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等強國崛起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
- 丁工
- 4557字
- 2021-09-28 16:10:28
第三節 “二戰”后對中等強國相關理論認識的深化
現代意義上的中等強國理論研究起始于“二戰”后,由當時的加拿大政府基于對傳統中等國家概念的理解,結合戰后國際形勢和本國的客觀國情,創造性地使用中等強國(Middle Power)概念的機理原則來指導其外交政策。第二次世界大戰導致了各大國在軍事、經濟和政治實力方面的巨大差距,使戰后國際力量對比和世界格局出現歷史性的重大變化。“二戰”結束后,以聯合國為中心建立起雅爾塔體系,聯合國(United Nation)作為維系戰后秩序的核心機制,其運作依賴于美、蘇、中、英、法五大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的“協商一致”原則。在聯合國機制里,德、日、意等戰敗大國完全退出戰后國際秩序安排,而美、蘇的顛覆性崛起更加映襯了英、法的徹底衰落。[29]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雖然歐洲各大國的實力也曾遭受嚴重打擊,以致削弱了歐洲對整個世界的控制,但以歐洲均勢為中心的傳統格局并未徹底崩潰,歐洲列強的實力仍能勉強支撐其作為世界政經中心國家的地位。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果卻全然不同,它徹底摧毀了原有的歐洲中心格局,歐洲四強中,德國和意大利不僅遭受了戰爭帶來的巨大損失,而且面臨戰爭賠償和領土割讓的問題,而英、法兩國也是遭受重創、疲憊不堪,作為老牌的殖民大國卻在許多重要國際事務上沒有發言權。[30]
由于世界大戰使英、法、德、意、日等西方傳統大國實力嚴重受損,一批戰前國力相對較弱的二等國家借機大幅提升其影響力,要求在構建戰后國際秩序時擁有相應的發言權,在戰后國際制度的制定中考慮其相應的利益訴求。歷史上加拿大對外政策長期受宗主國的影響,但“二戰”使其國家實力空前膨脹,自主意識迅速覺醒,同時大國數量減少和傳統大國衰敗的有利國際環境又給國力尚弱的加拿大提供了絕佳的上位機會。[31]在此背景下,加拿大政府將已具雛形的中等強國概念機理(Mechanism)進行演繹引申,并自加套用到本國的對外政策實踐中,衍生出既展現戰后國際體系中不同于小國作用,又無謀求大國權勢意圖的外交指導方針,開啟了具有破冰意義的中等強國理論認識新篇章。加拿大政府新型中等強國的提法不同于歷史上一直就存在的從國土面積、人口、經濟和軍事實力等方面界定國家類型圖譜的范式,而更加強調中等強國在某些功能性領域或具體議題上獲得相應待遇和充分的發言權,并能夠參與到決策中,發揮機能原則(Functional Principle,即處理國際事務時,大國應該發揮決定性作用但不能完全操縱,在某些特定的領域或時刻和中等強國有能力發揮作用的領域,應給予中等強國相應參與決策的權利)的作用。隨后中等強國理論為澳大利亞、西班牙、荷蘭、瑞典、比利時等西方次級強國所接受,并被運用于這些國家的外交實踐,中等強國概念開始逐步擴展到政客的操作運用和學者的著述研究層面,學術界也開啟了以中等強國作為學理基點(Start-point)的研究,標志著中等強國思想的外延從理論研究邁向實際應用。
20世紀50年代后,德國、日本、意大利經濟迅速發展,國力大幅提升并逐漸擺脫戰敗國地位的羈絆,成功融入國際社會,開始以中等強國的身份開展外交活動。戰后意大利經全民公決確立共和制,1947年意大利政府和議會頂住國內民族主義者的壓力,接受要求意大利放棄海外殖民地、支付戰爭賠款的巴黎和約。意大利深刻反思了自己的不光彩歷史,徹底清算了法西斯主義執政時期給其他國家帶來的傷害,虔誠的態度得到曾遭受意大利法西斯侵略國家的諒解和稱贊,也為其以正常國家重返國際社會鋪平了道路。當時,意大利認為作為一個中等強國,國力單薄,在世界范圍的影響力有限,它只有通過歐盟才能在世界舞臺上發揮更大的作用。如果歐洲最終發展成為國際事務中的獨立一極,通過歐盟來維護自身的政治和經濟利益,發揮自己作為中等強國的國際作用最符合意大利的戰略利益。