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科舉廢除、紳士解體與鄉土社會治理的終結

一 鄉土中國的雙軌治理體系

鄉土中國在國家治理上秉承著國家統治與鄉村社會分治、上下分立的治理體系。秦漢以來,隨著儒家學說正統地位的確立,逐步構成了政統與道統的左右分立,“鄉土社會成為師儒籍由‘避世’而‘入世’的守護天道的政治試驗場”[2],權力結構也逐漸演化為“上下分治”的皇權與紳權,從而逐步形成了“皇權—紳權”的二元治理模式。由于行政區域的高度分散,正式的官僚機構遠不能一捅到底進入鄉村社會進而一手經管,使得皇權并不能完全作用于基層社會,形成所謂的“王權不下鄉”格局。馬克斯·韋伯就認為中國是“有限官僚制”國家,“中華帝國正式的皇權統轄權只施行于都市地區和次都市地區。出了城墻之外,中央權威的有效性便大大地削弱乃至消失”[3]。政權在縣以下基本處于懸空狀態,權力分散于社會之中,也使得需要另一條治理途徑——士大夫的“道統”,宗族家族、宗法制度及保甲制等傳統組織與制度也在基層社會治理中起到重要的作用,而那些素質優良的鄉紳則是這些傳統組織和制度良性運行的基礎,努力構建地方社會“皇權無為、衙門無訟”的治理格局。當然,這也絕對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國家缺乏足夠的力量深入基層社會,而是帝制時期的統治者大多奉行儒家的仁政理想,中央王朝“在滿足對地方控制和財政稅收基本需要的前提下,盡量減少官府的直接介入以及由此帶來的流弊,轉而依靠民間力量管理地方”[4]。總的來看,傳統中國基層社會治理主要依托特定的精英團體——地方士紳,有效應對于傳統中國以倫理家庭為本位、通過科舉制實現精英流動和階層遷轉的社會實際。

傳統鄉村社會作為散漫、和諧的自然社會,王權定然需要借助紳士階層的社會力量,以非體制性的權力完成對鄉村社會的整合和治理,紳士階層有效連接了兩種秩序。傳統社會時期,紳士身份的獲取往往大多通過科舉考試取得,科舉成為帝制時期文化傳承、教育和人才選拔的重要制度。科舉制度一方面將社會精英吸納國家統治體系當中,另一方面,還將那些取得功名、學銜而未進入正式官僚體系的紳士納入基層社會治理體系中。作為地方精英團體的士紳的構成涵蓋了致仕官員、地方賢達、豪強和宗族耆老,合力成為官府和平民之間的中介,在鄉土社會治理體系中發揮著黏合劑的作用,“科舉制實際上是一個溝通上層體制與底層社會的篩選機制”[5]。紳士階層發揮著重要的社會整合功能,“士紳的產生是用來填補早期的官僚政府與中國社會之間的真空”[6],確保地方社會的政治穩定、財產安全和人民生活安定,從而有效地將鄉村緊密吸附于整個國家治理體系中,形成了國家統治和鄉村社會分治的治理格局。

