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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話 提燈人的風(fēng)琴與帆布包

那些年做電影音樂的時候,稍有閑暇,我總是到北京站買一張站臺票進(jìn)站,在站臺上看往來的火車。因著時間的限制,身子總無法隨著列車遠(yuǎn)行,心思卻由著車廂載到很遠(yuǎn)的地方。譬如想登上國際列車經(jīng)由莫斯科去華沙、柏林、巴黎,或者再渡海到英吉利,又想往東往北,看看有沒有火車可以通到堪察加半島,那古時候被稱作流鬼和夜叉的地方,據(jù)說那些楚科奇人,就是先前的北山野人女真。

好像最北的火車是到加格達(dá)奇的,就是大鮮卑山北緣那里。從北地下來的使鹿部就住在那里。使鹿部之所在原先與流鬼、夜叉之地并不遠(yuǎn),地理不遠(yuǎn),聲言亦不遠(yuǎn)。“加格達(dá)奇”就是使鹿部人的話,意思是“有樟子松的地方”。

我看了一下列車時刻表,黃昏時候出發(fā),次日夜間可以到達(dá)。我想,買一張票,去了,逗留一夜,第二天再返回,并不太費(fèi)時。那么,擇一個周一出行,趁人少的時候坐車,周三就可以回來。而且,去那地方的人肯定不多,車廂里空敞透氣,想坐哪個位置都行。

終于等到一個周一可以出行,我上了火車。可是,車上的情形,與我想的截然不同,人擠人,簡直可以說是摩肩接踵,小孩子甚至被舉起來,年壯的居然有蜷縮在座位底下的,車上那些流動販貨的小車根本推不動,被卡在人群中。只見那些貨品被隔空拋擲,有飛過來的面包,有飛過去的啤酒瓶。那些售貨員身手不凡,然而需要買貨的,接遞也無誤,真是令我匪夷所思。

我問左邊一個老人:“你去哪里?”

他答:“加格達(dá)奇。”

我問右邊一個女人:“你去哪里?”

她說:“加格達(dá)奇。”

我又轉(zhuǎn)身問,隔著座位問,他們都說去加格達(dá)奇。

我問:“這些人都去加格達(dá)奇嗎?”

差不多所有人都對我露出訕笑,或者說,他們的意思是說,還用問嗎?我們都去加格達(dá)奇!

他們都去加格達(dá)奇,整整一車的人都去加格達(dá)奇。就這么擠著,肉貼肉,臉貼臉,眼神貼眼神,睡中甚至夢貼夢。都去加格達(dá)奇?天哪,這是什么事啊!你們都住在加格達(dá)奇嗎?有那么多事要去加格達(dá)奇做嗎?加格達(dá)奇很好玩嗎?加格達(dá)奇難道黃金遍地等著你們?nèi)靻幔?

但我問不出第二句話,你們?nèi)ゼ痈襁_(dá)奇做什么。我只好沉默,沉默在此生從未遇到過的擁擠中,想象自己被擠成了一片紙,一條線。可是,他們連一片紙和一條線都不讓我做,有人伸手從我的鄰座接過茶杯時甚至是強(qiáng)硬地從我的胳肢窩下穿過的,前面后面的人對話時竟把飛沫濺到我頭頂,相互握手的時候還將我的耳朵握在了手中,就差踩著我肩膀把我當(dāng)墊腳一步跨越過去了。

