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內
李世民看著呈上來的待選名冊,只做半盞茶的功夫,便著手用沾了朱砂的筆墨,上前圈住那當中兩人之名。
一旁的長孫無忌見狀只攆須表作贊同,不多言語。
武氏——字媚。
李氏——字孟姜。
之所以會選中這二者,是因這當中一位,近些年來無論是在坊間,還是在那名擅長卜卦的李姓直太史口中,都曾走過斷言,說【有武之女會動搖大唐根基】,且還一再告誡殺之不得,不可抗命。
如此,那不如就將其改姓作宗室女,封于李姓遠嫁番邦,也算是一得兩全。
至于這十一公主嘛........
佳人多惠,留著,終歸不是件好事.......
眼見唐皇李世民即將派人傳旨下去,以算婚期。
卻不知為何,這一向嚴謹清靜的紫宸殿外,竟在此時從外間傳來陣陣烏鴉哀鳴之聲。
隨后一向乖覺謹慎的御前總管便即刻外出問責,片刻后難掩慌亂地進殿前稟告。
敘說之下才得知,方才在宮外,是有位女官落于太液西池之中險些溺斃,從而驚了鴉雀,救上來后發現,此人正是那位入宮便被封為才人,卻已一年無寵的武氏。
究其因,緣是被一只不知何處癲走而出的黑貓,給驚魂失了足!
而恰巧落水當時,正被從韋貴妃處折返而歸的十一公主瞧見了,于是公主便趕緊喚人救下,但,又因宮人救人捕貓不當,不小心再度驚了那只癲狂黑貓!
“這上竄飛躍間,不但瘋貓沒能捕獲,還........”
“還如何!”
御前總管見龍顏慍怒,吞了幾口口水,才伏地顫聲道:
“皇上息怒,那,那黑貓在躲避之間,張牙舞爪地跳去了十一公主所在之地,宮人一時護主不力,叫它傷,抓傷了公主圣容!”
“荒唐!!”
聞言,唐皇大怒,當即摔盞于案,濺出的茶漬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敞開的名冊之上。
不多時,就將朱砂所圈畫的【孟姜】女字逐個暈染開來,漸而渾濁。
這待嫁王女容顏有損非同小可,不單日后嫁娶有難,更是視為皇家蒙羞之大事!
可想,此女再到出嫁時,朝野乃至天下又會如何議論他李氏之女!!
唐皇李世民盛怒之下,險些殺伐不忌!
也多虧得長孫無忌在旁出言安撫,才不致死傷無數。
就僅僅只是將涉落水風波者施以重罰,而后發配流放而已。
可唯有猶在養傷的十一公主,卻因某日‘貼心’宮人擇言不慎,使得有忤逆流言傳入唐皇耳中,叫本該好生將養的她,變相幽禁于宮中思過。
至于那位武氏才人,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現下還因當日落水受驚時,寒暑之氣交替不當,而渾身生起的紅疹反復折磨,成日里纏綿病榻。
從而待嫁和親的人選,不日里,就只得被擱置了下來..........
轉眼
來年的二月初
身為長孫無忌兒媳的長樂公主,于某日回宮探望,唐皇大喜之下,特許愛女入宮多待數日,一敘親子之情。
然而明眼人皆看得出來,長樂公主此番前來,是受人囑托,特來相勸唐皇,允公爹兼舅父的長孫無忌辭讓了那本就無意領受的受封之地,并借此勸其將下召的世襲刺史條例廢除。
二嘛,便是為日后和親之事重選女眷為之參謀。
要說這親子相勸,終是比朝堂苦勸容易的多,不過隔天而已,唐皇李世民便將之前定好的分封世襲刺史之例,一律摒除于唐律之外。
并在事后為長樂公主歸家而大擺宴席,借此為之后的和親之事,采選出合適人選。
如此,這十一公主也算是托了同父阿姊之福,解了這長達五月的禁足之刑。
只是出示家宴時,孟姜需以紗遮面,才好不叫那面頰之上再去不掉的丑陋疤痕,壞了眾人胃口。
可即便這樣,也還是不免叫宴會之上的長樂公主微感不適,卻也礙于姊妹情面,不好當面微辭。
唯有在宴散夜歸之際,暗里差人將她喚于太液池的水榭之處候著,才算是有了二人敘話之機。
“孟姜見過五姊,許久未見,五姊遠比出嫁那日清減了不少。”
“你……”
聞言,剛想敘言的長樂一時微愣,不禁失言注視于眼前之人。
只見她顯露在面紗之外的那雙杏眼,似是比小時候生得越發好看了。
只是,望得久了,不知怎的,反叫人心生寒意。
在這夜下盞燈朦朧的太液池邊,她的眼睛猶如一輪湖底的月影般,清透不驚,瞧得人莫名心悸。
這與她幼時里,常于父親身前時的那副乖覺之貌相較,簡直判若兩人。
當下,長樂公主便后知后覺出,會讓那個既是舅父又是公爹的長孫無忌心有忌憚的,許就是她這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吧。
只一句隨口而出的清減,就足以叫她心生不安,不自覺地就將臂間袖擺攥緊了幾許,直壓得那生于膚間的一片青痕又灼痛了幾分。
“你怎知......?!”