因此,“二戰”結束以來,歐洲一體化建設和北約框架一直是意大利外交政策的兩條主線,歷屆政府都在兩者間尋求某種平衡。與此同時,伴隨著歐盟成員擴大、實力增強,歐盟在國際政治經濟關系中的地位不斷上升,意大利作為歐洲四強和歐盟創始成員國身份的“含金量”也在持續提高,這也催生了意大利獲取更高國際地位和影響的渴望。在如此背景下,中等強國定位已經不能滿足意大利對外活動的需求,依托歐盟平臺確立大國地位開始成為意大利外交戰略的基礎和依據。不過,意大利大國外交更多的是依托歐盟這個區域多邊組織,因此其大國地位和特征并不明顯,很多評論人士常將意大利稱為“披著大國外衣的中等強國”。
戰后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資本主義世界只存在一個美國經濟中心。隨著美國度過戰后“黃金時期”,步入相對衰落階段,歐洲和日本抓住機遇迅速崛起,形成能夠與美國鼎足抗衡的三個經濟中心。但這些中等強國在美、蘇霸權(Hegemony)主宰的國際冷戰體系下,受限于陣營對立的兩極(Bipolarization)格局,獨立自主開展外交活動的愿望受到壓制,致使影響力無法充分施展。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世界上發生了第二次非殖民化高潮,這使大量新獨立的國家加入了第三世界國家的行列。第三世界國家的數量激增使聯合國成員從創建初期的52個,逐漸發展到100多個,這就意味著,如果任何一個超級大國希望得到“世界輿論”的支持,就必須得到其他本來不屬于兩大陣營國家的支持。如南斯拉夫與蘇聯決裂后,未受侵襲并保持了國家獨立,第一次不結盟國家高級會議還是在貝爾格萊德(南斯拉夫首都)召開。[32]埃及的納賽爾經常尖銳地批評西方帝國主義,愿意接受蘇聯援助但并不受蘇聯控制和指揮。印度堅定奉行不結盟政策,在與蘇聯發展友好關系的同時,也同蘇聯保持一定距離。
很顯然,20世紀60年代在人類歷史發展上是一個進步的時期,也是國際關系體系發生深刻變化的10年。這個時期,加拿大、澳大利亞、挪威等老牌中等強國在經歷客觀環境的評估和國情認知的探索后,一致認為它們不是國際體系里執掌權勢的人,它們沒有持久的資源力和有效的穩定性來承擔廣泛出超的國際責任,但同時它們又能夠貢獻有限的繁榮和安全。[33]為此,它們找到中等強國參與的創新點,開始投身于特定局限緊縮空間(Niche)的外交活動,集中精力推動分量重、可見性高的國際機構組織化建設,以“稀釋”和“阻抗”大國獨斷專行的后續惡果,如聯合國糧農組織(FAO,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UN)的建立和關貿總協定機制(GATT,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的運轉。[34]正是因為進入20世紀60年代后,蘇聯國力迅速上升,日益成為能夠同美國平起平坐的超級大國,世界才真正進入兩超支配的兩極格局。作為“極”的大國都具備這樣一些條件:它們都擁有很大的經濟規模和發展水平、居于世界前列的現代科技力量、都在國際政治經濟活動中占據重要份額、都對世界經濟和國際關系的發展變化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35]在兩極體系下,美蘇出于相互爭奪的需要,必然要盡力向外擴充自己的力量,故而處于“中間地帶”的中等強國,在一定情況下和某種程度上,可以利用兩個超級大國的矛盾和斗爭為自己謀求相當的好處。例如,由當時主要中等強國發起成立的不結盟運動和七十七國集團,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利用了兩霸對立斗爭的特殊時機。但綜合來看,在兩超主宰世界的體系里,美蘇以各種方式和手段直接或間接地對各自陣營、友好盟邦的政治立場、經濟生活、安全戰略和外交關系進行調節干預,這在一定程度上壓縮中等強國的國際空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美蘇實力不斷削弱、地位隨之下降,其他力量相對增強,促進國際格局出現向多極化過渡的趨勢。