費孝通先生將傳統國家治理模式概括為政治雙軌,對其運行機制進行了細致的描述:“一、中國傳統政治結構是有著中央集權和地方自治的兩層。二、中央所做的事是極有限的,地方上的公益不受中央干涉,由自治團體管理。三、表面上,我們只看見自上而下的政治軌道執行政府命令,但是事實上,一到政令和人民接觸時,在差人和鄉約的特殊機構中,轉入了自下而上的政治軌道,這軌道并不在政府之內,但是其效力卻很大的,就是中國政治中極重要的人物——紳士。紳士可以從一切社會關系:親戚、同鄉、同年等等,把壓力透到上層,一直可以到皇帝本人。四、自治團體是由當地人民具體需要中發生的,而且享有著地方人民所授予的權力,不受中央干涉。”[7]費孝通認為“政治雙軌”完成了傳統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交接關系,確保了傳統政治體制的順利運行,傳統時期的社會秩序是由社會—政治和文化—道德交互作用構建而成,士人在政統和道統兩方面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紳士階層在基層社會的運行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成為官與民之間的緩沖和中介。費孝通也將基層社會權威稱為“長老統治”,凸顯紳士群體在鄉土社會中的紐帶橋梁與規范價值作用,而“政治雙軌的拆除”使得“長老統治”不復存在,也造成了“基層行政僵化”問題。秦暉將傳統基層社會治理方式概括為“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8],當然他也對這種基層社會治理的簡單化概括模式進行了解釋,強調要看到“不同朝代‘皇權’在控制鄉村基層社會都發生變化,鄉村宗族與所謂鄉紳同朝廷、官府關系的演變必然十分復雜”[9]。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在傳統社會治理結構中,國家之權重在于治官而非治民,其治止于縣鄉,統治者顯然無意、且也無力把正式的官僚體系延伸到鄉村社會之中,鄉村中僅有半官半民的保甲、里甲人員及其一些非正式的行政組織,當然“到17世紀末至18世紀前半期,在各地多已名存實亡”[10]。清代時期,紳士作為地方自治的重要角色且數目龐大,在19世紀中葉前“中國紳士總數已達100萬余人,平均每縣有六七百名”[11],鄉村社會的紳士成為基層社會有效治理的主體,基層社會也形成了“官督紳辦”的共同治理格局,力圖通過以倫理本位的地方自治實現民風淳樸、禮俗齊備、自給自足的和諧鄉土社會。

二 士紳解體與鄉村社會治理乏力

近代以來,中國在不自主的現代化進程中,首要面對的是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強大的權力特征是現代民族國家的內在本質屬性,通過強力的國家政權推動現代化進程。當然,現代國家必須通過改革原有的體制,因此1840年以來所有的社會變革都圍繞著一個核心目標,“重建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破壞舊制度中的所有與這一集權國家有所矛盾的制度因素”[12]。雖然科舉制度有著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和社會控制等諸多功能,科舉官僚體系在傳統中央集權國家中發揮重要作用,但是隨著清廷的日趨衰落,經歷1300余年的科舉制度,在清末效法西方以追求獨立富強背景下,逐漸被西方新式教育和文官制度所取代。

從思想和制度層面來看,作為現代典范的西方國家自然是當時中國效法和臨摹的范本,因而,如何將西方現代普遍價值取代中國傳統落后觀念是清末啟蒙運動賦予的重要使命。在西學東漸背景下,諸多知識精英都認為中國社會政治制度的改革必須先從教育改革做起,傳統的儒家教育已無法應對和解決諸多問題,科舉制度也被視為中國傳統落后觀念的桎梏,不利于“國家觀念”的形成且掣肘著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教育改革成為朝廷上下和地方精英的共同訴求,清廷政府也逐步建立新式教育制度、推廣新式學堂,科舉考試由于失去了選拔人才的功能也被政府廢除。從社會發展進程來看,科舉制度的廢除具有積極意義,“消除了橫亙在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道路上的一個綜合性障礙”[13],推動了新式學堂、人才培養和“西學”的發展,士人也被分流到教育、政治、經濟、軍事、新聞媒體等各個部門,“通過身份轉變,擔當起中國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的中介”[14],科舉停罷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清王朝的垮臺。對于鄉土社會治理而言,科舉廢除后,官與紳在科舉功名中學品、學銜的同質性被打破,直接弱化了紳士的“近官”身份特征。同時,現代國家建設中,政權不斷推進到鄉村社會以實現社會整合和資源汲取,使得基層社會關系發生了變化,改變了鄉村社會中原有的各類群體的角色關系和行動機會,以地方紳士為中心的鄉土傳統社會治理模式也必然解體。

