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冬雪
大慈恩寺建成。
這座于西京外城朱雀街東第三街進昌坊,直至寺南臨黃渠的佛寺,在冬雪皚皚之際,屹立于此,顯得莊重肅嚴(yán)。
當(dāng)日,法師玄奘攜領(lǐng)五十高僧移居入寺任上座職,太子及后妃攙扶著唐皇于安福門樓處,親執(zhí)香爐臨送,其觀禮者數(shù),高達萬人。
繼而人人不免稱頌著,太子為人子,其孝感天;唐皇為連理之夫,其哀思慟地。
卻無人再去觀量此刻手執(zhí)香爐的太子李治,其仁厚眉目間閃爍的鋒芒,與之天空降下的玉塵相耀。
和那位屹立于中的年老唐皇,身形日漸消瘦,如風(fēng)摧朽松般搖搖欲墜的身形。
唯有孟姜,依舊立于人后,一身外裹獸制裘衣,靜靜地在仍為才人的武氏攜扶之下,驀然駐立著前方........
“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想來日子也是夠久了。”
眾人回程的路上,武氏攜扶著腳步已有些踉蹌的孟姜,緩緩走著,二人眼見著那來時還算做清晰有序的踏雪之痕,如今走來已是污濘多滑,不禁相顧嘆道。
隨后,便是不語。
只待那位領(lǐng)請圣允后,急匆折返而來的男子,接手將孟姜身軀護在懷中后,武氏這才慢慢移步他行。
只在經(jīng)過太子妃王氏身邊時,才稍稍慢下步子。
男子披風(fēng)護在佳人身肩,夫妻二人便不再走動。
半晌,看著眾人遠(yuǎn)去后,周道務(wù)才望妻道:
“你身子抱恙,不可在冬日久待,圣上特允你我二人先行回府。”
“知道了.....”
“建寺一事,已有太史令李淳風(fēng)李大人出面,將其修葺之日,誓為與文德皇后八字相合的絕佳之日,如今圣上.....亦無可追究了。”
貞觀二十三年
正月
西南徒莫祗等蠻族歸附大唐。
可謂是叫佳節(jié)之上更添新事,只可惜當(dāng)今圣上身體抱恙纏身,以至臥床不起,便差使太子與吳王等人處理朝政。
二月初
瑤池都督府設(shè)成,歸安西都護。
太子李治的治國之相漸漸顯露風(fēng)氣,得朝臣百姓贊賞。
三月
翠微宮內(nèi),一棵石榴枝葉下隱秘的花苞漸結(jié)。
只是那承載著葉花的枝干已見必衰之相。
而唐皇的病,越發(fā)重了。
誰也不成想,那一次御駕親征后染上的頭疼惡疾,會在各位御醫(yī)的幾番藥理調(diào)養(yǎng)之下,反加注了病情的走向。
以至后來,唐皇不再啟用太醫(yī)院內(nèi)等人的方子,只一門心思的篤信著,那位天竺方士手中的丹藥。
只可惜,藥石靈驗,效用卻僅在夜幕之后才見起效,不幾日下來,唐皇的精神就更加萎靡。
直至五月的某天
近侍的女官進來才發(fā)現(xiàn),蘇醒后的唐皇已是癱在御榻之上,除了眼、口還可自主外,再動不得半分。
召來的太醫(yī)挨個診斷,也無濟于事,各個紛紛跪拜請死。
無法,最后商討之下,只得用些參湯續(xù)著。
而身為貴妃的韋氏,又再度寸步不離地守在唐皇身側(cè),親自負(fù)責(zé)煎藥熬煮,以表恪守盡心。
太子等子嗣在得知消息后,有的是日日晨起便來拜見探視,有的則一道幫襯照料著,可即便這樣,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遂于商州歸來的孟姜,再見到他時,唐皇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人了。
看著老邁的阿耶瞠目瞪著翠微宮的上梁,口中反復(fù)囁嚅已故之人的小字、名諱,這讓孟姜原本定下的心,突然有所觸動,繼而難掩悲嘲。
這個曾為了奪取君權(quán)帝位之人,先是弒兄殺弟,斬草除根,斷了義字;而后強取豪奪,致使親子生離,歿了仁念;
再后,借以妻子之手?jǐn)嗔松福Я诵⒌馈?
卻是在彌留之際,還妄圖得到他親手泯滅之人的原諒。
多少有些可笑。
他的仁義孝,早已破敗在了他一步步行至頂峰的臺階之上了。
而他那未能丟棄的忠,恐怕是只給了他足下庇護的泱泱大唐。
他是仁君,是賢主。
但現(xiàn)在,是時候該下來了。
不想再看著那垂死之人臨行前的凄哀之態(tài),孟姜以帕掩面,拭去眼角微滲的濁淚,在婆子的攙扶之下,避開其他姊妹,獨自走至殿外的回廊透著氣,抬眼時,不期然便望見了不遠(yuǎn)處的那棵石榴樹。
紅艷的花苞,一如當(dāng)年皇祖父在世時,驕艷似火。只是相比之下,這樹干之上的紋路,反倒是越發(fā)枯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