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媽媽
- 回憶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269字
- 2021-09-02 15:29:42
媽媽坐在客廳里斟茶。她一手扶著茶壺,一手按著茶炊龍頭,龍頭里的水流出來漫過茶壺口,溢到托盤里。盡管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卻沒有發現這情況,也沒有發現我們進去。
當我們竭力回憶親人的相貌時,許多往事就會涌上心頭,通過這種回憶,就像通過眼淚一樣,看到的形象往往模糊不清。這是含淚的回憶。當我竭力回憶媽媽當年的音容笑貌時,我只能看到她那雙永遠流露著慈愛的棕色眼睛、她脖子上那顆生在鬈曲短發下的黑痣、她那雪白的繡花衣領、她那常常愛撫我并讓我親吻的細嫩的手,但我無法在頭腦里再現她的整個神態。
沙發左邊擺著一架古老的英國三角鋼琴,鋼琴前面坐著我那個皮膚黑黑的姐姐柳波奇卡,她那雙剛在冷水里洗過的紅紅的小手緊張地彈著克萊曼蒂[6]練習曲。她那時才十一歲,穿一件短短的麻布連衣裙、一條鑲花邊的雪白長褲,還只能用琶音[7]彈八度音。她旁邊側坐著瑪麗雅·伊凡諾夫娜?,旣愌拧ひ练仓Z夫娜頭戴有紅緞帶的睡帽,身穿天藍色短襖,臉色通紅,怒容滿面??枴ひ练矁绕嬉贿M來,她的臉色就更加嚴峻。她嚴厲地對他望望,也不還禮,仍用腳踏著拍子,聲音更響更嚴厲地數著:“一,二,三;一,二,三?!?
卡爾·伊凡內奇對此毫不介意,還是照例按德國人的禮節走到媽媽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過來,搖搖頭,仿佛想甩掉愁思,把手伸給卡爾·伊凡內奇,并在他吻手的時候吻了吻他那皺紋密布的鬢角。
“謝謝您,親愛的卡爾·伊凡內奇。”她接著用德語問道:“孩子們睡得好嗎?”
卡爾·伊凡內奇的一只耳朵本來就聾,此刻在鋼琴聲中更是什么也聽不見。他向沙發彎下腰,一手撐著桌子,單腿站著,帶著當時我覺得極文雅的笑容掀了掀頭上的帽子說:“納塔麗雅·尼古拉耶夫娜,您能原諒我嗎?”
卡爾·伊凡內奇害怕禿頭著涼,總是不摘掉他那頂小紅帽,但每次走進客廳,總要請求人家的原諒。
“戴上吧,卡爾·伊凡內奇……我問您,孩子們睡得好嗎?”媽媽向他靠近一些,相當大聲地說。
但他還是什么也沒有聽見,用小紅帽蓋住禿頭,笑得更和藹可親了。
“您停一停,咪咪[8],”媽媽含笑對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說,“什么也聽不見?!?
媽媽的相貌本來就很美,她一笑就更加迷人,仿佛周圍一切也都顯得喜氣洋洋。在生活最痛苦的時刻,只要看一眼她的笑容,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悲哀了。我覺得相貌美不美就在于一笑;如果一笑能增添魅力,這臉就是美的;如果一笑不能改變相貌,這臉就平平常常;如果一笑損害了相貌,這臉就是難看的。
媽媽同我打過招呼后,雙手托起我的頭,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你今天哭過啦?”
我沒有回答。她吻吻我的眼睛,又用德語問道:“你哭什么呀?”她同我們親切交談時,總是用她精通的德語說話。
“我做夢哭了,媽媽?!蔽艺f。我一想到虛構的噩夢細節,不禁渾身哆嗦。
卡爾·伊凡內奇證實我的話,但只字不提夢里的事。大家又談到天氣,咪咪也參加談話。然后媽媽拿了六塊糖放在托盤里送給幾個受尊敬的老家人,自己站起身,走到窗口的繡架旁。
“好,孩子們,現在你們到爸爸那兒去,叫他去打谷場前務必先到我這兒來一下。”
又是音樂,數拍子,又是嚴厲的目光。我們就到爸爸那兒去。我們穿過從祖父時代起就稱作男仆室的房間,走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