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等強國崛起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
- 丁工
- 5643字
- 2021-09-28 16:10:28
第二節 近代中等強國概念的理論化
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標志著人類近代史上第二個國際性體系的建立,歐洲秩序步入持續一個世紀的“大國協調”時期。維也納會議是世界近代史上規??涨暗囊淮螄H會議,除奧斯曼帝國外所有歐洲國家均派代表參會。這次會議取得雙重進展的重要標志是首次以出席國際會議檔次排位的方式正式確立和承認大國身份,以及基于權力的新體制取代基于傳統的舊體制。按照最初的設想會議應該由“英國、俄國、奧地利、普魯士、西班牙和戰敗的法國六個人口最多、影響最大的大國來控制”,但最后西班牙退出,俄、英、奧、普四國成為會議的主角,四國聯盟實際操縱了會議走向和進程,一切重要事宜都由四強在幕后秘密商定。[12]不久后,法國迅速從戰敗中復蘇,重新加入到維持歐洲正統原則的行動中,恢復同四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地位,形成以五強均勢(Balance of Power)為基本框架規制歐洲未來一百年秩序的維也納體系。1818年,因害怕法國革命思想的傳染和為了維持歐洲“正統主義”原則,英、俄、普、奧為一方,與法國簽訂了《亞琛條約》,承認法國由于合法君主和憲政權力的恢復而與其他國家聯袂并進,標志著四國同盟正式吸收法國變為五國同盟。[13]盡管在拿破侖戰爭中失利,但在1815年以后的半個多世紀里,法國的地位在許多方面大大優于普魯士或者哈布斯堡帝國的奧地利,從而確保了法國在幾十年內依然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強國。從更大范圍來講,哈布斯堡帝國—奧地利已經降為準一流大國,這種地位一直保持到1918年。但它還沒有跌落到西班牙和瑞典、土耳其之類國家的地位,并且避免了落在波蘭頭上的命運。[14]勃蘭登堡—普魯士王國也像奧地利一樣,在一流大國的行列間排在末位,并且一直到19世紀70年代開啟工業和軍事革命之前都是如此。作為曾經六大國之一的西班牙雖未進入該體系的核心決策圈,但前強國的威望慣性、殘余張力以及遠超小國的次強實力賦予其鮮明的中等強國色彩和痕跡??死锩讈啈馉幒?,作為戰勝方的土耳其全面介入歐洲紛爭,在巴爾干、東方問題等議程事務上扮演必不可少的角色,但日益衰弱的奧斯曼帝國已完全不具備比肩歐洲一流大國的實力,中等強國的身份描述更符合其真實境遇狀況。[15]
19世紀中葉,德意志和意大利的統一徹底改變了西歐的地緣版圖,維也納體系中核心力量的序列構成也經歷了重大的組排調整。以普魯士為國家統一骨干的德意志帝國完成從萊茵河到俄羅斯的中歐破碎地帶整合后,通過一系列對外戰爭實現了大國地位的鞏固和強化,從根本上扭轉了對法國、奧地利、沙皇俄國的戰略劣勢。雖然這時存在一個重新塑造的“歐洲五頭政治”的模式,但均勢與1815年以后的均勢相比有很大變化。這時普魯士—德意志在俾斯麥的指引下,是歐洲國家中最強和最有影響的,它代替了以前一直最弱的那個普魯士。在俾斯麥驚人而靈巧的安排下,1870年以后的整整20年中,大國體制將被德意志支配。[16]而統一后的意大利在完成同英國、奧地利、德國的軍事結盟和實現對利比亞、索馬里的殖民統治后,也似乎象征性地得到了大國地位證明,但已是一個統一國家的意大利卻沒能經歷大國戰爭的自我顯示,存在低人一等的次大國情結。1870年時意大利經濟落后得令人失望,缺少煤炭等自然資源意味著它永遠不會被體面地接納進列強的主要集團,雖然意大利在歐洲外交中顯然比西班牙或瑞典等國家更為重要。