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
- 任鋒
- 8443字
- 2021-09-30 12:05:36
第二節 近世治體論的實踐脈絡
治體論的思想傳統在近世經歷了更具系統性、多樣性的范式演進,特別值得現代學人重視。出于一種范式轉移的自覺,宋明儒者對于先秦以來治體分析的流行概念和范疇,如仁禮關系、寬猛之論、忠敬文之統,進行了系統反思,圍繞任人任法、治道治法、仁義紀綱等議題拓寬并深化了論域。治體與歷史傳統、政治現實、經世理想、天理性命、社會秩序、儒法之辨、德行精神諸議題的復雜關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分思考。
需要注意的是,這個思想傳統的展開與宋代開辟的近世政治脈絡緊密相關。了解治體論的近世生成,需要兼顧有宋一代政、學兩面的語境。用宋人“祖宗之法”的語言,從宋太祖、太宗時期的“造家法”,到真宗為代表的維系遵守家法,再到仁宗特別是神宗時期的變革家法,可以見證近世治體論的漸次展露、歸納強化與競爭深化。
南宋王十朋《廷試對策卷》言:“臣聞有家法、有天下法。人臣以家法為一家之法,人君以家法為天下之法……我太祖太宗,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真宗、仁宗至于列圣,守我宋之家法者也。先正大臣若范質、趙普之徒,相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在真宗時有若李沆、王旦、寇準,在仁宗時有若王曾、李迪、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之徒,相與守我宋之家法者也?!?span id="t6w01si" class="super" id="ref119">[27] 祖宗家法是治體論的現實政治基礎。
自仁宗后期到神宗變法這一階段,是宋代儒學最具思想創發力的時期。迨至南宋的孝宗乾道至寧宗嘉定時期,儒家治體論形成理學和事功學兩大流向。若以兩宋變遷為際,前后這兩個時期可謂近世治體論演進的雙軸時代。而至理宗時期呂中的《宋大事記講義》,二者始有綜合性的概括提煉。這一發展,對于明清之際傳統政治思想的躍進發揮了重要引導作用。
宋代政學傳統為此充足發展提供了重要條件。以君主、大臣和士人為主的政治、文化精英顯現出對于政治理性的高度自覺,其政治治理模式雖有階段性嬗變,但公共性突出、參與程度高可謂基本趨向。開明君主、宰執與臺諫相維、經筵制度、優待士眾言論都是確保政治文化精英汲汲推明治體的保障。
在太祖、太宗立國時期,核心政治群體尤其是開國君主,在政治實踐中表現出較高程度的治體意識。如承認“道理最大”的憲道自覺,由五代武人當權向文治政治的轉變,忠厚寬簡的政治風氣,對于權力約束機制的理性接納,這些都為宋代祖宗之法的形成奠定了優良基礎。自太宗時期開始,尤其至真宗,除了立國法度的精密化,也開始形成對于祖宗之法的持循保守取向,有力推動了政學領域治體論的自覺思考。[28]
真宗即位詔求直言,謂近臣曰:“朕樂聞朝政闕失,以警朕心,然臣寮奏章,多是自陳勞績,過行鞭撲,以取干辦之名。國家政事,自有大體,使其不嚴而理,不肅而成,斯為善矣。豈可虐慘克下,邀為己功?使之臨民,徒傷和氣。此輩真酷吏也?!?span id="n90hiw5" class="super" id="ref121">[29] 此處治體意識仍然不出子產以來寬猛之辨的范圍。另外,則呈現出與成憲、故事緊密結合的傳統性格?!独m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四三記載,真宗對張齊賢曰:“推其公共,思而后行,惟宜謹審,無至差失,況先朝皆有成憲,但與卿等遵守,期致和平爾?!?span id="y4zjpdf" class="super" id="ref122">[30] 又如真宗論決策須審議:“令命屢改,甚失治體,卿等制之。且事有可否,執政者所宜盡心,無有隱也”,“惟貴君臣道合,若上下同心,何憂不治?今四方無虞,賴卿等慎守經制,若一事遽行,則攀援者眾,詞說競起,處置頗難,是知令命所施,不可不慎”[31]。成憲故事與共治精神是確保政令合乎治體的條件。
