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落能咽下這口氣，適情卻不能。

夜黑風高，適情飛身掩入黑夜中，無論如何，她要替自家的姑娘看一看，云宸煜到底是腦子壞了還是心肺缺失了。

適情一個越身，落在了樂府的梁瓦之上。她跟夜落來過樂府，對于樂府的架構略有熟悉，幾個起落，她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云燁的雅房。

從窗外看去，那個男子俊逸的臉映照在燭光下，多了一份靜然，少了一份明俊飛揚。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一樣。在他身旁的桌上，放著一個藥碗，那個藥碗一晚上端起又放下，奴婢們隔三差五為他喝上幾口碗里的藥汁，即便如此，喂下去的藥汁全部順著他的口角流下，竟是一滴也未喂進去。

前幾日見他還好好的，今夜相見，他像是病了一樣。

適情未及多想，心里罵了一句：“活該，早死早投胎，省的我家姑娘看著礙眼。”

罵完后她的心里痛快了許多，轉身隱入了夜色蒼茫中。

三日后，鳧麗城中的大街小巷傳來一片喜慶道賀之聲，人人津津樂道呂、樂兩府的喜事。

夜落一臉懵懂地靠在窗邊，看著不遠處的秋夕園樂紅綢結彩，府門大開。

“姑娘，該走了！”適情在身后低低地提醒。

夜落嘆了口氣，黯然地轉身。

兩輛馬車停在了樂府的門外，馬車內的適情在旁低聲解釋：“今日是呂、樂兩府的定親之日，十二月月末，云公子正式迎娶呂府娘子入門為妻。”

夜落默默無語，只是一味地挑著車簾往樂府看去。

適情左右思慮一番，還是說道：“姑娘，你若舍不得，咱們就不走了。”

夜落放下車簾，幽幽長嘆，“適情，取我的豎琴來，你攜我入樂府的構樹上。”

“姑娘，你可想好了？回朝歌后我們就不會再來。”

夜落道：“鳧麗滿殤，不可留戀。此去，山高水遠，永不再來。留一份祝福給他，就此作罷！走之前，我想再奏一首曲。”

適情會意，當下令人將豎琴抬至夜落的身旁，將她的身子一帶，兩個女子如蝴蝶輕盈，越過樂府的高墻弄瓦，飛過秋夕園的品園，最后落在院落旁一顆百年的構樹上。

夜落最后望了一眼云燁的院落，沉沉地閉上了雙眼，留一行清淚滴落不止。雙手靈轉間，一曲清亮的音喉伴著天籟的音律婉轉在秋夕園的上空，將賓客的道賀聲也掩蓋了下去。

“是誰挽起了青絲，誰藏起了誰的相思？萬千華發終未改，梨花如雪時。是誰翻開了墨書，誰蘊染了誰的當初？字里行間梨花落，人心不相如……”

……(??ˇ?ˇ??)……(??ˇ?ˇ??)……(??ˇ?ˇ??)

當云燁聽見夜落歇斯底里地喊林云逸時，頭部突然像被什么東西迎頭痛擊，隨之而來的是全身痛心入骨，直痛到難以呼吸。

他閃在一棵寬闊的樹后，依在樹邊滑落下去。

她說，我是韓心夜。

“韓心夜”三個字如一把利劍穿透他的心臟，心口一股切膚之痛久久不緩。

為何會如此？為什么聽見林云逸和韓心夜時，他會如此得痛不欲生？

“誰？誰在說話？誰在我的頭腦里？”云燁一手捂胸，一手捶著頭，坐在地上痛苦地叫喊。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片強聒不舍的聲音，這聲音吵得他頭痛欲裂。

那些聲音有男有女。

男聲好像在說，“后天我就要結婚了”。

女聲說，“我就是那寒花夜，韓心夜就是我。”

男人說，“明天我想向我的新娘子求婚，一刻都不想等待，我怕不小心我的新娘子跑了。”

女聲答，“跑不了，她也不愿意跑，因為，她也想結婚了。”

云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撐著一把青劍回的樂府。

一入府門，他便抓住門衛的臂膀大喊：“快叫大夫，我受不了了！”

門衛見云燁的臉色蒼白而恐怖，嚇得神魂出竅。他大聲喚來清河，與他一起將云燁扶入廂房，這方請人通知樂淺眉和城中的李大夫。

樂淺眉一入房門，看見云燁神魂不安的蒼白樣子也是嚇得茫然失措，還是身旁一位端莊美麗的侍女靈慧，一上前，就在云燁的手臂上扎了幾道銀針，這才止住了他的狂亂之象。

樂淺眉跑到床邊，抓住云燁的手哭道：“覓兒，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你說什么？”

意識不清的云燁口中一直呢喃著說起兩個人名。

樂淺眉不明所以，向旁邊醫治的侍女問道：“月影，公子在說什么？”

月影清冷的聲音回道：“公子說的是兩個人名，一個叫韓心夜，一個叫林云逸。”

云燁房中的小丫鬟回道：“公子從府外回來之后，一直說頭疼和心疼。奴婢們忙將公子扶入床榻歇息，沒一會，公子就人事不知，口中一直說林云逸和韓心夜，還說什么結發為夫妻。”

樂淺眉急得想吐血，“快請大夫來呀！”

“夫人，已請過了，大夫很快就來了。”

樂淺眉看著云燁的模樣心疼不已，她命令道：“請呂娘子來。”

工大夫入門時，樂淺眉已在房中來回踱步等候他多時。

只見工大夫診了脈象，又探了眼皮，一雙眉緊皺，收回了手。

樂淺眉問道：“工大夫，小兒如何？所患何病？”