[17]事實上,德意志首相俾斯麥就一直很不情愿地接受意大利為歐洲大國,稱為“雄心勃勃,但無牙齒”。在大國均勢維持歐洲百年和平的時期,戰爭的勝負是衡量國家地位的基本標尺,但由于維也納會議(Congress of Vienna)之后,歐陸沒有發生大規模、全局性的戰爭,德、意統一戰爭引發的局部版圖重組不足以沖破五強均勢的平衡架構,[18]因此,中等強國應該是意大利、土耳其、西班牙三國的準確身份界定,英國、德國、沙俄、法國、奧匈始終把持著體系中有限和封閉的大國貴賓俱樂部準入門檻,并直接表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以英、法、俄為核心的協約國集團和以德、奧為核心的同盟國集團兩大交戰力量對于戰爭勝負的決定性作用方面。而在歐洲秩序向全球擴展的過程中,歐洲以外的美國和日本通過美西戰爭、日中戰爭、日俄戰爭實現地區性崛起,贏得歐洲大國對其一定程度上地區支配能力的認可和接受,步入西方列強行列。但無論美洲還是東亞都是非歐核心區,美、日局部崛起依然從屬于維也納體系的“五角政治”格局,是對歐洲體系向全球推廣、擴散的地區承接,確切來說,美、日是以五強均勢下中等強國角色與歐洲大國共同制定所處地區勢力范圍的劃分規則和權益分配重構規則。
1815年以后的100年中,顯著的差別是長期的聯盟戰爭完全絕跡。歐洲形成的戰略均勢得到“協調歐洲”的各大國支持。在沒有任何國家能夠或試圖建立霸權地位的維也納體系下,意、美、日、西、土已經組成初具雛形的中等強國群體,但人們仍然沒有中等強國的概念意識,而是習慣性地按照傳統的中心—外圍的三分法結構模式來定義體系中不同類型的國家。即將英、德、俄、法、奧、意、美、日視為中心國家,將依附于列強的亞、非、拉廣大殖民地稱為邊緣國家,將介于兩者之間的地帶統稱為半邊緣國家,具體包括:西班牙、土耳其等強國以外的所有歐洲國家,獲得民族獨立的拉丁美洲國家以及中國、波斯等半殖民地國家。隨著西方帝國主義制度的形成和列強瓜分世界狂潮的來臨,這種中心—外圍劃分世界的思路成為主流,中等強國被分割到性質不同的營壘。特別是進入19世紀后期,中等強國分化的趨勢更加明顯,美國、日本和意大利作為新興中等強國,顯露出蓬勃發展的勢頭,反觀土耳其和西班牙則繼續衰敗之勢,僅靠“吃老本”來維持自身在全球和地區中殘存的影響和權勢。這些積累為“一戰”后美、日、意崛起,進階成為大國,土耳其奧斯曼帝國解體,退出中等強國行列,西班牙在國際事務中日益銷聲匿跡提供了基礎和條件。
1884—1885年,在有幾個小國參加的情況下,世界各大國在柏林舉行會議,以圖就西非和剛果的邊界、貿易、航海問題以及在非洲實行有效占領的原則更廣泛地達成協議,這次會議在許多方面也被看作是舊歐洲在全球事務中位居統治地位的巔峰狀態的象征。在柏林會議上,日本不是會議的成員,雖然它正在迅速地實現近代化,但仍被西方視為一個古怪而落后的國家。[19]盡管從明治維新起日本逐步實現了“富國強兵”的號召,但日本的工業潛力或人均工業化水平與其他國家比較,都必然使它處于或接近于末流大國的地位。相比之下,美國則出現在這次會議上,這是由于會上討論的貿易和航海問題被華盛頓認為是與其海外利益有關的,但在其他許多方面,美國仍在國際舞臺之外,而且直到1892年,歐洲諸大國才把駐美外交代表的級別從公使升至大使——這是一級國家的標志,也意味著之前歐洲國家始終將美國視同中等強國。[20]單純從部分數據顯示的國家實力看,美國肯定已經成為大國,但它并非大國體系的成員國。美國與其他強國中間有數千英里的海洋相隔,擁有一支微不足道的軍隊,只滿足于對西半球的統治權。至少在西奧多·羅斯??偨y離職之后,美國對從事世界范圍的外交不怎么感興趣,所以它在1914年之前仍然處在大國體系的邊緣。