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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啟示與思考

經幾代人七十余年探索,夏商考古取得有目共睹的輝煌成績。回顧以往漫長歷程,我們得到什么啟示?目前,又面臨著哪些困難和問題呢?

(一)關于夏商考古研究的目的、特點與方法

鑒于中國是一個幾千年歷史文化傳統綿延不斷的文明古國,自1928年殷墟發掘以來,考古工作一直圍繞著一個目的,就是研究歷史。2500年前孔子曾嘆道:“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12]七十多年來的考古工作,使二里頭、偃師商城、鄭州商城、安陽洹北商城和殷墟等夏、商都城及各地不同等級的夏、商聚邑遺址在湮沒三四千年后得以重新面世,以真實的地下材料,為重構夏商時期信史,一再作出令人信服的重要成果。正是七十多年的考古工作,才有今天關于夏代和商代的許多歷史知識,或從不知到知,或由朦朧而漸清晰,為夏商史的深入研究,奠定了科學基礎。

考古學以發掘出土的實物史料為主要研究對象,這就決定了田野工作是考古學的基礎。如傅斯年最初籌劃殷墟發掘時的形象說法:“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13]考古不是靠坐在書齋里能做的學問,這正是它區別于文獻史學的基本特點。本卷各章內容反映了一個道理,這就是:實踐證明,構建夏商考古學體系的工作每前進一步,都與調查、發掘的收獲分不開。田野考古每一項具有突破意義的重大發現,都為實現既定學術目標起到巨大推動作用。

作為歷史時期考古學,夏、商考古必須參照文獻記載,并倚重于地下出土的當時文字記錄,以期對相關遺存做出符合歷史實際的科學解釋。

惟夏代和商代處于中國歷史時期的早期階段,并未流傳下系統文獻史料。從先秦文獻和《史記·夏本紀》、《殷本紀》對夏商歷史的記述中,可知夏、商王朝及商先公時期的世系、大略活動地域和某些史影,卻無法概括出它們各自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詳細、具體特征同考古學遺存相對證。因而,使用文獻要謹慎。注意甄別文獻的形成年代和文獻材料本身價值的等次性,避免拿考古材料與文獻記載作簡單比附,是應當認真對待的兩條原則。

殷墟甲骨文對研究商代歷史、了解商代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巨大價值,已為人所共知。商代晚期銅器銘文(包括族徽),同樣是判定相關遺存年代與文化歸屬的重要證據。鑒于甲骨文已是一種有嚴密規律的成熟文字系統,而在龍山時代晚期已發現同甲骨文形體、結構相當一致的單個陶文。《尚書·多士》云:“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夏代和商代早期已有一套成熟文字,當無疑問。只是,我們迄今尚未發現比武丁時甲骨文更早的地下文書。究其原因,當時能認識、運用文字的人極少,王室典籍又埋藏在特定地點,很難找到;也可能同文字載體的材質不易保存下來有很大關系。

對夏商時期考古來說,在缺乏文獻可征,尤其是夏代和商代早、中期尚未找到地下共存文字證據情況下,考古學的基本方法——層位學和類型學方法,對推定遺存年代、文化性質、構建時空框架、探討各文化縱向和橫向間相互關系的作用更加凸顯。由殷墟進而認識二里岡,再找出二者之間的中間環節,以至二里頭文化性質的推定、王灣三期文化經由新砦期發展為二里頭文化脈絡的梳理,還有各文化細密編年序列的建立,莫不是依賴層位學與類型學方法。就此而言,同史前考古方法相近。類型學方法不僅用于研究同一文化或同一系統諸考古學文化的興衰歷程和演變軌跡;還用于研究不同系統諸文化的差別和交往關系,以便較客觀、縝密地把握某一遺存的文化特征、辨別其文化性質,不致將原本復雜的歷史文化現象簡單化。后者,便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已經應用、近20年來稱為“文化因素分析”的方法。即便青銅器學、甲骨學等分支學科,層位學(包括青銅器、甲骨與陶器的共存關系)和類型學仍是基本研究手段。