工大夫道：“夫人，令公子脈象不平，口語雖然清晰，但思想混亂，乃為心氣混亂之象。公子近日可有受過什么刺激或是惦念什么人？”

樂淺眉搖搖頭：“并無。”

工大夫道：“老夫已為公子施針，方安穩。要根治此病，就需找到癥結所在。心病還得心藥醫，解鈴還需系鈴人。令公子口中一直說道兩個人名，此二人應是公子心病的根本所在。”

樂淺眉愁眉不展，“大夫的意思是，小兒無藥可醫？”

工大夫搖頭，“找到此二人，自是藥到病除。”

差人送走工大夫后，樂淺眉望了一眼蹲在床邊暗自抹淚的呂盈盈，“盈兒可知覓兒最近受過什么刺激？”

呂盈盈哭道：“燁哥哥近來都與盈兒在一處，并未受過任何刺激。”

樂淺眉：“那你可知韓心夜和林云逸？”

“盈兒不識此人。”

樂淺眉的愁眉整夜緊鎖，眼見安心療神的藥汁一滴也喂不進去，自己的兒子在床上仍還是一番混亂不清的模樣，她左右思慮，想出了一法：沖喜。

原本以為定親之舉可以緩解云燁的病癥，誰知這日午時，樂府上空想起了一曲幽婉的音喉，音色婉轉清悅，琴音繞梁三日，賓客們無人不贊嘆琴曲的精絕。云燁聽后，卻從床上瘋狂爬起，口中大叫著“韓心夜”，幾名奴才拼力將他扶臥床上，這一躺，云燁連口中的呢喃自語也不再有，整個人已昏死過去。

樂淺眉一夜難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幸得月影在旁提醒，她才想到了一個人，或許只有他，才知道云燁的病癥在何處。

廳堂之內，樂淺眉悶悶不樂地坐在沉木椅中，問跪在廳中的人：“青山，你從小一直跟在恒王身邊，恒王對你如親兄弟一般，他的許多事情你也是最清楚不過的。眼下恒王身體有恙，哀家需找一人為恒王醫治，你可知韓心夜此人？”

青山猶豫片刻，俯首回道：“太妃，小人不識韓心夜。”

“那林云逸呢？”

青山又回：“小人也不識林云逸。”

樂淺眉仍不放棄任何一絲的詢問，“這兩個人你可有聽誰提及過？”

青山想了想，方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好似聽過韓心夜的人名。王爺五年前從招搖城鵲山回到京都，他常和當今的陛下說一些奇怪的事情。王爺說有一個女子突然住進在他的心里，她的名字好像喚作‘心夜’。王爺常說那是心里面的人名，心里的那個女子溫婉動人，美麗善良，才情橫溢，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后來……”

樂淺眉裝作漫不經心，“后來怎么了？”

青山遲疑了一下，“后來王爺遇見了夜落娘子。王爺說，看見夜落娘子就像看見了住在心里的那個女子真正的模樣。”

樂淺眉繼續問道：“林云逸又是誰？”

青山回答：“小的未曾聽王爺提起過。”

“哀家知道了，這次來，你就別回去了，你留下來照顧恒王。”樂淺眉道，“哀家需要你先去辦一件事，去請夜落來，就說恒王身體有恙，已不知人事，請她醫治。”

……(′??_??)……(′??_??)……(′??_??)

良余朝歌，九月天。

四季歌內，菊勢多彩。

適情進來時，夜落正坐在菊園旁對著花朵作畫。

畫已成八九分，只待亮色，畫旁寫著幾句詩：“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姑娘正是好雅興！”適情贊道。

夜落看都不看她，直問道：“有話就說。”

適情未語先笑，笑過便夸贊：“姑娘是猴王轉世，火眼金睛，什么事情都瞞不過姑娘。青山那小子又在門外候著，候半天就是不肯走，姑娘看怎么處置？”

夜落一邊調色一邊問道：“他說什么？”

適情笑道：“還是說恒王病重，已不省人事，請姑娘醫治。”

夜落不客氣地說：“讓他回去，走遠些，不要再讓我聽見恒王的名字！”

適情笑了一陣，并未回答，自顧自地說道：“要我說，這云宸煜也是活該，就讓他病死，死了也是他自找的。以前他對姑娘愛得那是驚天地泣鬼神，還甘愿與姑娘共受雷刑，多少人為這份感情動容。自從失憶后，這人便如傻了一般，只記得姑娘是啞的，其他一概不記得，竟然還為了一個假的拿劍指著姑娘威脅。要我說，直接把青山轟出去，就是不給他云宸煜醫治，死了也是云宸煜活該。也算那林云逸倒霉，將自己所有的心思放在這么個人身上，白費了一腔苦心。”

夜落沒好氣地說道：“閉上你的嘴，別老是死來死去的說個沒完。”

適情笑道：“是姑娘想云宸煜死的呀！”

夜落終于看了看她，給了一個白眼：“我什么時候想要他死了？”

適情笑意更甚：“這青山找姑娘也有十天半月了，之前云宸煜就不知人事，如今這么許久的時間過去，不死也快要死了，一條腿必然踏入了鬼門關。青山不走，只求姑娘，必然只有姑娘可醫救。姑娘既然不想醫救，自然是希望云宸煜早點投胎他處。”

夜落停住了畫筆，看著適情巧笑倩兮的一張臉，心里恨了幾道，終是嘆了口氣，“他待我如此，死倒是便宜他了。把他帶來，以后本姑娘和他慢慢算這筆帳。”

“是，姑娘，我這就去。”適情這才跑著離開了，留夜落繼續對著滿園秋色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