我的心涼透了,決意要下車,要回轉(zhuǎn)去。

幸好我的錢包和重要東西都在貼身的兜里,這樣我連行李和挎包都可以棄了,索性翻窗下去直接到站臺上,免得還要穿行擁擠的過道去到車門口。

好不容易鉆到車窗邊,正要壓緊手閥抬窗時,窗子忽然開了,像是自動升上去的,只見一個高大身形的人翻越進(jìn)來,將我撞倒在一個大叔懷里。那人先是空手上來,隨后車外站臺上有人將行李遞給他,一盞馬燈,一個帆布包,還有一架碩大的手風(fēng)琴。琴被窗框卡住,費(fèi)了好大勁才挪進(jìn)來。有人在一旁幫忙,不慎將琴上的搭扣松開了,貝司紐那頭重重地垂下去,拉動了風(fēng)箱,一陣猛獸的低吼,郁怒咆哮,將人們鎮(zhèn)住了。這似乎是一種不滿的態(tài)度,又帶著訓(xùn)誡的樣子,喧鬧的聲音于是收斂起來。所有人的眼睛都尋過來,驚恐地看著這邊。當(dāng)他們看清那人和手風(fēng)琴,又一下子歡騰起來,許多人跟那人打招呼,像是見著熟客一般。那人只敷衍地點(diǎn)點(diǎn)頭,環(huán)轉(zhuǎn)半個身子意思一下,便一屁股坐下。座位上的人像是訓(xùn)練有素一般彈跳讓開,將位置騰空出來給他坐。窗前桌板上的雜物也頓時消失了,只讓那手風(fēng)琴放在上面。那人將馬燈懸在行李架的鋼管上,又將隨身的帆布包放在靠窗一側(cè)的腿邊。他坐定了,就開始瞌睡,一會兒便打起呼嚕。我已然被阻隔在幾個人以外,離車窗遠(yuǎn)遠(yuǎn)的,這時候的情勢根本就容不得我再試圖翻窗下去。

車開了,令人覺不出,只是平穩(wěn)滑行間因窗外的柱子向后緩緩位移,才知道啟動了。

我被夾在過道的人群間,半個身子斜著懸在半空,有一只腳根本無法著地。我想,那人應(yīng)是一個音樂家,或者也去加格達(dá)奇。在這車上,沒有人是不去加格達(dá)奇的!

滿車的人似乎都是熟人,相互間心照不宣,只多出我這個陌生人。我看起來猥瑣、尷尬、一臉遭受屈辱的樣子。于是,我邊上有人猜出我的心思,說:“大叔也是去加格達(dá)奇的,我們都是來看他的。一會兒他醒了就要拉琴,那琴聲,比半斤老酒還醉人!”

敢情這些人都是將列車當(dāng)作音樂廳,來車上聽手風(fēng)琴獨(dú)奏的?

“他每月來一次,我們都是踩著點(diǎn)兒買票坐車的。”與我說話的是一個干瘦的老頭,笑嘻嘻的,沒一點(diǎn)正經(jīng)樣子,柴火棍一樣的胳膊頂著我的胃脘。但我相信他說的話,因?yàn)樗€沒聽手風(fēng)琴就已經(jīng)醉倒的眼神賤得令人發(fā)慌。他又道:“他人挺隨和的,只要我們歡喜,他就拉琴,一路拉到加格達(dá)奇。這事兒已經(jīng)五六年了,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沒跑的!你瞅見那個帆布包了嗎?那里頭有名堂,他不叫我們看,他自己看得老緊了。人家說里頭有寶貝,金銀珠玉的,可我有一回蹭過去摸著了,隔著帆布就輕輕摸了一下,大叔一把抓住我,差點(diǎn)沒把我胳膊扭折了。”

“你摸到什么了?”我問他。

“軟軟的,有彈性的,肉乎乎的,又骨棱棱的,不知是啥,鼓囊囊,滿滿一包,估摸著稀奇土特產(chǎn)什么的。”老頭神情得意,說話時嘴里冒著熱氣,“他那盞燈,是用來助興的。只要拉琴,就點(diǎn)上,不論白天黑夜,都點(diǎn)亮。到晚上,拉上窗簾熄了燈,那才叫好!有時他拉慢的曲子就調(diào)暗一點(diǎn),拉雄烈的曲子就撥亮一點(diǎn)。又有些時候,他不去動,那燈自己就會閃。難過了,光線就弱一些;高興了,就滿車廂都亮堂起來。你說怪不怪,它像是有靈性一般的。”

