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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鐵臂阿童木的童話

《東京電力公司福島核電站事故調查報告》明確指出:“在政府、財團齊心協力,將核能作為國策而努力實現這一共同目標的過程中,滋生出了錯綜復雜的‘管理傀儡’(Regulatory Capture,又譯為規制俘虜)。……對于進入公司或進入政府機構通過論資排輩被晉升的‘單一路線的頭目’,一個重要的使命就是傳承過去,維護組織的利益。這種使命比保護國民的生命更加重要和優先,即使是了解到世界核能安全發展的動向,也不屑一顧,錯失了安全措施的落實。”具體來說:“本來屬于核能管理對象的東電在市場規律不發揮作用的過程中,以情報信息的優越性為武器,通過電聯會之類的組織,向歷屆管理當局施壓,以延期執行相關的管理規定,或者是放寬標準等。這種壓力的源泉來自電力事業監管機構與核能政策推進組織經濟產業省的密切關系,在這種大的組織構架中,與經濟產業省管轄下的保安院之間的關系占有一定的位置。由于管理當局偏向于業主的信息、自身組織優先之類的原因,等于是在幫助業主主張‘保持現有反應堆的運行’‘應對訴訟要求的無錯性’。……結果是核能安全的監視與監督功能崩潰,管理當局成為傀儡,偏向被管理業主的利益最大化,也可以解釋為所謂的‘管理傀儡’。”(1)

2011年發生核事故前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全景。遠遠地看上去,一切都很美好

東京電力公司前高管就福島核事故鞠躬道歉

報告沒有進一步指出的是,以管理傀儡為中心,還有一個更大的利益共同體,其中包括核電制造商、經濟產業省、文化科學省、媒體、主流學者等因推動核電而獲利的各方。這個核能利益聯盟在政界、財經界、學術界、大眾媒體中產生了強大的影響力,且具有排他性,于是被嘲諷為“核能村”或者“原子村”。

以福島為例。

福島核電站作為全世界最大的核電站之一,生產的電力并不供應給本地,而是用來供應200千米外的東京圈的。1960年,引進福島第一核電站的計劃發表后,當地政府認為,引進了核電站,還可吸引其他產業前來設廠,有利于振興地方經濟,因而表示歡迎。東電把地方領導和政府職員等,都卷入與土地所有權人洽談收購或交涉漁業權的補償金等問題之中。2014年的日本電影《家路》是一部詩意的災難片,講述了核電事故后,一戶普通福島居民的凄美故事。其中,主角已過世的父親當年就是提著喇叭、以宣傳核電為競選口號的町議會議員候選人。東電甚至還利用黑幫處理土地收購問題。一位黑道大哥對潛入福島核電站進行調查的鈴木智彥大言不慚:“對于黑社會的我們來說,核電站是一座點石成金的寶庫。”(2)當地對于核電站的擔憂和反對的意見,被“放射線既不危險也沒有危害”的聲浪淹沒了。1974年,日本又出臺了被統稱為“電源三法”的法律。據此,核電站所在地的地方政府可獲得高額的補助金及固定資產稅,作為接受危險的核電站的代價。補助金,被形象地稱為“核能鈔票”,多用于興建華麗的公共設施,的確似乎在短時間內促進了地方經濟發展。然而,建設核電站的20年后,相關稅收與補助金銳減,為了維護公共設施,地方政府陷入了不得不依賴建設新核電站的困境。(3)

在籌備建立福島第一核電站的1960年代,政府、東電、大眾媒體都一致唱頌“核電是安全、干凈的夢幻能源”。這種眾口一詞的宣傳與其自身的利益密不可分。在日本政界,官員退休后可以到下屬或者關聯企業拿個頭銜領取豐厚的薪水。這種做法,在日本被形象地稱為“下凡”(天下り)。東京電力公司,作為壟斷日本一都七縣、為接近一半的日本人口供電的老牌電力公司,正是此道老手。不少經濟產業省的退休官僚,都在這家公司成為董事:比如原通商產業省(現已經更名為經濟產業省)能源廳長官增田實、原能源廳次長白川進等,從政府部門退休之后,就搖身一變,成為東電董事會成員。2011年的一項調查發現,在過去50年間,一共有68名從經濟產業省退休的高級官僚被東電雇用。(4)在位的國會議員不分黨派都有核電族。核電是公共錢包,是政治家的現金來源,核能成為國策是大家彼此互惠互肥的結果。

日本政府通過立法確立了總成本定價制度。如果電力的總成本提高,電價就相應調整。隨著用電量增加,電力部門可以獲得穩定收益。核電站的建設費用巨大,承建商的巨額信貸給銀行帶來了安全而穩定的收益。圍繞核電建設,電力公司、承建商和銀行形成了利益共同體。

日本經濟學家青木昌彥指出,福島核危機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盤踞在日本核工業聯合體內部的區域壟斷電力公司,它們為追求利潤最大化而損害了公共安全。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馬克·拉姆塞耶(J. Mark Ramseyer)指出,在私有產權下,電力公司的股東享受核反應堆帶來的收入,但有限責任制度使他們能逃脫任何可能的損害責任,責任都由公共開支承擔。政治家、官僚、財界形成的“鐵三角”具有對政策過程決定性的影響力,并從中獲益。