真宗時期李沆、王旦等人的政治精神是祖宗之法意義上的保守主義,務求宋代政治的平穩發展。他們毫無疑問是懷抱儒家理念的大臣,如李沆為太子賓客時被太宗囑以教“禮樂詩書之道”[32],認為安定天下,需要君臣“講論經義”[33]。在宋代政治發展的格局下,重在鞏固穩定祖宗成憲,強化君主危機意識,強調政治的公共精神,以鎮重質直的政治作風抑制浮薄喜進。對于四方議論政治利害的意見,基本采取無為的態度,不輕易變動成法經制??梢钥吹?,這種保守維系,基于對開國規模法度的高度肯定,意在君臣遵法形成政局的安頓持續。祖宗之法與三代漢唐之法的關聯性并沒有成為政治理念的中心張力。
北宋前期如真宗朝張齊賢、田錫等人提倡皇王之道、帝霸之道,于經史中求治體,揭示追慕三代的意向。三代與漢唐的典范,在士大夫話語中,是并存出現的。[34] 而仁宗時期,則見證了三代理想精神的高漲,對于祖宗之法的實踐影響日益顯著,也初步孕育出變革思想家與立國思想家的心智區分。
相對于李沆等人的保守質重,以范仲淹為表率的士大夫群體開始受三代理想的激勵而孕育產生出對于祖宗之法的深刻反思,進而衍生出呼喚變革的實踐主張,所謂“今天下太平,修理政教,制作禮樂,以防微杜漸者,道也”(《上執政書》)[35]。歐陽修則指出,“國家自數十年來,士君子務以恭謹靜慎為賢。及其弊也,循默茍且,頹墮寬弛,習成風俗,不以為非,至于百職不修,紀綱廢壞……”(《論包拯除三司使上書》)[36] 需要改變宋前期的政治和文化風氣,“物極則反,數窮而變,天道之常也”(《易童子問》)[37]。
以范仲淹為中心形成的慶歷新政士人群體,重要成員包括胡瑗、孫復、石介等宋初三先生,歐陽修,李覯等人。他們為宋代儒學的復興開啟了第一道大閘,振作士風儒風,學術上刷新氣象,不滿于漢唐注疏之學,提倡煥發儒家的經世宗旨。如朱熹稱贊“且如一個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無一事不理會過。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許多事業”(《朱子語類》卷一二九),蘇軾所論“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38](《三蘇全集》卷一〇,《六一居士集敘》)。
這些開啟宋代新氣象的努力都與他們在政治上要求變革的主張密不可分。這種變革的精神來源和文化導向在于激活三代圣王典范的吸引力,如范仲淹所言“今士材之間,患不稽古,委先王之典,宗叔世之文”[39]。應進一步根據時代發展的特征,進行因革損益,“……俊哲之人入乎六經,則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機,陳得失之鑒,析是非之辨,明天下之制,盡萬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輔成王道,復何求哉?”(《上時相言制舉書》)[40],“五帝非沿樂而興”“三王豈襲禮而至”(《明堂賦》)[41]。
因革損益的一個重要依據在于是否合乎人情常理。如范仲淹指出,“逆其民而理,雖令不從;順于民而化焉,其德乃普。是以究其所病,察其所宜,禮應時而沿襲,教隨俗以彰施,欲求乎廣所及也,必在于俯而就之”[42](《范文正公別集》卷三,《政在順民心賦》),又云“得天下為心之要,示圣王克已之仁政,必順民蕩蕩,洽大同之化。禮皆從俗,熙熙無不獲之人”(《范文正集》卷二〇,《用天下心為心賦》),“且何傷于異制?但無求于獨樂。移風易俗,豈惟前圣之所能?春誦夏弦,寧止古人之有作?若乃均和其用,調審其音,上以象一人之徳,下以悅萬國之心,既順時而設教,孰尊古而卑今”(《范文正集》卷二〇,《今樂猶古樂賦》)。由此可見,范仲淹認為只要順應民俗時勢,以共同體利益為旨歸,自可進行法度方面的改革和損益。