“婚嫁之事,本就冷暖自知,阿姊莫要成全了他人,而辜負了自己。”
說著,清風過堂,將十一公主頰邊的面紗吹揚了幾許,夜色籠火之下,那自左頰至唇角的劃痕也影綽而顯。
只是乍看上去,那痕跡并不似貓爪之痕,反倒像是某種利器所傷,傷骨間亦是落疤無解。
看來那日的惡貓驚水之禍,真的是她有意為之,為的就是逃過那早已算計好的‘姻親’之劫。
但女子自行毀容實為大事,她......居然能對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不惜從此親手斷了自身嫁娶的所有機緣?!
“阿耶若知道,你小小年紀竟不惜以自毀容貌斷和親姻緣之路.,會怎么想.....”
“知女莫若父,阿耶若沒有看透我的這點心思,又何以將我軟禁數月反省,阿姊,你我同出一脈,有些事更是心知肚明,又何苦自欺欺人呢。”
長樂聽聞此話,不免一時噎語,她那一句‘同出一脈,心知肚明’說得不輕不重,卻叫長樂心底倏然緊竭。
雖說如今坊間朝中皆在傳,韋氏乃至其子女,繼女是蒙受何等恩寵,而引來他人心羨。
但若真是事實如此,又怎會有韋氏與之長女、幼子的生離之苦.......
而自己也只幸得是父親正妻長孫氏所出,姑且算作是實質有寵,起碼婚嫁之事是就近聯姻,十里紅妝更是名響長安。
只是這算到頭去,左不過是君臣固權之策罷了。
唯有那同出一父所許的小字:
——麗質
——孟姜
姑且還算做阿耶作為人父的那一點點偏頗。
但即便這樣,她們的人生所幸也與這世間文人所書,大相徑庭。
嫁于母親本家,按情理,她本該是受盡夫君榮寵,可怎奈表哥長孫沖,看似生性溫良,卻是個行事偏執之人。
于外說是溫潤親民,不親權貴,不過就是借此在民間朝堂樹立起長孫一脈的忠君愛民之相。
更何況,他本就是權貴。
為此他也曾不只一次,要求她在外相演著賢夫良妻之像,從而博得唐皇李世民的歡心。
稍有不逢心意之舉,便是在歸家后,于祠堂家法候之。
而舅舅長孫無忌便是這一切的源頭。
藤條炙膚之際,耳畔也是時不時地聽到那句:
「你比起你母親,當真是差遠了。」
憶起這般暗諷,再看向孟姜時,長樂頓覺悲涼難捱。卻又不得以尊卑長幼回以斥責。
畢竟,孟姜如今可是比她看得更為通透。
雖說眼下,這丫頭尚且有韋氏護著,但命運終究與否,還是得憑那金口玉言定奪終生。
一想到,幼時曾從故宅舊人口中聽得,如今的韋氏——當日的罪臣李珉之妾韋圭,是如何在日日聲嘶力竭的哭喊反抗中,被迫成了那位戰無不勝的秦王寵妾,從而再誕下她的。
長樂就更感如鯁在喉,不禁目帶憐色與之相視。
然那雙如湖之眸,卻無半點悲怯,對視許久,也只是淡淡地與她相別:
“時候不早了,阿姊,還是早些歇息吧,莫要讓心中無序瑣事,再擾了這大唐難得的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