對考古出土材料作體質人類學、動物學、植物學、地質礦物學鑒定,自殷墟發掘以來,已行之有年;碳十四測年和銅礦開采、冶煉、鑄造工藝的復原研究,也已積累下一批成果和經驗。近年開始注意到古代環境與人地關系的研究,還有數理統計方法和新興的基因技術等多學科的介入,使考古研究方法和技術手段不斷豐富,為多角度地揭示夏商社會生活,破譯古代人群與文化變遷機制,提供了前景。當然,方法的多樣化,并不意味著可以忽略層位學與類型學的作用。相反,我們認為,任何一種科技手段提供的信息或結論,都要經過考古層位學、類型學方法的互證與檢驗。

在研究夏商時期考古學文化分布態勢時,我們注意到:甲骨文中雖提到“商”和“東土”、“南土”、“西土”、“北土”[14],但當時并沒有關于疆域的明確概念,也不存在四至明確的疆界。夏、商文化的聚邑分布大致有三種情形:都城及其附近較大范圍聚落密集,我們稱之為夏文化或商文化的“中心分布區”,文化面貌最具典型性;都城以下二、三級城址或中心遺址附近,一般也有一片聚落群;離中心區較遠地方,往往是在一定時段內呈點、線狀同其他文化作交叉分布,其存在并不穩定。如豫東杞縣就發現二里頭文化、岳石文化同下七垣文化遺址交錯。湘江下游的岳陽銅鼓山等處早、中商遺址,關中西部的扶風壹家堡、岐山京當和王家嘴等遺址的中商文化層,就更明顯地表現出商文化一度南進或西進的據點性質。第二、三種的文化面貌往往具有地域特點,同中心區有一定差異。根據這種情形,我們對二里頭文化和商文化仍采用史前考古按文化面貌差異劃分為若干地方類型的辦法。待將來材料更豐富、條件成熟時或可考慮分區。

(二)夏商考古學面臨的困難和問題

夏商時期考古學已取得的成果,只是我們朝著認識夏代和商代歷史前進了一程,而科學探索是無止境的。我們面前還有許多問題并未解決。限于篇幅,本文只能舉出其中主要幾項。

1.關于夏文化和先商文化探索,本卷的說法同學者們提出的其他方案一樣,在得到確證之前,都屬于科學假說性質。目前任何一種學說,都未能圓滿解決涉及夏文化和先商文化的所有問題。我們的說法也不例外。

首先,夏文化的上限,是參照文獻所說夏代積年,從夏商分界往前推,或推到王灣三期文化晚期,但未能從考古學上得出區分夏文化與先夏文化的根據。

夏王朝的都城,目前僅知屬于夏代晚期的二里頭遺址。尚需根據登封王城崗、禹州瓦店等遺址提供的線索,找到可確認的夏代早期都址。

晉西南的“夏墟”、“大夏”,先秦文獻有明確記載,但從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的遺址數量和規模看,同“大夏”并不相稱。應作如何解釋?

從陶鬲為代表的商式典型器的演化譜系,指認下七垣文化為先商文化,從類型學角度看沒有疑問。但只有在該文化分布區找到商先公時期的方國都址、代表政治權力的宗廟、宮殿類建筑和禮器,才會有更強說服力。

有學者主張商文化北來說,有學者認岳石文化為先商遺存,若分別從殷墟商貴族體質特征和“玄鳥生商”的傳說看,并非全無根據。以上二說,仍留有研究余地。西周初年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商丘宋國城址的發現,也促使我們去思考:蘇、魯、豫、皖交界地區同商族起源究竟有怎樣的關系?