范仲淹竭力表彰三代代表的公共政治精神,于天圣三年(1025)向仁宗皇帝上書,“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賢俊授任,不以爵祿為恩,故百僚師師,各揚其職,上不輕授,下無冒進,此設官之大端也”,“臣又聞,圣人之至明也,臨萬幾之事而不敢獨斷,圣人之至聰也,納群臣之言而不敢偏聽,獨斷則千慮或失,偏聽則眾心必離,人心離則社稷危而不扶,圣慮失則政教差而彌逺,故先王務公共設百官而不敢獨斷者,懼一慮之失也,開言路采群議而不敢偏聴者,懼眾心之離也。今圣政方新,動思公共,委任兩地,出入萬幾,萬幾之繁,能無得失,乃許群臣上言,以補其闕,使上無蒙蔽,下無壅塞,有以見圣人之不獨斷也,天下幸甚”[43](《奏上時務書》)這種公共觀念乃得自于他對于儒家經典的深刻認知,“伊六官之設也,所以經綸庶政,輔弼大君,治四方而公共,宅百揆而職分??饲谟诎?,同致皇王之道,各揚其職,以成社稷之勛”[44](《范文正別集》卷二,《六官賦》),并主張任官唯賢,“官也者,名器所守。賢也者,才謀不群。當建官而公共,惟任賢而職分。大則論道經邦,帝賚之猷允著;小則陳力就列,家食之嘆無聞”[45](《范文正別集》卷二,《任官惟賢材賦》)。
依據這種公共精神,范仲淹強調在變通的原理下參照三代漢唐、祖宗之法進行政治的“更張”,對于宋代的“綱紀制度”進行損益。如其所言,“《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搜蕴煜轮碛兴F塞,則思變通之道。既能變通,則成長久之業。我國家革五代之亂,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綱紀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驕盛,寇盜橫熾,不可不更張以救之。然則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清其流,必澄其源。臣敢約前代帝王之道,求今朝祖宗之烈,釆其可行者條奏。愿陛下順天下之心,力行此事,庶幾法制有立,綱紀再振,則宗社靈長,天下蒙?!保ā斗段恼募肪砭?,《奏上時務書》)。變革思維的主要根基是“法三代”的理想主義精神,以改造弊端漸重的祖宗法度。
在慶歷新政的具體舉措上,范仲淹重點突出了對于吏治人事的整頓和貢舉制度的改革。前者針對“磨勘”“恩蔭”等年資、特權對于北宋官場人事的負面影響,強調任人唯賢,并派出按察使監督懲治地方官員的行政。后者在于廢止重視詩賦的科舉舊制,實行策、論為重的考試方法,提倡重視經學和實務歷練,并積極在各地興學提倡學風的轉變。由于既得利益群體的阻撓以及改革步驟的不周,慶歷新政只是北宋改革運動的淺嘗輒止。
概要來看,在“通經學古”與“救時行道”之間,慶歷新政士人群表現出兩種基本路向。一種是對于三代典范的古代法度高度自信,認為直接移植到現實之中,可以作為理想的為政資源。如孫復主張“尊王攘夷”,認為《周易》《春秋》是治世之大法,石介認為“《周禮》明王制,《春秋》明王道,可謂盡矣。執二大典以興堯舜三代之治,如運諸掌”(《徂徠集》)。秦漢之后不能用古制,因此不能實現治世,原因在于“亂古之制”(《徂徠集》,《原亂》)。另一種是歐陽修代表的具有懷疑論色彩的低調立場。他強調的是從人情風俗理勢來理解和運用道,對于從天道性命角度論道的思想取向相當抑制,并且對于固守經書尋求典范的做法也心存疑慮,強調儒者應該真正地通古今之變,不受六經遺言的束縛。[46] 前者更能代表北宋變革思想家的主要趨向。歐陽修的低調立場則遙啟南宋經制事功一派。[47]
