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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年紀大的人(當然前提是沒有生病)時常會犯困,總覺得時間的流逝就像草原上悠閑游蕩的牛一樣緩慢。對于奇普斯[1]而言正是這樣,隨著秋季學期一天天過去,白天開始變得越來越短,短到要在點名前就點上煤氣燈了。奇普斯就像個鐘愛舊日計時法的老船長,仍然依照過去學校里的作息時間過日子。他之所以會習慣這樣,是因為他住在威克特太太家,馬路對面就是學校。自從他辭去教師這份工作后,他就一直住在那里,算算也有十多年了。與其說他和他的房東太太是以格林威治時間[2]為準,倒不如說是照著布魯克菲爾德學校的時間過日子。“威克特太太,”奇普斯會用尖銳急促的聲音喊道,那聲音還保留著許多活力,“在打預備鈴前,給我準備一杯茶吧?”
年紀大的人能在火爐旁一邊喝茶,一邊聽學校響起晚飯、點名、上預備課和熄燈的鈴聲是件很愜意的事。奇普斯總會在最后一道鈴聲響過后上好鬧鐘,然后把安全罩放在壁爐前,關上煤氣燈。最后他會拿上一本偵探小說上床,盡管他通??床煌暌豁摫銜踩蝗胨λ麃碚f,睡眠更像是某種神秘力量對他日常感知的強化,而不是通向另一個世界變幻莫測的入口。因為白天和晚上都好似在做夢。
奇普斯年紀大了(不過當然沒有生?。珩R里瓦勒醫生說的那樣,他真的很健康。大約每隔兩周,馬里瓦勒就會來看望他。馬里瓦勒每次都會邊啜一口雪利酒邊說:“我的老朋友,你比我還健康呢。你已經過了會得可怕疾病的年紀了。你會是少有的幾個能壽終正寢的幸運兒之一啊。當然啦,如果你這個長壽大仙根本就不會歸西的話,我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你簡直就是個讓人難以琢磨、非比尋常的老爺子?!比欢斊嫫账垢忻盎蚴钱敄|風掠過這片沼澤地時,馬里瓦勒有時會把威克特太太拉到一旁,低聲囑咐說,“好好照顧他。你明白的,他的胸腔……會壓迫他的心臟。這其實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他只是年紀大了,不過到最后這種小毛病對老人往往是最致命的?!?
歲數大了……是啊,的確如此。奇普斯出生于1848年,還在蹣跚學步時就去過萬國工業博覽會[3]了——沒幾個人能活到現在來炫耀這件事了。除此之外,奇普斯甚至還記得韋瑟比還在世時,布魯克菲爾德是什么模樣。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那時的韋瑟比已經是個老人家了——那是1870年——因為普法戰爭[4]的關系,所以很容易記住。奇普斯在麥爾布里學校待過一年,可是他在那里總是被學生欺負。他很討厭在那里的日子,因此他申請來了布魯克菲爾德。他幾乎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布魯克菲爾德這地方。他記得自己參加學校初次面試的日子——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六月天,空氣中充滿了花香,球場的板球噼啪作響。當時布魯克菲爾德正在與巴哈斯特比賽。巴哈斯特隊的一個胖小子得了一百分[5]。有意思的是,這些本該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事現在卻依舊如此清晰。韋瑟比很像個慈父,總是謙恭有禮??蓱z的家伙,他當時一定病得很重,在奇普斯第一個學期開始授課前的那個暑假,他就過世了。不過他們總算是相互見過面,說過話。
奇普斯坐在威克特太太家的火爐邊時,常常會想:我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老韋瑟比還有鮮活記憶的人了吧……是啊,一切仿佛歷歷在目。他腦海里閃現的是一連串的畫面。那時是夏天,他在韋瑟比的書房,陽光照進來時,能看到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你還年輕,奇平先生。布魯克菲爾德是所老學校,年輕人能給這陳舊的地方帶來活力。把你的熱情奉獻給布魯克菲爾德,布魯克菲爾德也會回報你的。別讓學生牽著你的鼻子走。我……呃……知道你在麥爾布里時,不太會維持課堂秩序?!?
“嗯,是,可以這么說,先生?!?
“這沒關系。你還年輕,管好學生需要積累很多經驗。這兒是你的第二次機會。你要從一開始就態度堅決——這就是其中的秘訣。”
也許是吧。他還記得第一次在布魯克菲爾德學校預備課點名的痛苦經歷。那是50多年前一個9月的黃昏,大禮堂里坐滿了虎視眈眈的“野蠻人”,仿佛隨時準備把他撲倒在地。那時的他還年輕,臉龐紅潤,留著長鬢角,穿著高領衫(當時人們推崇備至的詭異時尚),這讓他理所當然地成為那五百多個沒規矩的搗蛋鬼們的獵物。對他們而言,捉弄新老師是一門藝術,是一項讓人興奮的運動,也是一種傳統。這些小家伙們單獨看還挺體面,然而一旦聚在一起,他們就變得冷酷難纏。奇普斯在講臺站定的那刻,禮堂忽然安靜下來。他用陰沉嚴肅的表情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落地鐘在他背后滴答作響,室內彌漫著墨水和清漆的味道,傍晚最后一道鮮紅的夕陽透過彩色玻璃窗斜射進來。忽然有人猛地放下桌板?!澳?,第五排那個紅頭發的,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反應異常迅速,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必須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不能讓他們無法無天。
“科雷,先生?!?
“很好,科雷。罰抄一百遍。”
從此之后,再沒人敢給他惹麻煩。他贏了第一回合。
很多年后,科雷已經成為倫敦市議員、準男爵,還獲得其他的頭銜。他把自己的兒子(一樣還是紅頭發)送到了布魯克菲爾德學校。對此,奇普斯會說:“小科雷,我25年前來這兒處罰的第一個學生就是你父親。他當時該罰,和你現在一樣?!彼浀媚菚r學生們為此大笑的情形;之后,小科雷在禮拜天寄去的家書中提到了這個故事,他父親理查德爵士讀到了也大笑不已!
有趣的是,這之后又過了很多年。這笑話越發變得好笑了,因為又來了一個科雷——他是小科雷的兒子,也就是老科雷的孫子。奇普斯會這么說,“科雷,呃……說到繼承傳統,你,呃……真是個典范?!彼f話時會習慣性地“呃”一聲,“我記得你的爺爺,呃……他始終搞不懂獨立奪格[6]。你爺爺真是夠笨的。還有你父親,呃……我記得他——他總喜歡坐在后面靠墻的位子——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我由衷地相信——親愛的科雷——你呢,呃……一定是你們家最笨的那個?!闭f完,整個教室都爆發出了笑聲。
這是個好笑話,盡管漸漸地變得不那么好笑,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這成了個讓人傷感的笑話。當秋風吹得窗戶砰砰作響,老奇普斯坐在火爐邊時,他時常會因為不時掠過自己心頭的歡樂和感傷而落淚。因此,當威克特太太端茶給他時,常搞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笑。其實就連奇普斯自己也不太明白。
注釋:
[1]奇普斯:原名奇平(Chipping),因與chips(薯條)發音相近,因此被人戲稱為奇普斯。書中人名皆為音譯。(譯注)
[2]格林威治時間:指位于英國倫敦郊區的皇家格林尼治天文臺的標準時間。(譯注)
[3]萬國工業博覽會:1851年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世界性的博覽會。(譯注)
[4]普法戰爭:1870~1871年普魯士同法國之間的戰爭。(譯注)
[5]板球中得百分(亦作score a century)。(譯注)
[6]獨立奪格:拉丁語語法。(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