“你歲數(shù)看著比他長,為什么叫他大叔?”我疑惑。

“都管他叫大叔。我們做長輩的跟著小伙子姑娘叫。沒啥不妥的。”他瞇著眼,崇羨地望著那人。

火車是一路往東走的,直到大海邊上,然后折向北,往山海關(guān)去。出了山海關(guān),就到了鮮卑地,俄國人叫它鮮卑利亞,又譯作西伯利亞。按地理的劃分,東北實(shí)際上是南西伯利亞。從地圖上看,鐵路是貼著海邊一直北上的,可是,這時間已入夜,外面渾黑蒼茫,一側(cè)路邊有燈火接續(xù),一側(cè)路邊燈火闌珊。我想,那照明不足的一側(cè),應(yīng)該就是大海。

大叔醒來時,人們卻入睡了。我終于借著他們松懈下來的肉體,左右挪移,為自己贏得一塊坐得下來的巴掌地。

那燈果然就亮了,我并沒有看見大叔去點(diǎn)它,或者我不注意的時候,他撩撥過燈捻,也或者這燈一直就亮著,只是此刻車廂熄了燈才透出亮來。有個列車員朝這邊走來,就像足尖點(diǎn)步一樣,尋著人群間看不見的間隙一蹦一跳地,就這么施展著輕功躍然行進(jìn)。她給大叔端來一個盤子,里面有半只烤雞,一點(diǎn)勾芡的菜花,另外還拿來一個大玻璃杯和一瓶開了蓋的啤酒。這些食物有濃烈的餐車?yán)锏奈兜溃雌鹞业氖秤N绎@然是餓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叔饕餮,看他仰著脖子一口就喝掉半瓶啤酒。真的,我也渴了。渴了的人從來不將酒看作酒,只當(dāng)一泓甘冽之泉,恨不得飲掉半口井的水。我這樣的饑渴,在靜默中燃起,定是成了一團(tuán)火焰,照到了大叔那邊,也壓倒了馬燈的火光。不然,他不會注意到我,還將吃剩的半條雞腿朝我扔過來。我是最不善接擲東西的,從來就害怕有人空中拋物,可是這會兒卻接住了。他見我接住了雞腿,又將半瓶酒扔過來。我明明看見酒瓶在空中翻了個個兒,卻滴酒未灑落,到我手里時還是完整的半瓶。大叔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是善心,不是接濟(jì)我,而是他煩了,嫌那些飲食礙手。

是的,這些東西妨礙他做事了。他要拉手風(fēng)琴。他真的開始拉手風(fēng)琴。他并不是將琴背在身上拉,而是令其置身原處,只摁一下紐,又摸一下鍵,順勢推拉一下風(fēng)箱。

他的音像泛音一般,躲在車輪撞擊鐵軌的噪音中。他似乎用一個高頻的長音探察火車的金屬質(zhì)感,又換了一群低音往輪子滾動的空隙里填塞。總之,這是融洽的,渾然一體的。所以,那些興致沖沖擠上來聽琴的人此刻并未醒來,似乎什么也沒聽見,琴聲在列車行進(jìn)的節(jié)律中反倒成了更加慰人的催眠曲。

我用耳朵尋音辨音,氣若游絲的音,比嘆息和呼吸還輕微的音,混雜于轟鳴中的音群。如果你這么竭力想聽清楚,其實(shí)你聽到的比擴(kuò)音器傳出的聲音更響,比精微的麥克風(fēng)辨析的動靜更細(xì)致。所以,音樂不是靠分貝,也不是靠龍飛鳳舞的張揚(yáng),音樂靠的是愿望,奏者與聽者的愿望。但當(dāng)愿望靠近了,也就入心了。我突然想到自己是音樂家,是從事這行的職業(yè)創(chuàng)作者,可是我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音樂是用來做什么的。人啊,人心啊,說什么話不是為了心里的事?怎么說不是為了說明白一些?你跳舞的身形,你演奏的音符,你寫作的文辭,你都是談心啊!嘴只不過是用來交代的,而肉身的每一處都是更伶俐的口,令萬事萬物出入,進(jìn)去的都是潔凈的,出來的都是臟穢的。唯出入皆潔凈的,才可以歌唱、抒發(fā)。

我聽他的琴,已然與音樂無關(guān),卻觸到了音樂的目的。還有什么好過這樣的琴聲?難怪眾人要去加格達(dá)奇,在這車上,沒有人不是去加格達(dá)奇的!