范仲淹參照治體的三代典范主張宰執擴權。《長編》記載,“八月辛卯,命參知政事賈昌朝領天下農田,范仲淹領刑法,事有利害,其悉條上”。這源于之前的范仲淹建議:“周制,三公分兼六官之職,漢以三公分部六卿,唐以宰相分判六曹。今中書,古天官冢宰也;樞密院,古夏官司馬也。四官散于群有司,無三公兼領之重,而二府惟進擢差除循資級,議賞罰檢用條例而已。上不專三公論道之任,下不專六卿佐王之職,非法治也?!?span id="lnyog91" class="super" id="ref140">[48] 他依據周禮、漢唐故事,提出強化宰相職權的動議(“法治”)。
仁宗時士大夫政治興起,君臣共治性增強,不斷有人從治體角度對此評論。如抵制君主任意行權。嘉佑元年(1056),趙抃具奏:“……所可惜者,國體之重,不詢于公卿大臣;政事之權,乃付之宦官女子”[49],批評仁宗以內降文字和內臣處置河獄。
在仁宗時期形成的共治模式中,臺諫系統對于維系政治的制約性、公共性至關重要。統治精英每每強調此一系統職官的治體自覺?!堕L編》卷一七一,皇祐三年(1051),仁宗指出,臺諫官需要通世務、明治體,“自是中書奉詔舉臺官,必以上語載敕中”[50]。司馬光熙寧元年(1068)《舉諫官劄子》提出舉任言事官有三個標準,不愛富貴、愛惜名節、曉知治體。[51] 陸佃《舉臺諫官劄子》同樣認為臺諫官應明于治體。[52]
臺諫與宰執之間的政治平衡、中樞決策機構的內部制衡,成為宋代治體論的一大焦點。如嘉祐元年(1056),知諫院范鎮批評臺諫彈劾被展示給彈劾對象,“臣竊惟陛下置御史、諫官者,使言朝廷是非也。置執政大臣者,使為陛下辨是非,以處決朝廷天下之事也。今御史、諫官為陛下言之,而大臣不為陛下辨之,反以彈文示洙、淑,使相紛辯,是何異州縣長官不為百姓辨曲直,而令百姓自相斗辯也”,此做法被認為“虧損國體”。[53] 再如,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批評有關舍人院不得申請除改文字的詔令,“臣等竊觀陛下自近歲以來,舉天下之事屬之七八大臣,天下初以翕然幸其有為,能救一切之弊。然而方今大臣之弱者,則不敢為陛下守法以忤諫官、御史,而專為持祿保位之謀;大臣之強者,則挾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擇義之是非,而諫官、御史亦無敢忤其意者。陛下方且深拱淵默,兩聽其所為而無所問。安有朝廷如此而能曠日持久而無亂者乎?”[54] 仁宗倚重七八執政大臣,在舍人不能盡職的情況下,如果臺諫嘿默,君道勢必有虧,政不自人主出。
神宗熙、豐變法時期,治體論在日益激烈的政治競爭中充分展示了內在緊張與活力。司馬光在熙寧二年(1069)寫就《上體要疏》,集中表達了基于政治傳統秩序對于王安石變法的異議。他指出“為政有體,治事有要”,特重“體要”。以“垂拱無為而天下大治”為政治理想,政體或治要在于上下相維,內外相制,處理好君臣上下、中央政府和地方四邊之間的構制型關系?!爸伪娬呤虏坏貌患s,治寡者事不得不詳,約則舉其大,詳則盡其細”,這是基于“自然之勢”。王職在于任人賞罰,宰相論道經邦,漢代陳平論宰相職業即所謂治體。[55] 綱紀是指內外設官,以相統御,上下有敘,大臣不奪小臣事,小臣不侵大臣職,體制有其客觀分位等級。
司馬光指出,統治者對于社會經濟秩序應高度尊重其自發活力,“安民勿擾,使之自富”,“久在其位,識其人情,知其物宜”,而不能隨意變亂合乎綱紀原理的祖宗成法。他據此反對王安石變法設置制置三司條例司、“常好別遣使者”,維護已經形成的內外官制。這個語境下的治體論,顯示出對于政治之經驗積累和客觀構造(“勢”)的重視。[56] 同時期對于變法尤其是變法決策機構的反對,也是基于這一保守治體論。如蘇軾概言“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而條例司這一設置造成中書失政,“宰相之職,古者所以論道經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而已”。御史中丞呂公著批評條例司“本出權宜,名分不正,終不能厭塞輿論。蓋以措置更張,當責成于二府;修舉職業,宜倚辦于有司。若政出多門,固非國體”。韓琦批評“中書之外,又有一中書”,建議將條例司“事歸政府,庶于國體為便”[57]。王安石的非常相權違背了傳統的治體成法,這在體制上得不到執政精英群體的支持。
