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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廓清上述兩對概念為前提,我想從改革的目標模式的角度簡單地談談對各種經營形式的看法。

首先,我覺得在我們的中小企業里實行第一種意義上的“兩權分離”是有益的和沒有問題的。除了六七千個大企業以外,所有的國有企業都不但可以“包”(即高級所有者同低級所有者之間的契約關系)和租(即所有權在不同所有者之間的分割式定期讓渡),而且可以賣(所有權的永久性讓渡)。這都不會損害公有制經濟的主導地位。不過在我看來,賣比租好,租比包好。因為,在我們當前的“分包”“承包”關系中,包含有“縱向從屬”或者“支配和從屬的關系”,而租是兩個平等的商品經營者之間的市場行為,賣更是如此。因此,后者更有利于改革目標模式的實現;而“縱向從屬”關系的保存和擴展,會對社會主義企業間平等的商品交換關系的形成和發展帶來消極影響。[9]

至于社會主義的大企業能不能采取第一種意義的“兩權分離”,我持懷疑態度。小企業內部關系簡單明了,在明確財產關系的基礎上使經營者同所有者合一,是有好處的。但對大企業卻并不是這樣,世界工業發展的歷史證明,在大企業的經營中所有者與經營者合一常常是缺乏效率的。在資本主義工商業萌發時期的個體經營中,所有者、經營者、勞動者是三者合一的,后來三者逐步分離;第一步的分離是勞動者與所有者的分離,第二步的分離是經營者與所有者的分離。現在還看不出來在大生產的進一步發展和社會主義條件下三者有重新合一的必然性。

以后一步分離,即第二種意義上的“兩權分離”來說,之所以發生這種分離,在經濟上的原因是:經營大企業必須要有專門的知識和才能,而所有者并不天然具有這樣的能力。顯然,在社會主義國有大企業中也并不存在否定這種分離的經濟依據。加之如同前面所說的,目前我國個人財產的情況也使經營者根本不具有承擔大企業面臨的巨額風險的能力。讓承包者用幾萬元的家產去擔保去承擔數以百萬計的國有資產,無異于把全民財產置于巨大的風險之中,而經營者在事實上只能負盈而不負虧,因此,對于在社會主義大企業中運用所謂“產權理論”,必須采取十分審慎的態度。即使一定要對大企業實行承包的話,最好是先在小范圍內試行。范圍不要太大,而且最好各種情況都試一試,不能靠給特殊的優惠條件,揠苗助長,否則對全民財產的風險太大。

與此相聯系,目前無論在蘇東國家還是中國,都有一種強烈的要求,就是不但要把所有者同經營者結合起來,而要把勞動者同所有者、經營者結合起來,我覺得,這種三位一體的經營形式對小企業是合適的,然而對大企業卻未必盡然。前文已經講過,資本主義大企業經過幾百年形成了所有者、經營者、勞動者三者既互相分離又互相聯系的所謂“制衡關系”(check and balance)。我想這種關系的形成,既有階段關系方面的原因,又有大生產內在要求的一般原因,因此,撇開資本主義的剝削關系,企業內部類似的制衡關系仍是可以借鑒的。而在社會主義企業中如果不建立這種制衡關系,而建立三者合一的在職職工所有和自主管理體制,就有可能出現某些被稱為“行為短期化”的消極現象。有的經濟學家認為,當在職職工共有企業、成為主人的時候,他們的投資意愿就會強化,“少扣多分”“分光吃盡”的現象就會消除。但是,理論分析和實踐經驗都沒有證實這種論斷,從理論上來說,比較經濟學在討論美國加州大學B.沃德教授的“伊利里亞”模式(Illyria Model)時,已經確切證明,當企業的目標函數是在職職工收入最大化的時候,會產生擴大再生產的意愿低落、消費膨脹和“行為短期化”等傾向,多數人對這一點的認識是一致的。南斯拉夫等國的實踐也可以作為殷鑒。正如南斯拉夫同志所說,實際上歸在職職工所有的“社會所有制”,是一種“沒有所有者的所有制”,因為職工是流動的,舊職工不斷退出,新職工陸續參加,多數在職職工往往情愿“少扣多分”,拿到現利,而不去考慮自己退休后企業的長遠發展。