半夜,有人起來解手,互相推搡擁擠的情形又開始了,此起彼伏,一個從廁所回來了,一個又去。大叔的琴聲變了,他終于將手風(fēng)琴背起,站在座位上,借著椅背半坐著,風(fēng)箱被他擺弄得開合幅度很大,音滾滾而瀉,將車廂淹了。人群開始流動,過道像一條河,載著這個車廂的乘客漂到那個車廂,又載著那個車廂的乘客漂到這個車廂。許多人從遠(yuǎn)處的車廂漂來了,我就是一方礁石,巋然不動,任他們流過來流過去。音樂像油一樣,潤滑了緊澀的人們,眼下阻塞的通道一點(diǎn)也不擠,人們魚貫往來,秩序井然。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立得住,不被帶跑。也許我是多余的,是局外人。可是,我分明也被音樂籠罩著,也在這不間斷的樂曲中陶然。

就這樣,列車從山海關(guān)往北,過了綏中、葫蘆島、錦州、新立屯、彰武、甘旗卡、通遼……每一站都停,每一站都無人上下,停一停就走。然而,音樂并不停歇,大叔一直拉著,拉著,這由音樂拉動的人流似是另一趟列車,只要有琴聲,就一直奔赴。我在流動中睡著了。睡著的感覺不是礁石,而是一個包袱,高高漂浮在人流上面。他們只是浮力,將我漂起,并帶不走我。我在一個漩渦一個漩渦中旋轉(zhuǎn),依然在貼近大叔的位置上。我突然感覺自己就是大叔的帆布包,那里面裝著什么呀?莫非就是裝著我?我怎么變得那么小,那么可笑了?一團(tuán)肉?一團(tuán)混沌、怡然而無知的肉?

迨至醒來時,火車停住了,車廂空空蕩蕩,過道、行李架都很潔凈,地上和座位上連一片紙都沒留下。我躺在座位上,大叔坐在我對面。馬燈還懸掛在頭頂,手風(fēng)琴放在大叔身邊,他正靠著桌板寫寫畫畫。

“啊,你醒了。你真會睡!”大叔居然跟我說話了。

“這是哪里?火車怎么停了?那些人呢?”我問。

“這是加格達(dá)奇。人都下去了。”

“你怎么不下去?”

“我在想事兒,把它記下來。看你睡得香,就沒有叫醒你。這車過幾個小時就又要回轉(zhuǎn)去。”

“你再乘這車回去嗎?”

“不了。我要留下來住幾天。如果你想坐這車回去,該先出站去買回程票。哦,對了,你與他們不一樣,你不是來尋我的,你到加格達(dá)奇做什么?”

“我只是隨便坐車,隨處看看,沒有事要做。”

“那好,我們各走各路吧!”

大叔起身去摘馬燈。這時候,驚人的事情發(fā)生了。他起得急,將身側(cè)的帆布包也帶起,包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個搭扣松了,包里滾落出亮閃閃的圓珠,藍(lán)寶石的光澤,在暗中熠熠熒亮。我定睛細(xì)看,見連著圓珠的還有一段玉體,亦有柔潤輝芒,看著令人酥麻。這是我熟悉的輝芒,我似曾常常看見。啊,我想起了女人,女人的背脊,女人的脛腿,女人的酥胸……這分明是女人的腳趾,那藍(lán)寶石的圓珠正是趾甲,涂著蔻丹的趾甲!