2.考古學文化同古代族的對應關系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對此,尚缺乏在個案研究基礎上作為一個理論性課題,做出較系統、有深度的專門研究,還找不到一種符合中國歷史實際、清晰并得到廣泛認同的理論解說。以至在研究中時感困惑。

例如,學者們曾結合年代、地望的考定,并從日用陶器所反映的物質文化特征、禮器組合、建筑朝向與埋葬制度所反映的精神文化特征,尋求判定夏族、商族或其他族文化。但夏族與商族的概念同現代民族定義是否等同?古代夏族與商族的形成是單源還是多源[15]?單源或多源在考古學上的反映是什么?

商代晚期,在關中西部存在幾類同探索先周文化有關的遺存[16],可看到各類遺存都不單純,文化因素有交叉,并不同程度上受到商文化影響,有的還含有北方系統的蛇紋鬲。1997年在灃西發掘到相當商末(文王遷豐后)的H18中,包含鄭家坡、碾子坡、劉家多種文化因素,反映先周文化兼收并蓄的特點和多源性。周人迅速崛起正是接受商人青銅文化并廣納各種文化的結果。關于先周文化構成和宗周文化形成的研究,對理解夏、商文化有借鑒意義。避免那種非此即彼的單線思維模式,可能是十分重要的。

又,以遺址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其命名有隨機性。古代同一族不同發展階段產生的遺存,能否表現為時間早晚銜接并存在傳承關系的、現已命名的兩個(或兩個以上)考古學文化?具體如王灣三期文化晚期、新砦期同二里頭文化,能否同是夏代夏族遺存?而現已命名的某一考古學文化不同發展階段,可否有不同族屬?具體如二里頭文化的前、后期,可否分別是夏代晚期夏人及商代早期商人的遺存?對前一問題,我們持肯定態度[17];而對后一問題持否定態度。然而,就此的爭議,有待繼續討論。于此,也不妨設想:待夏文化的上限得到解決后,可將夏文化中前后有承續關系的二三種考古學遺存,統稱為夏文化并按發展階段分期。

依靠考古遺存去探討夏代和商代國家形態,同樣存在許多困難,有很大局限性。如:

據《尚書·酒誥》中周公的說法,商代實行內、外服制度。內服是指商王朝直轄區的國家管理機構,外服是指四周遠近大小不等的諸侯。據記載,湯時有諸侯三千[18],至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者八百諸侯”[19]。從甲骨文中看到,商代有侯、伯、子、男等諸侯稱謂,其中有受封的王室子弟(子姓)、勛戚;有的是時叛時服的屬國,但它們各自是一個政治實體,是一個具體而微的方國。據出土銅器銘文和地望,對商文化中某些地方類型的國別、某些周邊文化的族屬或國別做過推測,但多數尚難確指。包括盤龍城、東下馮等重要城址的性質、地位也難說清。迄今,關于夏代、商代國家結構、血緣宗族體系等仍主要依靠甲骨文和文獻的記載,考古資料能說明的問題很有限。

概括地說,就是前文曾提到的,涉及考古學遺存族屬及考古學文化同夏王朝、商王朝歷史的對應關系,仍存在一系列不確定因素。這是很大的難題,有待今后的新發現和深入的理論研究去逐步解決。

3.在編寫本卷過程中,我們感覺到夏商考古田野工作在取得巨大成績的同時,尚存在一些值得重視的問題,茲提出討論,供考古界同仁參考。

已知的夏商時期遺存中,除幾座城址,大多數是墓葬,而中小型聚落居住址材料不多,已報道的居住遺址又大多屬調查材料,經過發掘的為數更少。居住址與墓葬的發掘存在嚴重失衡現象。許多地點墓葬的發掘屬于搶救性質,又偏重于商代銅器墓的搶救,操作偏于粗放,葬具結構、人骨等許多資料未能詳細記錄和收集。這就為認識相關考古學文化的面貌、研究當時當地的社會結構和經濟生活帶來局限。上述現象的形成,有客觀原因,同考古工作主持者、領導者的認識、觀念也不無關系。