[21]而1914年之前的意大利雖然看起來勉強夠格進入大國行列,但它卻無法掩蓋一些致命的弱點。國民經濟停滯、受教育人口偏少和程度偏低以及民族凝聚力和意志不足等問題,決定了意大利再次處于1871年那樣的境地。無論是在1896年的阿杜瓦戰役中慘敗埃塞俄比亞,還是1911年入侵利比亞后背上巨大的財政負擔,都無疑表明意大利是“大國中最小的一個”。[22]在同歐洲大國的博弈爭奪中,土耳其國力持續衰弱、版圖不斷縮小,最后不僅沒有資格直接參與歐洲事務,甚至在中東傳統勢力范圍內也被剝奪發言權,到“一戰”結束時土耳其完全退出中等強國群體,徹底淪為地區二流國家。
中等強國是接近大國的次強(Lesser Power)國家,也是新一輪大國格局更替的優先候選者和潛在接替者,由于各國之間國力差異及其成長速度不同,原本的權力強弱會相對變化,當崛起的次強國家權力增長速度快于主導的大國導致相互力量消長變更,次強國家就不滿足于前體系權力分配方式,從而引起不穩定和沖突的可能。每當國際秩序發生根本改變,前體系中的中等強國往往扮演打破現狀的挑戰者角色,它們也是最有機會崛起為新體系大國的國家,因此中等強國事實上是伴隨大國界限的確立而產生的。正如美國在結束內戰后,通過推行門羅主義不僅確立了在美洲的區域影響力成為中等強國的一員,也開始參與、干涉西半球以外所發生的事情,同樣走上對外殖民擴張和瓜分世界的道路。[23]特別是1898年的美西戰爭不但給予美國在西太平洋(菲律賓)的一席之地,還使它成為又一種類型的亞洲殖民主義大國。盡管美國多少要依賴于甚至是受制于其他大國,但隨著國家實力的增強和國際地位的提高,美國卻顯示出開展大國政治的興趣,在結束日俄戰爭的會談中充當調停者,堅稱要參加1906年關于摩洛哥問題的國際會議,與日本及其他大國舉行談判,企圖維護在中國的“門戶開放”政策。[24]此時美國作為新興崛起中等強國不斷進行的物質儲備和戰略積累,為日后借助第一次世界大戰既遠離戰場、又間接參與戰爭,最終順利登頂成為大國鋪平了道路。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戰勝國繼承維也納會議依據戰后力量對比規劃未來國際新秩序的模式,締造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涵蓋全球的國際體系。西方國家以巴黎和會、華盛頓會議等一系列國際會議所形成的文件、條約為基礎,構建了起凡爾賽—華盛頓體系,同時以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的十四點和平綱領為基礎,打造出一個國家間合作組織——國際聯盟(國聯)。在凡爾賽—華盛頓體系里,戰敗的結局使德國和奧匈徹底衰落,從而退出大國行列,俄國因蘇維埃政權的建立被排除在體系之外,英國和法國作為戰勝國雖余威尚存、暫時保住了大國地位,但也受到嚴重削弱。[25]與英、法等原有大國衰落趨勢形成鮮明比照的是,戰前國力稍弱的美國、意大利、日本等中等強國由于幾乎沒有遭受戰爭破壞,實力借機得以壯大,從而躋身大國行列。在戰后的巴黎和會上,美、日、意三國要求根據本國實力在處理國際問題時擁有相應的發言權,并被分為同英、法平等享有整體普遍利益特權的第一檔次席位國家。和會還對大國以外的國家進行了更細致的區分,以各國地位高低來安排其出席會議的級別,從而使中等強國的身份概念首次得到國際機構非正式的承認。出席和會的二十七個戰勝國被分為四類,第一類是“享有整體利益”的交戰國,即美、英、法、意、日五大強國;第二類是“享有局部利益”的交戰國,如巴西、中國、西班牙、比利時等,他們只能出席討論與自身利益緊密相關問題的會議;第三類是與德奧集團斷絕外交關系的國家,如秘魯、玻利維亞、羅馬尼亞等,他們只有在討論的問題涉及本國時才能出席;第四類是中立國和即將成立的國家,他們必須在五強之一的邀請下才能出席有關問題的會議。這一分類中,以第二類身份出席會議的國家便具有中等強國的屬性,并且此種會議臨時身份在隨后成立的第一個世界性國際組織國聯中,通過制度的形式給予了確認。