1905年,廢除科舉而設立學堂的教育制度改革,對于傳統鄉村社會及地方治理的影響是巨大的,它從制度層面上切斷了鄉紳階層與國家政權直接聯系的橋梁,改變著鄉紳階層原有角色和社會功能,引動了鄉村社會結構和權力結構的重構[15]。后科舉時代的現代治理機構建構過程中,對基層社會而言,傳統價值秩序規則的瓦解和權威的喪失,各種社會群體和社會力量也逐漸背離了整合中心,導致了社會整合弱化,“皇權(國家機構)—紳權(民間統治階級)—民眾的整合模式趨于解體”[16]。傳統社會時期,作為食利階級的鄉紳,不但在鄉村社會中擔負著道德教化、整合鄉村的重要職能,一定程度上還扮演著鄉村利益代言人的角色,該角色的消失也造成鄉村社會結構和文化生態的斷裂。科舉廢除從根本上切斷了傳統士紳與國家權力直接聯系的渠道,士紳失去了國家體制的依賴,這改變了士紳階層既定的角色和功能,進而引起鄉村社會結構與權力結構的變動。科舉作為維系社會秩序的重要制度,其重要功能就有價值規范、道德教化和文化傳承,停罷科舉后,缺乏新的接續方式,在“倫理社會失去道德支撐,秩序失范,思想文化異常活躍的情景下,不免亂象紛呈”[17]。傳統紳士的分化和解體,對鄉村倫理層面而言,導致的傳統價值和道德瓦解給社會整合和基層治理帶來了諸多困境。蕭功秦認為紳士階層的消失引發了社會的劇烈動蕩和結構性的破壞,造成了知識精英的“游離”與農村文化的“無根化”[18]

科舉廢除帶來士紳群體的分化,傳統鄉村治理的“官督紳辦”體制自然也隨之解體,鄉村社會失去了具有主持和組織之責的農村領袖,鄉村社會結構的改變隨之而來的是社會治理與整合的困境。在羅志田看來,科舉制度的廢除使得“政教相連的政治傳統中斷,政統的常規社會來源枯竭,近代軍人、工商業者和職業革命家等原處于邊緣地位的新興群體逐漸進據政體”[19]。楊天宏也持類似的觀點,“科舉這一維系文官政治的制度的廢除,為軍人秉政打開了方便之門”[20]。從官僚成分角度來看,確實科舉停罷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將紳士階層逐步擠出權力體系且地位邊緣化,擠壓了紳士生存的空間,士紳階層失去國家制度性支撐和常規流動渠道,也直接使得紳士階層逐步走向分化和沒落,“‘士紳’就沒有了這中層協調人員的獨特身份,一概轉化成新式學堂里的理工男或軍校出身的混世魔王”[21]。與此同時,鄉村社會中有能力的士紳也開始進入城市,“現代城市里的學校、媒體與社團是他們的主要活動空間”[22],或轉變為工商業者、知識分子,甚至成為新式軍人。此外科舉道路的中斷,也使得農村有能力的青年紛紛離開鄉村進入城市,抑或出洋留學。這對于鄉村社會而言,“不再存在一個穩定的士紳階層來充任農村文化生活與社會生態系統的組織者與調節者”[23]。科舉廢除使得補充鄉村士紳的社會來源被切斷,鄉村弟子進入城市接受新知識與觀念后不愿返回農村,造成鄉村人才的枯竭,人口素質的下降。教育體制的改變使得新式知識分子遠離了鄉村,鄉村精英的離場伴隨而來的是鄉村傳統治理體系的破壞,權威與治理效力日趨式微。

另外,后紳士時代的鄉村秩序整合所依賴的群體也發生了明顯變化,民國時期的士紳階層構成較之晚清時期更為復雜,與傳統學紳和官紳構成不同,“民國時期的士紳則更多地包括了商紳、軍紳、新式學紳以及部分以非法方式(土寇、寇首)進入這一階層的人物”[24]。清末山西舉子劉大鵬1926年的日記表明:“民國之紳士多系鉆研奔競之紳士,非是劣衿、土棍,即為敗商、村蠹。”[25]羅志田[26]認為鄉紳中讀書人所占比重的降低,其結果就是道義的約束逐步減弱,這在一定程度使得土豪劣紳人群變多,傳統紳士的解體是造成鄉村社會秩序動蕩的重要原因之一。鄉土社會的紳士作為“地方權威的公共身份需要通過個人在地方體中的實際行動”[27],地方權威具有對基層社會的各類“保護”和“關照”義務,紳士退出基層治理系統帶來地方權威的改變進而使基層權力結構發生改變,土豪劣紳和地痞無賴逐步占據鄉村的公共權力和資源,作為國家利益主體代表顯然難以提供各類庇護關系而與鄉民直接對立,導致鄉村權力關系不斷惡化。