元豐元年(1078),呂公著建議神宗以知人、安民為治體之要,并重視納諫,“是日,侍讀呂公著讀后漢書畢,上留公著極論治體,至三皇無為之道,釋、老虛寂之理,公著問上曰:‘此道高遠,堯、舜能知之乎?’上曰:‘堯、舜豈不知?’公著曰:‘堯、舜雖知之,然常以知人、安民為難,此所以為堯、舜也?!嫌终撎铺冢唬骸谒阅艹赏鯓I者,以其能屈己從諫耳。’上臨御日久,群臣畏上威嚴,莫敢進規。至是,聞公著言,竦然敬納之”[58]。有為、無為之辨,常為宋代君臣論治道之大關節,呂公著強調堯舜之道的知人安民、唐太宗屈己納諫,諷喻時政之意自在其中。
這一時期的政治精英以三代周禮、祖宗成法為依據,形成了一套對于宋代政治制度的自覺維護。元祐元年(1086)群臣論不當除安燾知樞密使,左司諫王巖叟曰:“愿陛下正命令所出,以存綱紀,而不以斜封用大臣,成圣政之日新耳”,“命令斜出,尤損紀綱。此事最重,實系國體”。[59] 右司諫蘇轍論曰“封駁故事,本唐朝舊法,祖宗奉行,未嘗敢廢。事有不由門下,不名制敕。蓋此法之設,本以關防欺蔽,君臣所當共守”。紀綱法度的國體性質非常清晰,君主被要求“克己為法”。[60]
這種保守成憲的治體論中生成了清晰的公法意識。如“殿中侍御史呂陶言:‘伏見安燾之命,不送給事中書讀,大于法非便。臣與劉摯等已嘗論奏,拳拳之誠,諒煩圣覽。臣今為陛下反復思慮此事,實系國體,有不可者四,須至再具奏陳,冒浼天聽?!蛉〈蟪迹耘c國家維持綱紀而同其休戚者”[61],又右諫議大夫孫覺等言:“夫安燾之才不才,差除之當與否,自有天下之公論,臣皆置而未議,所惜者朝廷之法度耳。且三省之設,事相表里,勢相始終。凡命令之出。先自中書省一人宣之,一人奉之,一人行之。次由門下省一人讀之,一人省之,一人審之。茍有未當,則許駁正,然后由尚書省受付施行。紀綱程序,其密如此,蓋以出命令而尊國體也……夫國家所以維持四海而傳之萬事者,惟守法度而已?!?span id="bcfhl0w" class="super" id="ref154">[62] 三省制度與臺諫系統組成的成法體制是國體所系。
積極的公法意識在此時期治體論中值得注重。元祐元年詔御使中丞劉摯等重行刊修元豐敕令格式,劉摯原有奏議曰:“法者,天下之大命也。先王制法,其意使人易避而難犯,故至簡至直,而足以盡天下之理;后世制法,惟恐有罪者之或失也,故多張綱目,而民于是無所措其手足矣。世輕世重,惟圣人為能變通之。祖宗之初,法令至約,而行之可久,其后大較不過十年一變法。豈天下之大,民物之眾,事日益滋,則法不可以不密歟?臣竊以謂非事多而后法密也,殆法繁而后奸生也。神宗皇帝達因革之妙,尤重憲禁。元豐中,命有司編修敕令,凡舊載于敕者多移之于令。蓋違敕之法重,違令之罪輕,此足以見神宗仁厚之德,哀矜萬方,欲寬斯人所犯,恩施甚大也。而所司不能究宣主德,推廣其間,乃增多條目,離析舊制,用一言之偏而立一法,因一事之變而生一條,其意煩苛,其文隱晦,不足以該萬物之理,達天下之情,行之幾時,蓋以屢變……臣愚以謂宜有所加損潤澤之,去其繁密,合其離散,要在簡易明白,使民有所避,而知所謂遷善遠罪之意。伏望圣慈酌時之宜,明法之用,選擇一二儒臣有經術,明于治體,練達民政者,將慶歷、嘉祐以來舊敕,與新敕參照去取,略行刪正,以成一代之典,施之無窮?!?span id="suei5kq" class="super" id="ref155">[63] 這一段文字的理論意義十分重要。法是體現天下至公精神的大命,先王制法原理簡明直白,盡理通志,祖宗立國初期法令至約,后來法繁奸生。神宗元豐立法試圖寬厚施恩,而政府有司卻加重法密苛嚴的弊端。劉摯建議按照簡易明白的仁厚精神來整頓仁宗尤其是神宗元豐以來的敕令。其公法意識至南宋陳亮、葉適得到進一步發揚。[64]