大叔發(fā)覺了我的驚訝,拾起那枚腳趾放進(jìn)包里,又將搭扣扣好,說:“是腳趾,女人的腳趾。”

“這包里……”

“這包里裝的都是腳趾,都是女人的腳趾。”大叔說話很平靜,像在說這包里裝的都是電子零件似的,“想知道為什么嗎?以后告訴你。”

還有以后?看來大叔是想與我交往的。我于是問:“下個星期還是周一上車,是嗎?”

“不,我們換個時間。我也可以周末上車,他們不知道那時我也會乘車。”

我們就這樣約定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大叔為什么愿意讓我了解他的秘密。我心中有些忐忑。

下一個星期的周末,我如約買了票上車。果然車廂里沒有幾個人。我在原先那節(jié)車廂里沒有遇見大叔。車開了,也沒見人影。于是,我就順次一節(jié)一節(jié)地去找。在軟臥車廂與餐車接縫的地方,我看見懸鉤上有馬燈,鐵板上放著手風(fēng)琴,我這才知道大叔上車了。可是,這會兒他在哪里呢?我尋不見,就索性站在手風(fēng)琴邊上吸煙,等他。

大約一個半小時光景,火車出了唐山站,大叔過來了。他從餐車出來,與一個女子說笑著從我身旁掠過。我向他打招呼,他并沒有應(yīng)我,好像都沒有看見我似的,直與那個女人膠黏著,就往軟臥車廂走去。

我看見他們進(jìn)了一個包廂,大叔隨手就將門鎖上。

這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女子,那種有典型的情人氣息的女子。你遠(yuǎn)遠(yuǎn)就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骨香,不是香水的氣味,而是骨頭被燉酥的甘馨。古書上說,那些姣好潔凈的女子,與她擁吻,先是有蘭花的香氣,等她動情了,就會從體內(nèi)升起骨頭香。啊,那是要等到動情時!而這個女人身上,隨時都有骨香飄來。那些天生做情人的,或者無須動情就會這樣,也或者說,她們時時刻刻都在動情。

她顯然不是大叔原先認(rèn)識的,也不是約好了一起出來的。我可以肯定,他們是在餐車?yán)镥忮说摹K麄兿鄵碓谝黄稹⒍W廝磨、旁若無人地從人前走過的樣子,就像是彼此撿到了寶貝。那女人穿著一件極薄的短袖羊絨衫,衫上帶著松松的排扣,下身圍著一截亮皮,非裙非褲的那種,晃晃蕩蕩的,既有臀形,也方便男人順勢非禮。她腳上穿淡藍(lán)色的高跟涼鞋,露出玉趾,趾甲油的顏色與鞋色一致,足膚的光澤是從內(nèi)里透出來的,很鮮很嬌。她的秀發(fā)沒有過肩,有幾處大卷,盛滿風(fēng)情、笑靨和召喚。

之所以說她令人心動,是因?yàn)槿绻麕啄昵拔矣鲆娏耍矔环胚^她。然而如今,我只剩下心動的記憶了,記憶那種令我心動的體驗(yàn)。酒精和女色重重地將我毀了!那些年,我從太多的女人和酒杯中穿行,我把我的精髓都提前去釀造夢想了,如今骨管空空的,面容枯槁,渾身疲乏。但我是懂得酒精的魔力的,它鉆入你血管,一掃陰霾,讓愁苦和陰沉頓消,令快感騰飛,積郁一吐為快;我也是懂得女色的魅力的,有什么好過與一個善解風(fēng)情的女子廝混一宿呢?那樣的女子并不是油井,而是湖池,底下深深地沉淀著情塵,湖面卻靜美而波瀾不起,你游動于其中,揚(yáng)起漣漪,劃出水痕,漸漸地,風(fēng)雨變天,巨浪一個翻身將你席卷,接下來依然靜美,又波瀾復(fù)起,她是以無限的靜美和媚嫵牽出你的勇力,愈媚愈勇,一追到底,直至蠻悍,身心俱投地被吸入湖底——我就是這樣被媚嬌女子掏空的,起初是好媚而渴,結(jié)果是虛勞而渴,想一想那番歷程就渴,從唇舌一直渴到咽喉、食道、肝腸、髖底。所以,鐘情的男子啊,不要去撩撥那一湖靜水,讓情塵深陷湖底吧!她深擁情塵,就并不會老去。她可以一直嬌媚,一直似有若無,一直引而不發(fā),一直彈力不弭,一直青春蒼翠。

