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教師卡爾·伊凡內奇
- 回憶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239字
- 2021-09-02 15:29:42
《童年》
一八××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我滿十歲生日、得到許多精美禮物后的第三天,早晨七點鐘,卡爾·伊凡內奇用糖紙綁在棒上做成的蒼蠅拍在我頭頂上方拍蒼蠅,把我弄醒了。他動作笨拙,碰到了掛在櫟木床架上我的守護神,還讓死蒼蠅一直落到我的頭上。我從被子下露出鼻子,用手扶住還在搖晃的圣像,把死蒼蠅扔到地上,又睡意蒙眬而怒氣沖沖地瞪了卡爾·伊凡內奇一眼??枴ひ练矁绕嫔泶┮患ㄉ诘拿匏?,腰束一條同樣料子的腰帶,頭戴一頂紅色的毛線帶纓子小圓帽,腳穿一雙山羊皮靴,一直順著墻壁走來走去,瞄準蒼蠅就拍。
“就算我年紀小,”我想,“他憑什么吵醒我?他為什么不在伏洛嘉床邊打蒼蠅?瞧,他那邊有多少!哼,伏洛嘉比我大,我比誰都小,所以他就欺負我。他一輩子就是跟我過不去,”我嘀咕說,“他明明看到我被他弄醒,嚇了一跳,卻裝作沒有看見……這家伙真是討厭!他的睡袍、小圓帽、帽纓,沒有一樣不叫人惡心!”
我心里這樣恨著卡爾·伊凡內奇,他卻走到自己床前,望了望床頭上方那個臺座上鑲玻璃珠的掛鐘,把蒼蠅拍掛到釘子上,心情愉快地向我們轉過身來。
“起來,孩子們,起來!該起來了,媽媽已在飯廳里等著了?!盵1]他和顏悅色地用德語大聲說,走到我床邊坐下,又從口袋里掏出鼻煙壺。我假裝睡著了。卡爾·伊凡內奇先嗅了一撮鼻煙,擦擦鼻子,彈彈手指,再來對付我。他笑著搔搔我的腳后跟,說:“喂,喂,懶骨頭!”
盡管我很怕癢,我仍不起床,也不理他,只是把頭往枕頭底下鉆,兩腳亂踢,竭力忍住不笑出聲來。
“他這人多好,他多愛我們,可我卻把他想得那么壞!”
我恨自己,也恨卡爾·伊凡內奇,我又想笑,又想哭,心情很激動。
“哦,別碰我,卡爾·伊凡內奇!”我含著眼淚叫道,從枕頭底下伸出頭來。
卡爾·伊凡內奇大為驚訝,放下我的腳,焦急地問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做了噩夢?他那和善的德國臉型,他竭力要弄清我流淚的原因,這種關懷使我哭得更傷心了。我感到害臊,我真弄不懂,一分鐘之前我怎么會不喜歡卡爾·伊凡內奇,甚至討厭他的睡袍、小圓帽和帽纓?現在,正好相反,我覺得他的一切都非常可愛,連他的帽纓也表明他這人十分善良。我對他說,我哭是因為做了噩夢,我夢見媽媽[2]死了,她被抬去埋葬。其實這都是我瞎編的。我一點兒也不記得夜里做過什么夢。但卡爾·伊凡內奇卻被我瞎編的故事所感動,連忙安慰我。這時,我仿佛覺得真的做過噩夢,而我流淚則是由于別的原因。
等卡爾·伊凡內奇一走,我就從床上抬起身來,把長筒襪往小腳上穿,我的眼淚減少些,但由那場瞎編的噩夢所引起的陰郁心情卻一直沒有消除。男仆尼古拉走來,他身材矮小,外表整潔,做事認真仔細,待人彬彬有禮,是卡爾·伊凡內奇的好朋友。他給我們送來衣服和鞋,給伏洛嘉送來靴子,給我送來我當時很不喜歡的帶花結皮鞋。我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哭,再說朝陽正喜氣洋洋地從窗子里照進來,伏洛嘉站在洗臉盆旁模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姐姐的家庭教師)的動作,笑得那么快樂、那么響亮,連那站在旁邊、肩上搭著毛巾、一手拿肥皂一手拿臉盆的嚴肅的尼古拉都忍不住笑著說:“好了,伏洛嘉少爺,您洗臉吧?!?
