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爸爸
- 回憶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246字
- 2021-09-02 15:29:42
爸爸站在寫字臺旁,指著一些信封、文件和幾扎鈔票,情緒激動,生氣地對管家雅科夫·米哈伊洛夫說著什么。管家站在他站慣的房門和晴雨表之間,把雙手放在背后,手指迅速亂動著。
爸爸越是激動,管家的手指就動得越快;反過來,爸爸不作聲,管家的手指也就不動了。但雅科夫自己說話的時候,手指就上下左右拼命亂動。從他手指的動作上,我覺得可以猜透他的心思;他的神態(tài)泰然自若,說明他既意識到自己的尊嚴,也沒有忘記是受制于人的,他仿佛在說:“我是對的,但聽您的便!”
爸爸看見我們,只說了一聲:“等一等,馬上就好。”
接著他用頭示意,要我們哪一個把門關(guān)上。
“唉,老天爺!你今天是怎么了,雅科夫?”他聳聳一邊的肩膀(他有這個習(xí)慣),繼續(xù)對管家說,“這個裝著八百盧布的信封……”
雅科夫拉近算盤,撥了個八百,目光茫然地等著下文。
“……我出門后用作家里開銷。你明白嗎?你從磨坊那里可以收一千盧布……對不對?你從國庫可以收回八千盧布押金;干草,照你估計可以賣七千普特[9],每普特算他四十五戈比,你就可以收到三千盧布;這樣,你總共可以收到多少錢?一萬二千盧布……對不對?”
“對,老爺。”雅科夫說。
但從他手指亂動上我看出他要提出不同意見,但爸爸打斷他的話:“好吧,你要從這些錢里替彼得洛夫斯科耶付一萬盧布給委員會。賬房里存的錢,”爸爸繼續(xù)說(雅科夫抹掉原來的一萬二千,打上二萬一千),“現(xiàn)在你去給我拿來,就付今天的賬。(雅科夫抹掉算盤珠,把算盤翻過來,顯然表示那二萬一千盧布也沒有了。)這封信你替我轉(zhuǎn)給收件人。”
我就站在桌子附近,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只見上面寫著:卡爾·伊凡內(nèi)奇收。
爸爸大概發(fā)現(xiàn)我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輕輕把我從桌旁推開。我不知道他這是對我的愛撫還是責(zé)備,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吻了吻那只搭在我肩上的青筋畢露的大手。
“是,老爺,”雅可夫說,“關(guān)于哈巴洛夫卡那筆錢您有什么吩咐?”
哈巴洛夫卡是媽媽的莊園。
“存在賬房里,沒有我的吩咐絕對不準動用。”
雅科夫沉默了幾秒鐘,接著,他的手指更快地動起來。他一改聽主人吩咐時那種呆頭呆腦、唯命是從的樣子,又露出他那老奸巨猾的神氣,把算盤往跟前一拉,說:“請允許我向您稟告,彼得·亞歷山德雷奇,不論您高興怎樣,委員會那筆錢是不可能如期付清的。您老爺說,”他有板有眼地繼續(xù)說,“我們可以從押金、磨坊、干草上收到錢……(他說著這些項目,在算盤上打出數(shù)字。)但我怕我們算錯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瞧了爸爸一眼,添加說。
“為什么?”
“您瞧,關(guān)于磨坊的事,磨坊老板已來找過我兩次,要求延期付款,賭咒發(fā)誓,說他沒有錢……他現(xiàn)在就在這兒,您愿不愿意當(dāng)面同他談?wù)劊俊?
“他有什么要說的?”爸爸問,搖搖頭表示他不愿同磨坊老板談話。
“他會說什么嗎?他會說生意一點兒也沒有,他僅有的幾個錢都用在水壩上了。老爺,如果我們把他解職,那又有什么好處呢?至于說到押金,我好像已向您報告過,我們的錢投到那里,是不可能很快就收回來的。前幾天,我往城里給伊凡·阿法納西奇運去一車面粉,順便問起這件事,可他老人家回答的還是那一套,說什么他很愿意為彼得·亞歷山德雷奇效勞,但他做不了主。由此看來,再過兩個月您也未必能收到這筆款子。至于您說到的干草,假定可以賣三千盧布……”
他把算盤珠撥上三千,停了停,一會兒望望算盤,一會兒望望爸爸的眼睛,那副神氣仿佛說:“您自己瞧,這數(shù)目太少了!要是現(xiàn)在我們把干草賣出去,還得虧本,這您明白……”
看來他還有一大堆理由,因此爸爸沒讓他再說下去。
“我不改變主意,”爸爸說,“但如果這些款子確實要拖延一陣才能收到,那也沒有辦法,只能動用哈巴洛夫卡那筆錢了。”
“是,老爺。”
從雅科夫的臉色和手指動作上可以看出,最后這個吩咐使他感到很滿意。
雅科夫原是個農(nóng)奴,對主人忠心耿耿,做事十分賣力。他像一般好管家那樣,替主人精打細算,對主人的利益抱有古怪的看法。他總是千方百計損害女主人的財產(chǎn)以增添男主人的財產(chǎn),因此竭力證明,非動用女主人莊園的全部收入來貼補彼得洛夫斯科耶(我們居住的村莊)不可。此刻他得意揚揚,因為在這方面完全如愿以償。
爸爸跟我們打過招呼后說,我們在鄉(xiāng)下玩得也夠了,我們不再是孩子,應(yīng)該好好念書了。
“我想你們已經(jīng)知道,我今晚要去莫斯科,要把你們帶去,”他說,“你們將住在外婆家,媽媽跟女孩子們留在這兒。你們要知道,只要聽到你們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良,大家對你們滿意,媽媽就會感到欣慰。”
盡管這幾天我們已有所準備,料到會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這個消息還是使我們大吃一驚。伏洛嘉臉漲得通紅,聲音哆嗦地傳達了媽媽讓他捎的話。
“原來我的夢預(yù)兆的是這么一回事!”我想,“但愿不要再發(fā)生什么更糟的事。”
我非常非常舍不得媽媽,但一想到我們已經(jīng)長大,心里感到很高興。
“如果我們今天就走,那就一定不會上課了。這太妙了!”我想,“但我很舍不得卡爾·伊凡內(nèi)奇。他準被辭退了,要不然也不會給他準備那個信封……最好一直在家里念書,永遠不走,不離開媽媽,不讓可憐的卡爾·伊凡內(nèi)奇?zhèn)摹K緛砭蛪虿恍业牧耍 ?
這些思想在我頭腦里掠過。我一動不動,凝視著我鞋子上的黑色花結(jié)。
爸爸跟卡爾·伊凡內(nèi)奇又談了幾句晴雨表下降的事,還吩咐雅可夫不要喂狗,好在吃過午飯、臨走前試一試小獵狗。隨后出乎我的意料,他竟要我們?nèi)ド险n,但又安慰我們說,要帶我們?nèi)ゴ颢C。
我上樓時順便到?jīng)雠_上看一看。爸爸心愛的老獵狗米爾卡正瞇縫著眼睛躺在門口曬太陽。
“米爾卡,”我撫摩著它,吻著它的嘴臉說,“我們今天就要走了。別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我大動感情,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