我認為大企業唯一的出路是實行第二種意義上的“兩權分離”,其具體形式則是主要歸法人所有的股份制,對于如何從目前國家所有、直接經營過渡到國家通過投資公司、基金會等法人組織作為主要持股者的股份制,有多種可能的做法。在我看來,其第一步是要像許多經濟學家所建議的那樣,把政府調節國民經濟的職能與作為所有者代表的職能分開。[10]至于全民的所有權以何種形式實現,看來可以通過幾個互相銜接的步驟,比如說,如同世界銀行及其他經濟學家建議的那樣:(1)建立各級政府的國家資產部,向企業分散參股;(2)設立若干個互相競爭的國家投資銀行或持股份公司,向企業分散參股;(3)由各處社會基金會,如社會保險基金會持股。[11]其中(2)和(3)都是由營利性的或非營利性的法人持股。當我們的社會主義公有制過渡到第(2)階段特別是第(3)階段以后,將會形成可以稱為“法人所有制”的社會主義企業組織形式。在這種模式下,可以容許個人和法人持股。但是目前有一種做法,就是在國家股、“外單位股”、個人股之外還搞一種“企業股”。我認為,這種辦法會搞亂財產關系,是不可行的。以上四種按持股者劃分的持股形式中,所謂“外單位股”也就是法人股,其性質取決于法人本身的性質。一般來說,它與公有制為基礎的原則并不相悖。至于個人股,只要不是“權力股”“后門股”“干股”等變相瓜分國家財產的形式,比重和數量又不足以操縱企業的經營,也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所謂“企業股”。這里講的“企業”與作為整個法人的企業不是一個意思。它一般是指經理,或者是在職職工。一旦設立“企業股”,在企業中就出現了兩個利益主體,一個是大概念的“企業”,即法人本身,另一個是小概念的“企業”,即前述法人以外的個別人或一部分人(經理或職工集體);而經營者就有了雙重身份,一方面是大概念“企業的法人代理人”(agent of the corporation,在我國有時譯為“法人代表”),另一方面又是小概念“企業”的代表;在這種格局中,經營者顯然會受到很大的壓力,使他的行為向小概念“企業”的利益傾斜,而會損害全體股東這個大概念“企業”的利益。有人說在我們的情況下,企業股只是小頭,在企業經營中不能起支配作用,所以,后果不像南斯拉夫那么嚴重。其實未必盡然。因為小“企業”的代表和大“企業”的代表,兩者是同一個人,即經理。在這種情況下,現有的體制勢必使他的行為發生扭曲,益“小公”損“大公”。這種利益格局又會促使企業產生短期行為。在對經理人員缺乏經常監督的情況下,這個“法人代表”甚至會采取各種非法手段損害最大的所有者——國家的利益,也就是損害10億人民的利益。

如果以上的分析是正確的,看來我們能夠得到的結論,只能是實行第二種意義,即現代意義上的“兩權分離”,走股份化的道路,實現真正的行政調節權與所有權的分離和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使國有大中型企業成為在經營專家(或者叫企業家)領導下、能夠在競爭性市場上演出威武雄壯話劇的經營實體。

(原載《吳敬璉選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1] 本文根據作者1987年9月9日在《經濟社會體制比較》雜志社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的發言整理而成。

[2] 孫冶方同志說:“有一位外面的法學博士認為,從太古以來,人類就懂得誰是著名的三位一體者(占有、使用和支配權),誰就是所有者。而當勞動人民掌握了政權,就截然不同了。他們以世界上從未有過的方式來建立自己的全民財產。在全民所有制之下,占有、使用和支配權是一個主體。而所有權是另一個主體。國營組織……對固定給他們的國家財產行使占有、使用和支配權。而這些財產的所有者是國家。”(孫冶方:《關于全民所有制經濟內部的財經體制問題》,載《孫冶方選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1頁)

[3] 孫冶方:《關于全民所有制經濟內部的財經體制問題》,見《孫冶方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1頁。

[4] 例如,吳敬璉:《關于我國現階段生產關系的基本結構的若干理論問題》,載吳敬璉《經濟改革問題探索》,中國展望出版社1987年版。

[5] A.錢德勒(Alfred D.Chundler.Jr.):《看得見的手》,哈佛大學出版社1977年版,第381頁。他在這本書里把“企業主企業”與“經理人員企業”(the managerial enterprise)相對比。

[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35、493—494頁。

[7] A.貝利、G.米恩斯:《現代公司和私有財產》,哈考特·布雷斯世界出版公司1968年修訂版。

[8] J.科爾奈:《國營企業的雙重依賴:匈牙利的經驗》,《經濟研究》1985年第10期。

[9] 不僅某些“縱向從屬”的具體形式不利于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而且一般來說,任何“縱向從屬”關系都不符合改革的方向。正因為如此,南斯拉夫經濟學家A.拜特(A.Bajt)甚至認為,南斯拉夫20世紀70年代起實行的,用契約形式明確企業與社會組織之間承包義務的“契約經濟”(contract economy)“與市場經濟相矛盾”“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封建式的經濟管理”(A.拜特:《南斯拉夫經濟體制改革的經驗》,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編《宏觀經濟管理和改革》,經濟日報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頁)。

[10] 金立佐:《審勢·反思·選擇——對我國現階段經濟體制改革的戰略考慮》,載《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86年第2期。

[11] 參見世界銀行1984年經濟考察團《中國長期發展的問題和方案》,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5年版,第2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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