紀綱、公法構成治體主干,君主與國家尊嚴也取決于此。熙寧八年(1069),張方平批評役法不便,“臣聞天尊地卑,而君臣之分定。君君臣臣,而后國體正,天下安。故‘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臣無有作福作威。臣而有作福作威,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蓋為國之體猶權衡,不可使有偏重之勢,必成傾覆。歷代成敗,何不由此”,建議神宗尊重公論,防止權臣誤導,以保障國體不偏。[65] 國體也即治體有利于朝廷尊嚴,當時政治精英群對此相當自覺。元祐二年(1087),文彥博議遣劉奉世使夏國,御史張舜民論其不當遣,被降通判虢州。右諫議大夫梁燾抗議,“朝廷命令之出,閑有失當,初則有舍人繳納,中則有給事封駁,至成命已行,公論不以為然,諫官、御史乃論之。今給事不舉封駁之職,乃曰‘自有臺諫’,如此,焉用給事乎”?并會同御史與宰執辯論。同知樞密院事范純仁曰:“臺諫出入,乃是朝廷常事?!绷籂c反駁道:“樞密之言失矣!先文正與樞密皆歷言路,必熟國體。文正以正直聞天下,不謂樞密以朝廷罷直臣為常事,此言非公所宜出,固非燾所愿聞也?!遍T下侍郎韓維曰:“且重惜國體?!睜c曰:“臺諫論不當因大臣罷天子耳目之官,正謂重惜國體。使紀綱正而朝廷尊者,御史之任也。今斥去臺諫正論之臣,以紊紀綱,曰‘重惜國體’,非所喻也。方兩宮臨御,大臣尤宜避權勢、尊主威?!?span id="uiyram6" class="super" id="ref158">[66] 朝廷尊嚴系于臺諫維護的紀綱,不亂公法方能重惜國體,此處又有遏制文彥博權勢過張的意圖。當時敕諭云“事當權其輕重,故不惜一新進御史,以慰老臣”,梁燾對此駁論:“若論年齡爵祿,則老臣為重;若論法度綱紀,則老臣為輕。御史者,天子之法官也,不可以大臣鞅鞅而斥去。愿還舜民,以正國體?!?span id="vqcgxlt" class="super" id="ref159">[67] 臺諫是天子法官,是公法意志的體現者維護者,紀綱法度重于元老忠臣,這是治體大義。
同樣是元祐二年,蘇軾在館職策題中引入對于祖宗治體的討論,竟險些導致災獄之禍。蘇軾為防止時政矯枉過正,擬定學士院館職策題,“欲法仁祖之忠厚,則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于偷;欲法神考之勵精,則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入于刻”[68]。“是日乙亥,三省進呈傅堯俞、王巖叟論蘇軾札子,執政有欲降旨明言軾非者,太皇太后不聽,因曰:‘軾與堯俞、巖叟、光庭皆逐。’執政爭以為不可。丙子,詔:‘蘇軾所撰策題,本無譏諷祖宗之意,又緣自來官司試人,亦無將祖宗治體評議者,蓋學士院失于檢會。札子與學士院共知,令蘇軾、傅堯俞、王巖叟、朱光庭各疾速依舊供職?!w從右仆射呂公著之議也?!?span id="dv00xvm" class="super" id="ref161">[69] 統治精英“極論治體”本是常事,這里說政府考試傳統并無評議祖宗治體者,在當時日益激烈的黨爭中自然會裹挾入難測的政治風險,但也說明政治精英群在思想學術中對治體的思考已是十分活躍。
北宋政治傳統對于我們理解近世治體論的成型至為重要,此后南宋的政學發展并未超越此一規模。[70] 而后繼之元明清雖在政治上各有特點,治體論的發展仍是在宋學奠立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轉換。近世后期在共治參與的政治性格上有倒退趨勢,相當程度上抑制了治體論的現代提升與突破。[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