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島/輻島:十年回首詰問
- 劉健芝 黃小媚 何志雄
- 2926字
- 2021-08-30 18:41:03
二 地震、海嘯是天災,核爐熔毀是人禍
日語的“想定外”意思就是,沒想到。
“沒想到”會有15米高的海嘯——所以核電站外的防洪堤只有5.7米。
“沒想到”核電站的供電系統和后備柴油發電機會同時失效——所以在斷電的情況下一籌莫展。
“沒想到”所謂的“自動啟動應急冷卻機”沒能發揮多大用處——所以堆芯還是熔毀了。
“沒想到”……
“沒想到”以“工匠精神”和高科技聞名于世的日本人在福島核電站遭遇天災時,沒能及時采取必要的措施;“沒想到”自稱本國核電絕對安全可靠、以效率著稱的日本政府,沒能有效阻止災害的進一步擴大,導致輻射物質泄漏,14萬多人(1)流離失所,沿岸海域遭受污染,而且污染范圍可能擴大至全球。牽一發而動全身,在這樣的大災害前沒有孤島。無數的“沒想到”,最終釀成了無可挽回的災難。
然而,這或許是“意料之外”,但絕不是意外。
2012年6月,由核電專家、放射線醫學專家、司法專家和民間人士等十人組成的日本國會事故調查委員會(下稱“調查委員會”),擁有能任意傳喚作證人(如當時的首相菅直人)和要求提供資料的強大權限。在不受政府影響的獨立調查后,調查委員會發表了《東京電力公司福島核電站事故調查報告》。報告明確指出:“此次事故屬于‘人災’已得到明確,其原因在于歷屆政府、管理當局以及業主東京電力公司缺少對保護人的生命和社會的責任感。”(2)
在直接的技術層面,“根據本次調查委員會的調查,在‘3·11’這一時點,推測福島第一核電站不具備防御地震和海嘯的保證能力,處于一種設施脆弱的危險狀態。針對地震、海嘯可能帶來的災害、自然現象引發的嚴重事故對策以及大量放射性物質釋放時對居民的保護,作為業主的東京電力公司和作為管理當局的內閣府核能安全委員會(下稱‘安全委員會’)、經濟產業省核能安全保安院(下稱‘保安院’),在此之前不具備應該具備的能力并且沒有采取應該采取的措施”(3)。2006年安全委員會修改了抗震標準,東電非但沒有根據新的標準對機組進行加固,還將原定于2009年的抗震檢查延遲到了2016年。而事實告訴我們,那已經太晚了。
更可怕的是,早在2006年,“保安院與東電之間已有以下共同認識:在超過福島第一核電站廠址高度的海嘯到來的情況下,會出現所有電源喪失的情況;在超過土木工程學會的海嘯評價小組評價的海嘯到來時,海水泵的功能會喪失,存在堆芯損傷的危險。保安院對于東電沒有做出及時響應表示了認可,也沒有做出明確的指示要求”(4)。也就是說,之前所以為的那些“意料之外”,其實早就被預測到了。但在核電站的安全指南上,沒有考慮完全喪失電力的可能性,也不提海嘯的情況,因為負責人不把它們當一回事,認為“所有電源喪失”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日本的供電比美國還穩定,20年來只停過30分鐘電);而且可笑的是,有“日本核電界忌諱禁語”(5),所以海嘯也好,地震也好,斷電也好,這一類的“不吉之語”是不會被列入考慮范圍的。1995年1月17日,日本發生里氏7.3級的阪神大地震。當年2月在大阪召開了“反對啟動文殊快中子增殖反應堆(6)”討論會,有民眾問到:“若當地發生與阪神淡路大地震相同規模的震災,文殊反應堆會怎樣?”官方的回答是:“那里不會發生這樣的地震。”同年年底,雖然不是地震,但文殊反應堆發生了鈉外泄失火的意外,被手動緊急關停。由此可以瞥見負責人對意外狀況閉目塞聽的心態。
大自然“故意”跟我們開了個玩笑,嘲笑人類的愚蠢與狂妄。日本土木工程學會的海嘯評價小組在2008年根據一個長期測算標準測定,福島核電站會遭遇的海嘯可能達到15米。但是東電的高層認為,長期評價是假定數字,如按15米的標準建防波堤,將需要四年的時間,花幾百億日元的資金,因此沒有采取相應的對策。正面教材是與福島相鄰的茨城縣東海村東海第二核電站。東海第二核電站在2010年9月將原來的4.9米堤提高到了6.1米,2011年3月11日茨城的海嘯高度達到了5.4米,差距僅在咫尺之間。(7)