進入20世紀70年代,由于兩極世界在某種程度上的松弛衰落和多極體系的出現,為中等強國在國際和地區范圍內采取相對獨立自主的政策開辟了更加廣闊的活動空間,部分地區大國對所在地區發揮影響的作用凸顯。在這種情況下,區域性強國必定對其他國家產生較強的輻射力和吸引力,而且時常是先要把自己周邊國家拉過來,加強與本國的政治、經濟、安全合作關系,甚至組成以自身為中心的區域集團,從而推動世界范圍內區域化和集團化的廣泛出現。這個時期,中等強國的概念又有了新的變化,逐步形成一種較為穩定的觀念,即中等強國是指在某一地區扮演重要角色的國家,如南亞的印度、東南亞的印度尼西亞、西亞的伊朗、北非的埃及、拉丁美洲的巴西和墨西哥等。[36]中等強國的定義早已從過去的簡單對該國規模、實力及其在國際政治力量分層中所處位置的考察,轉向更加強調該國實現本國利益和國際責任的能力以及在國際社會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
冷戰時期一些第二世界的國家如加拿大、澳大利亞、西歐部分國家以及日本等認為在美、蘇主導的兩極格局世界體系里,它們不是國際舞臺的主導力量,只是第一世界國家的追隨者起到美、蘇戰略對抗緩沖地帶的作用,并常搖擺于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間。它們利用通達的外交、靈變的結盟輾轉于勢均力敵的對峙之間,達到一種“四兩撥千斤”的微妙功效,從而在國際事務和國際組織中更多扮演調停(Mediation)或斡旋者(Good Officer)的角色,消除或減少可能對世界秩序與穩定造成危害的沖突,舒緩東西方對峙造成的緊張氣氛。此外,這些西方傳統中等強國還認為憑借自身在專業知識和技術儲備較高領域的學科優勢進行技術自決的合作比推進國家合作更加容易,強調功能主義的管理權威應該從國家層面提高到超國家層面,通過參與引領功能技術性國際組織的發展和規劃,建立相關機制協調國際專業聯盟的合作,如瑞典對于全球裁軍和軍控領域的標桿作用,又如澳大利亞在制定防止生化武器擴散,推動建立監控生化領域出口管制的澳大利亞集團中的示范推廣效應。與此同時,兩極格局的松動也為地區多邊主義的發酵提供了優良的土壤,部分第三世界的地區強國選擇多邊路徑左右逢源于美、蘇之間,并將多邊主義的理念推廣到地區外舞臺,以主打多邊旗幟的面貌晉級為有別于歐美傳統方式的非西方中等強國。
正是在此背景下,為了探索和平和解的新途徑,1987年3月來自亞、非、拉、歐四大洲16個國家的30多名高級外交官在尼日利亞首都拉各斯聚會,商討建立“中等強國協調組織”的可能性。與會代表就該組織的性質、名稱、成員國資格和未來所起作用等問題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會議接受了尼日利亞政府關于建立“中等強國協調組織”提議的基本原理,并且同意將組織名稱暫定為“拉各斯論壇”。多數與會代表認為,面對當前主要國際組織對棘手問題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的局面,有必要成立一個“非正式的協商性論壇”,以促進國際、洲際間的多邊對話和發展合作。未來加入“拉各斯論壇”的國家均不是國際軍事和經濟集團成員,這樣比較容易保持中立,從而避免現存國際組織中一些國家采取集團立場的狀況。[37]盡管中等強國協調僅是論壇式組織,而不是洲際性、區域性集團,并且該合作倡議最終也沒能轉化成多邊行動,機制設想更沒有演變為政策實踐,但該理念的出現對于中等強國合作實踐和理論研究具有重要意義。而這也反映出中等強國覆蓋范圍與議題領域的擴展,由之前更多是西方發達中等強國或者發展中國家里的中等強國內部之間的互動,開始向西方中等強國和非西方中等強國橫向聯合的方向發展。此時,對中等強國一詞的不同用法,暗含著使用者的價值判斷和研究傾向。由此可以看出,在全球化和多極化持續深入推進的時代背景下,經濟發展能夠對地區產生示范和帶動效應,聯合觀念相近和具有相同意愿的國家共同承擔國際責任,通過經濟和社會等低級政治生活中的漸進合作來建立緊密的政治聯系,進而成功發揮中介者(Go-between)和平衡者(Agent)的功能特性,以有效減緩國際沖突,幫助維護國際秩序的穩定,成為檢視和探討新世紀中等強國的焦點理論。[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