當時,西班牙沒有卷入大戰,國家實力和地位同戰前相比未發生實質性改變,依舊保持中等強國的身份。中國自傳統的東亞區域型封貢體系遭歐美摧殘及日本打擊而解體后,便被迫加入歐洲主導的國際體系,此時已經失去天朝上邦榮耀淪落為東亞病夫的中國,雖是凡—華體系里的戰勝國,但二流的國家實力和戰時貢獻使其只能享有中等強國的有限利益,在有關切身的問題上體現一些不同于一般國家的特殊性。巴西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南美洲唯一的交戰國,作為美洲地區人口和國土僅次于美國的第二號國家,搭乘美國晉級大國的便車,以戰時參與對德作戰的因由傲視南美群雄,成為凡—華體系里的新銳中等強國。在國聯成立之時,巴西認為自己更像是一個大國而不是小國,因此它秘而不宣的愿望就是想成為常任理事國。巴西政府提議,由于美國缺席國際聯盟,巴西是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美洲國家,作為拉美國家的領袖,是能夠在國際舞臺發揮作用的中等強國。[26]同時,重獲獨立的波蘭以比肩英、法、意的人口和國土以及號稱歐洲第五的軍力規模,試圖謀得接近大國普遍代表性的優先權。[27]事實上,從國聯最高權力機關的制度設計和入選成員看,西班牙、巴西、比利時、中國四國作為國聯執行委員會的首屆非常任席位國,就是對中等強國應有價值和地位的最有力印證。而戰敗國土耳其則成為戰勝國宰割的肥肉,國運瀕于崩潰,從中等強國的位階滑落下來,并在此后近80年的時間里扮演著普通平庸的中等國家角色,直到冷戰結束,土耳其才重燃中等強國的雄心壯志。
“一戰”之后,國家排序再次成為外交討論的議題,相比于拿破侖戰爭后更寬泛的地緣政治規模,具有獨立對外行為權利和資格的成員數量大幅增加,為二等地帶國家(Secondary States)進行重新分類和支點定位提供了特殊的機會,中等強國以這種獨特的次大國類型相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無限潛能的行為者角色也隨之凸顯。法國人簡·斯馬茨(Jan Smuts)在1918年有關國際聯盟的文獻記錄中,首次確切直觀地闡釋了中等強國的類別認知性和排他性,將帶有更濃烈權力烙印的中等強國實體從權力象征性展示較淡化的中等國家集群里剝離析出,蘊含明晰完整意念和凝結特定戰略因子的中等強國相態類型逐步引起各界重視。[28]但在大國爭霸的國際環境里,一切規則取決于國力強弱的較量博弈,對于中等強國的理解,戰略家們仍然習慣用傳統的沒有脫離大國政治窠臼的觀點來考察,立意來源和理論支持依然沒能超越時代的偏見和體系的局限。中等強國不受重視的根本原因在于,相對規范、公正的國際社會系統尚未建立,國際秩序完全建立在大國權力政治的基礎上,中等強國參與國際事務只有追隨大國或成為大國平衡補償的對象兩種途徑選擇,從而極大地限制了中等強國的施展空間。不僅如此,在當時的國際環境下中等強國仍然沒有擺脫大國重要原料來源、投資場所和商品市場的依附地位,而經濟生產力相對低下、對外行為受大國轄制和扼殺的基本政治特征也必然不會引起政界、學界對于中等強國的關注和研究興趣。直到20世紀40年代,國際社會對于中等強國形態特征的認識才真正成熟,逐步厘清中等強國指代對象的內涵深意并認可中等強國區別于大國和小國、超越一般中等國家的客觀存在以及特殊的行為媒介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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