福島災難現場,一片慌亂。因為之前從來沒出過類似事故,緊急系統40年來從沒發過警報,所以當報警系統噴出大量蒸汽的時候,居然沒有工作人員第一時間意識到反應堆出現了問題。核電站供電裝置和備用供電裝置同時失靈的狀況,超出設計者預計,令東電措手不及。之后,燃料棒失去冷卻水,很快就造成了堆芯熔毀。
東電派出的第一輛應急供電車因交通阻塞,沒能抵達核電站;第二輛應急供電車晚上11時才抵達,但因電纜太短而無法與機組聯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接上了,又發現原來福島第一核電站用的是舊式配電盤和6900伏高壓電流,和電源車不合,也沒有變壓器可用;接著又發現核電站的配電盤被海嘯沖壞了。沒辦法,要求送電池過來,用于啟動堆芯冷卻系統,但送來的電池型號居然又是錯的。后來工作人員不得不把現場汽車的電池拆下來。這一過程浪費了很多寶貴的時間。東電高層為使機組可繼續使用,堅持使用淡水注入;但現場根本沒有足夠的淡水,打電話要求送來4000噸,結果送來的卻是4000升。
要釋放安全殼內的壓力以防氫爆,但因需要電源才能啟動的排氣閥無法打開,只能選擇人工操作。現場人員慌作一團,急忙找出手動閥門操作指南來研究,卻又發現指南上面沒有提到斷電時的手動操作方法。于是,工作人員不得不找來設計圖紙研究如何手動打開閥門。“連圖紙都沒有,緊迫的情況下還要四處尋找圖紙,加大了在手電筒照明下開展工作的難度。”聽上去很荒謬,但卻是事實。因此報告稱:“掌握到推遲抗震工程和錯失采取應對海嘯措施的事實,可以認為東電經營層面已意識到福島第一核電站脆弱性危險的存在,所以,某種程度上事前就應該能想象到災害時現場的狀態。東電總部和核電站的領導在這種狀態下最起碼也應做好現場應急響應準備。考慮到以上因素,這不是運行人員和工作人員的個人問題,應該是東電的組織問題。”(8)
從一開始,東京電力公司就在犯錯,而且一錯到底:地震發生后,沒有在第一時間發布福島核電站冷卻系統失靈的消息;12日,福島核電站1號機組爆炸后,也沒有第一時間向日本當局匯報。連首相菅直人也是通過電視報道,才獲知發生了爆炸,相關報告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才被送到他的辦公室。危機當前,不是以防止核災難的發生為首要目標,沒有及時用海水冷卻堆芯,種種的時機延誤與混亂對策,導致堆芯熔毀,釀成了更大的生態災難。(9)
以上是在技術層面和組織層面的人為失誤。但這些都還只是表層的直接原因。倘若核電站事故不發生在福島的話,依舊可能在其他地方發生。通過此次事故,埋藏在更深層次的聯結也被暴露了出來。
(1) 藍原寬子:《核事故至今八年:福島的現況及課題》,張怡松譯。藍原寬子出生在距離核電站爆炸區域約65公里的福島市。
(2) 載《國外核動力》,2012年第5期,汪勝國譯。
(3) 載《國外核動力》,2012年第5期,汪勝國譯。
(4) 載《國外核動力》,2012年第5期,汪勝國譯。
(5) 陳弘美:《日本311默示》。
(6) 位于福井縣敦賀市的文殊反應堆沒有受到其名(文殊菩薩)的蔭庇,可謂命途多舛。1970年動工建設,耗費超過10000億日元,但因事故頻發,2016年12月日本政府決定將其除役,總計運行時間僅250天。在此期間的兩次事故中,還發生了一位事故調查團隊負責人及一位事故負責人自殺身亡的不幸事件。
(7) 離原、王選:《謊言與自負:日本核災難真相》。
(8) 載《國外核動力》,2012年第5期,汪勝國譯。
(9) 《東京電力被指“六宗罪”篡改數據隱瞞事故》,《廣州日報》,2011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