那天我接過他的啤酒瓶是因?yàn)槎歉沟酿嚳剩皇琴I醉求歡的饑渴;這會兒我想到美人投懷,是衰廢的躁渴。我多么渴望愛,而不是情塵的翻覆,不是品質(zhì)的較量。

我不知道大叔的年紀(jì),但我肯定他歲數(shù)比我大許多。他看上去精力充沛,而我虛不經(jīng)風(fēng),早生華發(fā)。

那個女人出來了。

她面色潮紅,臉頰光滑鮮潤,胸乳挺脹,那件薄羊絨衫的上面幾個扣子已扣不牢。大凡那些胸乳緊致的女人,在經(jīng)歷一番快活后,胸部總會鼓出許多。并不是所有平胸的女人都會在那時隆起,只有碩大堅挺的,可以頂起外衣的女人,才會隨著波瀾起伏。起時若峰岫,伏時似丘阜。她們的肉體是可以收放的,張弛有道,或文或武。或謂“婦人帳中神武”。

她簡直可以說是光彩照人,抖擻盡渾身的塵灰,新鮮得帶著露珠,就這樣從過道上走來。她路過接縫處,與我照面時竟含笑招呼致意。她興奮得不能自已,看誰都是好人,世界一瞬間就澈亮起來。所以,這樣的女人,一生都是客旅,寄居和漂流中總在尋機(jī)弄武,故而前人將床幃間的事叫作大戰(zhàn)。

我如今是避戰(zhàn)派,求和在先,免得敗下陣來。以前我或許會迎上去,接著她的興致再掀巨瀾,而這會兒我只抽搐一下笑肌,無趣地拒卻。

大叔是另一番情形,寬心而松弛,步履蹣跚地靠到我身邊。他一副排了毒發(fā)過汗的樣子,筋骨松懈,目空一切。他鼻子流血,鼻孔里塞著一樣?xùn)|西,像是紙團(tuán),也像是棉球,露出的部分圓滾滾的,看著富有彈性。一會兒,他取出那樣?xùn)|西,對著車窗外的垂暮之暉反復(fù)端詳。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枚腳趾。天哪!這就是剛才那個動人女子的腳趾嗎?

“她將腳趾伸進(jìn)我鼻孔,來回?fù)福瑩钢鴵钢蛿嗔耍土粼诶锩媪恕N冶亲映鲅恕!贝笫逭f。

他這是向我解惑嗎?

“你包里裝的都是腳趾嗎?每次都是這么斷了留下來的嗎?”我忽然特別后悔剛才沒看一下那個女人的腳,那淡藍(lán)色涼鞋與淡藍(lán)色的蔻丹,一致的顏色十分好看。她真的舍了一枚腳趾嗎?她不痛嗎?忍痛走過去的嗎?

“她不痛嗎?”我問。

“痛與快是連在一起的,是硬幣的兩面。”大叔道,“實(shí)際上,并不是每次都是這么得來的。有的是我討來的,有的是自然脫落的,也有的是臨終前作為遺物寄給我的。那些討來的,也許是她們自己去麻醉后手術(shù)截下來的。反正各有門道,得來都是很稀奇的。”

“你這是惡癖。”

“你不覺得這些腳趾很美嗎?”他將帆布包展開,露出一堆給我看。

他拿起一枚,放到鼻子底下嗅,很冷靜地辨味。我也聞到了,遠(yuǎn)遠(yuǎn)地有陰濕的味道傳來,就是馬上要變臭的味道。其實(shí)并不臭,卻帶著令人遐想的空間。這個空間很大,可以經(jīng)歷靜享、呻吟、口眼都歪了那些過程。

