方也因飛鴿啄傷了耳目,而自顧不暇,轉眼間也步足失重落于另側水渠之中慌亂驚嚎!
好在是那位被唐皇賜予給【臨川】公主的檢校使乖覺老道,見此情形,趕忙再指使旁人下渠去救,又差人趕回大明宮進殿稟告出事緣由,才算沒有真的釀成死傷大禍!
然而也就不免再惹得龍顏大怒,畢竟損傷公主圣體是為大罪,有關乎皇家顏面,且又都是百姓作證做不得假,唐皇即便再感念長孫氏族的勞苦功高,也不得不施以重罰,并再度收回成命。
然最后還是由太子李承乾親自下場求情,這才得了個從輕發落,貶遣長孫淹去長水以作縣令的下場。
“阿耶,此次并非是女兒胡鬧,天降橫禍,想來總歸是避之不及。”
見她這般如是言說,唐皇李世民知道這話不單是說給他聽的,更是說于簾外候著的長孫無忌聽的,也就干脆地不作相應,以靜觀二人。
而今在外簾候著的長孫無忌哪里經得起她這番暗諷,也多是沒能忍住,險險冷笑出聲來:
“十一公主,果然是聰慧過人,可若是肯用在正道上,想必也不至于將自身傷到這般田地。”
“長孫司徒這就言重了,女子罷了,于這世間,力不及兒郎,婚不及自主。再聰穎也難逃天賜橫災,不過此次也算是老天垂憐,只是因人所累,壞了一足罷了。可若是哪日再傷及其他,或者莫名染上惡疾,怕就是有人故意要為難皇家了,阿耶,女兒說的可對?”
聽她這般意有所指,長孫無忌面上不約顯出某種滯色。
但轉眼又見由人攙扶而出的她杏眸嫣笑間,作靜靜審視自己的高嶺之姿,竟一時有些怔忡,恍惚間,就失了追究她差人害得自家五子被啄掉一耳,身染風寒等罪責的先機。
不過在這之后,唐皇難免為安撫長孫氏,再次將她禁足于宮中以作懲戒,對外則宣稱十一公主是因驚駕夢魘,才需得在貴妃宮中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