美國學者杜贊奇也探討了民國鄉村權力結構的變化問題,他認為20世紀30年代鄉村政權落入那些貪求名利的“政客”手中,主要就是完成征兵、征稅和征糧等工作,充當著征兵征稅角色,“他們大多希望從政治和村公職中撈取到物質利益,村公職不再是贏得公眾尊敬的場所而為人所追求”,村莊領袖已從“保護型經紀”轉變為“盈利型經紀”[28]。可見,傳統紳士階層的解體帶來的是基層權力結構的改變,土豪劣紳逐步成為鄉村政權的經營者和地方權威的代理人,劣紳群體開始肆意掠奪鄉村政治權力與各類資源,在缺乏“國家”權力的有效監管下,農村呈現出橫征暴斂化趨勢,使得農民課稅沉重,政府權威掃地。

南京民國政府成立以后,面對“內憂外患”的嚴重局勢,傳統的消極無為且軟弱乏力的基層政權組織已難以有效地對鄉村社會展開動員、控制和汲取各種資源,加之國民革命和農民革命運動對傳統鄉村權力結構和紳權給予了嚴重的打擊,政府也極力將鄉村社會逐步納入“官治”的范圍之內,選擇制度重建路徑以實現國家政權向鄉村社會的下沉和滲透。20世紀30年代中葉,國民黨政府對于鄉村社會的控制體制上復歸于“保甲制”,寓保甲于自治之中,保長官僚化使得“自治組織”變成為國家在基層的政權組織,希望通過自治組織現實自下而上的治理軌道的暢通。然而,保甲制也未能有效實現鄉村社會秩序的整合與控制,鄉村治理更是陷入困局。

科舉制度的廢除使得鄉土社會低成本治理秩序解體,傳統鄉土社會治理結構與文化基礎同時受到了摧殘性破壞。廢除科舉造成士紳和國家意識形態的有效聯系被切斷,紳士無法通過公務信譽、資產資源和福利分配權來保持自己的地方權威地位,紳士階層開始逐步分化和解體,作為知識精英的紳士流向城市不僅造成了城鄉分離、鄉村文化衰退,劣紳的出現使得德性也退出鄉村舞臺,造成鄉村社會整合的乏力和弱化。“基層社會以士紳為治理細胞的組織結構在現代化的沖擊下趨于崩潰”[29],意味著鄉村傳統政治—社會治理模式的終結,同時未能有效地建立起新的鄉村社會治理制度,因而加劇了鄉村社會的衰敗和動蕩。如費孝通所言,“政治雙軌的拆除”致使鄉村“社會損蝕”[30],這種自下而上的政治軌道被拆除后使得“基層行政僵化”,進而給鄉村社會治理帶來了諸多問題,這無疑是民國鄉村建設運動興起的重要因素之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平定县| 湘西| 南澳县| 垣曲县| 绥德县| 霍州市| 周宁县| 萝北县| 兰西县| 齐齐哈尔市| 丰宁| 吐鲁番市| 清远市| 大冶市| 邢台市| 琼结县| 星子县| 龙胜| 大方县| 嘉兴市| 芒康县| 荆州市| 疏勒县| 金乡县| 苏尼特左旗| 晋州市| 卢氏县| 工布江达县| 海阳市| 革吉县| 四子王旗| 沭阳县| 应城市| 龙里县| 汽车| 玉山县| 新邵县| 泸定县| 会宁县| 鄂托克旗| 阜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