“那些先前的都鈣化、石化了,最好的已經(jīng)玉化。”大叔翻弄著,還遞到我手上讓我看,“銀的,金的,水晶的,琥珀的。這是翡翠,你看得見里面的綠絲,秋波一樣的。還有這枚,黑黑的,有迦楠香。你聞一下。”

女人腳趾真的很美好,真的!可是我不想聞。我早早都聞過了,也沒力氣,一點(diǎn)想象的力氣都沒有。

我說:“這些不是我想要的。我聽你的琴,聽到你在尋找一些東西,我也在尋找,恐怕不是尋這些腳趾。這些美物已經(jīng)不能滿足你了吧?你的包袱已經(jīng)裝得太滿,也已經(jīng)很沉重。那是品質(zhì)的沉淀,越來越沉,最后你會背不動的。既然你的琴藝那么高超,你不想在品質(zhì)之外有所升華嗎?”

“我看出來了,周一我就知道了,你是個音樂家。只有音樂家才會像你那樣聽我拉琴。”

“你是因?yàn)橐魳凡排c我交往的嗎?”

“也是,也不是。我需要一個談話的人。”

“也許我可以與你談話,但真的我已經(jīng)厭煩關(guān)于品質(zhì)的討論了。就像這些腳趾,其實(shí),除了我并沒有誰會與你一起欣賞她們。這種癖好已經(jīng)很高寒了,但你究竟可以拿她們?nèi)Q什么呢?我曾經(jīng)相信真理,那是很寒酸的。只有匱乏的人才相信真理。于是,我從匱乏中走出來,去追逐游戲。游戲的人生是真實(shí)的,真到你會將游戲當(dāng)作真理嗎?你的馬燈是一個神靈,我看見燈神在它里面。那架風(fēng)琴是你自己,你的魂魄藏在其中。這些腳趾呢?金玉還是敗絮?她們?nèi)绱嗣烂睿烤褂惺裁匆饬x?他們說,一切幻相中,女幻最殊勝。反正,我與你都是喜歡女人的。我們?yōu)槭裁聪矚g女人?喜歡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以前是面貌,后來是胸腰,再后來是臀腿,一路跌下來,直到足尖腳趾。這是墮落,也可以理解為升華。肉體的墮落,品質(zhì)的升華。”

“升華?開出什么花朵了?到頭了嗎?這還不到頭嗎?”

“升華是一種追問。有的人從一種真理走向另一種真理,在主義的替換中追問。也有的人就像你我這樣,從一個問題到另一個問題,在探究疑惑中追問。追問的動力是性情,是欲望。好吃與好睡都是欲望。可憐的是吃不飽睡不香的,用功名的虛飾來掩蓋。因?yàn)槿颂嗔耍銚頂D不堪,就像周一車上的人一樣,多得他們都忘記來尋我的目的。這叫迷失。從迷失中走出來的人少得可憐,有幸出來的,都是人中精怪。但是,我們不能斷絕欲望,即便成了人精,欲望也是根底。只是迷失的正在死去,活下來的卻依著罪過。愚昧人的可笑在于相信道德的力量,以為道德是通向真理的捷徑。”

“道德看起來便宜一些,它們只是一點(diǎn)辭令,關(guān)于真理的描述。所以我說相信真理是窮酸的。窮酸人也想得真理,是窮途末路。”

“交換就可以得來嗎?有一種力量預(yù)設(shè)我們從欲望出發(fā),一路交換,直至分出貴賤嗎?從無能到大能,仰望至能嗎?”

“在道德之外的交易中,你一路走來,換到了這些腳趾,你分辨出貴賤了嗎?”