城市是國家權力中心,又是薈集當時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成果的文化中心。在20世紀相當長一段時間,對夏商時期的幾座城址著重于解決年代、分期,對重要的墓葬、窖藏和銅器、玉器、甲骨、車制以及殷墟墓地的分區、分組等分別有深入研究,關于二里頭、鄭州商城、偃師商城的性質與相互關系更成為討論熱點。這完全是必要的。但關于城址布局的研究成了薄弱環節。探查城市布局是一項耗時、費力、又不會產生轟動效應的工程,受人力、經費和現代城鄉建設等多方面制約,困難多多。但從學術角度說,只有逐步弄清布局,才有助于全面了解城市內涵,正確判定城市性質與功能,并對不同時期城址形態、結構的演變做出研究。

中國古代文明一個重要特征,便是血緣關系依然十分牢固,并未被地緣關系取代。根據族墓地資料、甲骨文和先秦文獻記載,在夏代和商代,聚族而居、聚族而葬、聚族立國的傳統未變。以宗族—宗法體系為架構形成的王朝都城、二級城邑(或方國都邑)及其下中、小聚落的關系,猶如大樹的干、枝、葉,是一種按等級秩序統治與依附、權利與義務的特殊矛盾統一體。因此,城市不是孤立存在的。城市與周圍聚落間以及各級聚落之間,有等級地位差別,但又被宗族紐帶連接維系著,城鄉之間并不是一種簡單“對立”關系。若通過城址周圍聚落群的勘察并有選擇地做重點發掘,掌握其分布范圍和聚落群內的等級構成,對于揭示夏代和商代國家結構特質,有十分重要意義。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對夏商城址布局和周圍聚落群的研究(包括生態研究)有所加強,并在幾處地點取得初步進展。我們認為,這是今后夏商考古應倍加重視的兩個有關聯的課題。

以往的發掘,雖大家都從層位上注意遺跡間的早晚關系,但多限于對遺存保留現狀做靜態的觀察與記錄,往往忽略了各種遺跡形成、使用及毀棄的整個過程及其動因、各種遺存間的以及人類活動與生態環境之間的互動關系做全面研究。又多未能從埋藏學原理對文化堆積做出解釋。為了能盡可能多的收集地下遺留的歷史信息,國外田野發掘已在多學科參與下創造了一些新方法,值得我們借鑒。當然,引進任何好辦法都要經過試驗、消化,使之中國化。我國幅員廣大,南北各地埋藏環境殊多差異,如何因地制宜地提高田野工作水平,期待著考古學家們在實踐中繼續探索。


[1]李玄伯:《古史問題的惟一解決方法》,《現代評論》第1卷第3期,1924年。

[2]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考》,《觀堂集林》卷九,中華書局,1959年。

[3]當時主要是指甲骨卜辭和金文等地下出土文字。

[4]王國維1925年在清華學校研究院講授“古史新證”課程時,提出了對學術界產生深遠影響的“二重證據法”(見王國維:《古史新證》第2~3、52~53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

[5]編者按:本文中涉及的考古材料和諸家觀點,凡以下各章節中有詳盡注釋者,于此不再一一作注。下同。

[6]詳見第四章第一節。

[7]詳見第四章第三、四節。

[8]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卷十,中華書局,1959年。

[9]詳見第三章第二節。

[10]《論語·為政》記載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

[11]《左傳·成公二年》。

[12]《論語·八佾》。

[13]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籌備處:《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冊,1928年。

[14]《合集》36975,見郭沫若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著:《甲骨文合集》第12冊,中華書局,1983年。

[15]“多源”指原本祖源不同,經聯姻、聯盟或不斷征伐和融合,成為夏族或商族的組成部分。

[16]詳見第八章第五節

[17]如商文化中就包括以往曾命名的“二里岡文化”、“小屯文化”或“殷墟文化”等稱謂,并為學者所公認。

[18]《呂氏春秋·用民》:“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于湯而三千余國。”

[19]《史記·周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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