我快活極了。
“你們快準備好了嗎?”教室里傳來卡爾·伊凡內奇的聲音。
卡爾·伊凡內奇的聲音很嚴厲,已不是使我感動得落淚的那種語氣。在教室里,卡爾·伊凡內奇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他是個十足的老師。我趕快穿好衣服,洗好臉,手里還拿著刷子,邊撫平濕漉漉的頭發,邊應聲走進教室。
卡爾·伊凡內奇戴著夾鼻眼鏡,手里拿著一本書,坐在門窗之間他坐慣的地方。門左邊有兩個書架:一個是我們孩子們的,另一個是卡爾·伊凡內奇私人的[3]。我們的書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書:有教科書,也有課外讀物,有些豎著,有些平放著,只有兩大卷紅封面的《游記》[4]整整齊齊地靠墻豎著,然后是大大小小、長短厚薄不等的書,有的有封面,有的沒有封面。每當課間休息前,卡爾·伊凡內奇總是吩咐我們整理圖書館(他就是這樣把書架夸大為圖書館的),我們就胡亂把書往那里塞??枴ひ练矁绕娴乃饺瞬貢鴥詳惦m沒有我們多,但種類卻五花八門。我還記得其中的三本:一本是沒有硬封面的德文小冊子,內容是講大白菜的施肥方法;一本是羊皮紙精裝,但燒去一角的《七年戰爭史》;另一本是《流體靜力學》教程。卡爾·伊凡內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書上,因此傷了眼睛。但除了這些書和《北方蜜蜂》[5]外,他什么書也不讀。
卡爾·伊凡內奇的書架上有一件最使我難忘的東西。那是一小片圓形紙板,下面支著木腿,可以利用幾根小釘子移動。圓紙板上貼著一張圖畫,畫的是一個貴婦人和一個理發師。這件東西,卡爾·伊凡內奇做得很精巧,是他自己設計的,用來遮住強烈的光線,保護自己視力很差的眼睛。
我至今仿佛還看見卡爾·伊凡內奇:瘦長的個子,身穿棉睡袍,頭戴小紅帽,帽子下露出稀疏的白發。他坐在小桌旁,桌上豎著畫有理發師的小圓紙板,圓紙板的陰影就落在他臉上。他一只手拿著書,另一只手搭在安樂椅扶手上,面前放著一個鐘面上畫著獵人的鐘,還有一條方格手帕、一個圓形黑色鼻煙壺、一個綠色眼鏡盒和一把放在小托盤里的剪燭花的鉗子。一切都整整齊齊,井井有條。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卡爾·伊凡內奇是個心地純潔、襟懷坦白的人。
有時,我在樓下大廳里玩夠了,就踮著腳尖悄悄上樓,往往可以看到卡爾·伊凡內奇獨自坐在安樂椅上,神態安詳端莊地讀著一本他喜愛的書。有時遇到他不在讀書,眼鏡低低地架在大鷹鉤鼻上,那雙藍色的眼睛半開半閉,現出一種特別的表情,嘴唇上浮著憂郁的微笑。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聽見他均勻的呼吸和那座畫有獵人的時鐘的嘀嗒聲。
他往往沒有發現我,我就站在門口想:“老頭兒真可憐,真可憐!我們人多,一起玩呀,樂呀,可他孤零零一個人,也沒有人安慰他。他說他是個孤兒,這是事實。他的身世真是不幸!我記得他給尼古拉講過這方面的事,真是可憐!”我非常可憐他,常常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說:“親愛的卡爾·伊凡內奇!”他喜歡我這樣稱呼他,總是撫摩我,心里顯然很感動。
另一面墻上掛著幾幅地圖,破得很厲害,但被卡爾·伊凡內奇精心修補好了。第三面墻中間有一道門通向樓梯,門的一邊掛著兩把尺:一把刀痕累累,是我們的;另一把完好無損,是他私人的,但多半被用來訓誡人,難得用來畫線。門的另一邊掛著一塊黑板,黑板上用圓圈表示我們大的過錯,用十字表示我們小的過錯。黑板左邊的角落是我們被罰跪的地方。
這個角落令我終生難忘!我記得那個爐門,爐門上的通風口,以及轉動它時發出的響聲。有時,我跪著,跪著,覺得腰酸背痛,心里想:“卡爾·伊凡內奇把我給忘了,他準是舒舒服服坐在柔軟的安樂椅上,讀他的《流體靜力學》,可是我呢?”為了使他想到我,我就輕輕地把爐門打開又關上,或者從墻上挖下一塊灰泥,但要是有塊太大的灰泥嘭的一聲落到地上,我心里那份害怕啊,真是比什么懲罰都難受。我回頭望望卡爾·伊凡內奇,可他依舊捧著書在那里讀,仿佛什么也沒有察覺。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桌子,桌上鋪著一塊黑色破漆布,窟窿里許多地方露出被鉛筆刀劃出道道的桌子邊緣。桌子周圍放著幾張凳子,凳子沒有漆過,但因為使用久了磨得發亮。剩下的一面墻上有三扇小窗,窗外的景色是這樣的:正前方有一條大路,路上每個坑洼、每顆石子、每條車轍都是我早就熟悉和感到親切的;過了大路就是一條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菩提樹林蔭道,透過林蔭道可以隱約看見幾處籬笆,林蔭道之后有一片草地,草地一邊是打谷場,另一邊是樹林,樹林深處有看林人的小屋。從窗口向右望,可以看見涼臺一角,午飯前大人們常坐在那里。當卡爾·伊凡內奇批改聽寫卷子的時候,我常常往那里看,我能看見媽媽的黑頭發和誰的脊背,并隱約聽見那里的談話和笑聲。我不能到那里去,總感到很氣惱,心里想:“我幾時才能長大,不再念書,不再死讀《會話課本》,而同我喜歡的人坐在一起呢?”氣惱變成悲傷,天知道我怎么會這樣想得出了神,連卡爾·伊凡內奇發現卷子上的錯誤發脾氣我都沒有聽見。
卡爾·伊凡內奇脫下睡袍,穿上他那件肩上有墊肩和打褶的藏青燕尾服,在鏡子前理好領帶,這才領著我們下樓去向媽媽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