“外衣和真身是兩回事。然而真身也不是真理,它指向真理。”

“我們究竟也在追問真理,我們始終窮酸不堪。”

“貴到底了,或者就是窮到底了。只是我們不再相信道德描述的真理,我們至少可以接近真理本身。”

“我想問你,你的風(fēng)流和才情,于你是有益還是無益,你以此遇見過愛情嗎?我也曾撩撥她們的芳心,她們涌動我的激流。我似乎馬上要抓到了,又抓不住滑脫了,總是空空如也。我羨慕你的手風(fēng)琴和馬燈,為你的帆布包而感到震驚,可是如此豐大而隆盛,我都覺得沒有意思了。”

“什么是有意思的呢?”

“我想知道愛情的秘密。我寫了那么多,用盡氣力寫爭斗、曲折、文化、智慧、高尚和丑陋,直到一路上的風(fēng)景,卻無情可寄。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寫盡了女人,但我始終沒有寫過愛情。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懂愛情的。我現(xiàn)在無比渴望愛情。我想知道愛情是什么。”

“如果我告訴你說我遇到過愛情,遇到了又丟失了,丟失了又舍命去追,我將可以付出的都去換愛情,卻被藐視,你還會想聽嗎?”

“被誰藐視?被所愛之人嗎?”

“相愛之人都被藐視,被命運(yùn)藐視。”

“怎么可能是這樣呢?”

“‘愛情如死之堅強(qiáng),嫉恨如陰間之殘忍。’聽過這話嗎?”

我停了一下,想什么是“死之堅強(qiáng)”,那意思就是死是不可抗拒的,誰都要死的。這顯然是一件大事,愛情既大到這般地步,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正應(yīng)了我的猜測,只有你能告訴我。”我說,“死是最貴的,也是最可怕的。愛情既與它同價,得之便可視死如歸。”

“論到貴賤,則有償付。我與你說,你能給我什么呢?”

“你什么都看不上了,什么也不缺。我除了給你當(dāng)下手,拿不出別的什么令你滿意。”

“好吧,既然這樣,我就來告訴你一個愛情的故事。得不著愛情的痛苦已經(jīng)很多,因得著愛情而痛苦卻沒有人講。”

大叔拉開了話匣子,就好比他琴上的風(fēng)箱,拉開很長,又收攏到很緊湊。

這是一個很周折的故事,時間在這故事里再一次退場了。我記得上一次我寫出離時間的事,是《既生魄》,在那本書里沒有公元紀(jì)年,沒有國朝紀(jì)年,只有涂家紀(jì)年。所謂出離,不過是不按強(qiáng)勢的年份敘述。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每一種時間的節(jié)奏、速度和計量法不盡相同,所以,這樣看來,真的可以出離時間。

我們意識到時間,僅僅是因?yàn)槊壬ネ觯热粲謴?fù)活再生,永恒即降臨不逝。然而除了肉身成道,人孰可復(fù)活再生?事物有起始和終結(jié),事物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起始和終結(jié)。而時代卻想要統(tǒng)領(lǐng)萬事萬物的起始與終結(jié),給出一個共同的時間,你趕不上就被拋甩出社會的軌道,你趕上了就成為庸眾的一員,只有那制定時間的可以駕馭人生,駕馭他人。如果談到個性,首先就要脫離時代。你有多大的能量可以掙脫時代?君不見造反的,若成就了,必先設(shè)一個新的年號?或有人與世隔絕,守著自己的時間,在山林,在朝市,做一個隱士。文學(xué)也是一樁隱修,寫的與讀的相互約定好一種時間,脫離在日常之外。所以,好的書并不是時代的強(qiáng)音,而往往是時代的弱音,如同大叔的手風(fēng)琴,掩隱在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中,虛位以待,泛音大過基音,噪音大過樂音。哪有什么樂音啊!對于不是朝著永恒的樂音,另一種樂音就是噪音。如果相信唯一和絕對的存在,相信先于我們到來之前有更強(qiáng)的力量,那么我們的來去就都是虛弱,都是以隱修才可以保守的性命。

文學(xué)如此,那么,那如同死之堅強(qiáng)的愛情,就更是莫大的隱修,更有莫測的保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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