在財經界,電力公司是龍頭,呼風喚雨。其股東主要由保險公司、銀行、政府和大企業構成,只有10%是個人。創立于1951年的東京電力公司,是絕對的巨型企業,集發電、輸電、配電于一體,總市值達14萬億日元(約1.1萬億元人民幣),員工人數超過4萬,被稱為世界最大的民營核電公司。

在學術界,大學本應捍衛學術的純正,卻一致歡迎擁核派的學者,因為這些為核電辯護的學者是核能村的御用學者,能帶來大筆研究經費。理工科的研究本身需要龐大資金,而核能村有的是錢。日本《寶島別冊》雜志曾刊登了日本全國國立大學教授從核能機構接受的資金的一覽表,金額從百萬日元到千萬日元不等。(5)相反,針砭時弊的反核派則被打壓。例如京都大學小出裕章因為不屈不撓地反核,在京都大學做了45年的助理教授,到退休的時候也無法升為教授。他所寫的反核的書在“3·11”之前無人問津,在出事后才一躍成為暢銷書。

在傳媒界,政府每年撥三億日元稅金給宣傳核能安全的機構“原子力文化、振興與財團”,對百姓灌輸核能神話。該機構每年花費十億日元用學者和形象好的藝人宣傳核電。電力公司也投入巨額的廣告費(東電在“3·11”之前的廣告費是每年500億日元),通過電視、廣播、報紙、雜志、學校教育等渠道大肆宣傳“核電是絕對安全的”。(6)在日本,電力公司按區域分服務區,似乎不需要浪費錢去打廣告,尤其是像東電這樣的“老大哥”。其實對電力公司而言,這是一箭三雕的美事:一、三人成虎,同樣的話(“核電是安全的、環保的、便宜的、有光明未來的能源”)反復說,群眾也就信以為真了。二、成了電視臺和報紙的廣告金主,媒體就不敢對核能說不,不敢發表任何反核言論或邀請反核人士上節目。三、日本電力公司的利潤是加在成本上的。意思就是,其利潤與成本成正比。成本越高,賺的也就越多。打的廣告越多,它非但不花錢,反而更賺錢。這等好事誰不做?在“3·11”之前,日本五大全國性媒體(《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產經新聞》《日本經濟新聞》)無一敢旗幟鮮明地挑戰“核能村”利益集團,在報紙上整版出現核電公司廣告的狀況也屢見不鮮。它們絕不報道核電的負面信息,只給核電唱贊歌。

30年來媒體不僅封鎖反核學者的言論,反核的藝人也遭封殺:例如藝人山本太郎因為公開反核,其出演的電視劇被撤換;歌手忌野清志郎的CD剛上市,唱片公司便將其全部下架禁售,只因為一句歌詞“電太多了,不需要,不需要,核電不需要”。甚至在“3·11”核危機后,由于報紙《東京新聞》大力批評核電、直截了當地反核,許多企業紛紛撤掉了給它的廣告。

日本核能集團作為阻礙電力改革又無法觸碰的勢力,并沒有因為“3·11”闖了大禍而受到制約。“3·11”災難后,首相菅直人提出了兩個改革方案,試圖削弱這股勢力。第一個方案,“電力買取義務”,規定電力公司有義務購買小型民間企業的電力,如太陽能、風力發的電,使電力來源多元化。第二個方案,發電、送電分離,把送電網的設備、基礎設施、使用權開放給民間企業。最終,菅直人以自己下臺為交換條件通過了“電力買取義務”法案。核能安全保安院也脫離原屬的經產省,改隸環境省,與過去的勾結切割。可是,安倍晉三上臺后,財雄勢大的“核能村”又重新取得了穩固的來自政府的支持。

在20世紀50—70年代將核能成功引進世界上唯一遭受過原子彈轟炸國家的日本,并從日本推廣到全球,是極其反諷的,政府和傳媒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日本的核能開發是由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的美國推動的。在1950年代,美國為了能夠向日本出口核能技術,通過日本(乃至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讀賣新聞》大力宣傳“和平利用核能”,進行“國民核電教育”,成功令日本人對核能的印象大為改觀。

數十年下來,除了通過媒體宣傳,再加上各類演講、進修、宣傳資料、學校參觀等渠道的影響,民眾也就深信核電是安全的了。在廣島的原子彈爆炸資料館里,在昏暗的、殘酷的原子彈爆炸受害展示廳的隔壁就是一個異常明亮的“和平利用核能”的展廳,展品來自1956年美國所組織的、“充滿善意的”、“和平利用核能博覽會”的捐贈。(7)早期充滿熱情與自信投身核電廠建設的日本工程人員中,不乏遭受過原爆的廣島人。他們將之視為“真正男人的工作”。(8)在電影《福島50勇士》中也可以看到學校組織集體參觀核電站的場景。講解人員熱情洋溢地對孩子們說:這是清潔無害的能源哦!在這部主要是為了歌頌現場人員奮不顧身的英雄主義電影里,這個場景是為了體現勇士們的責任感與職業操守的由來。

“核能是光明未來的能源”,這是照片里依舊飄揚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的標語。電影《家路》大部分的場景是工作人員冒著被輻射的危險,在被遺棄的福島攝取的,其中也特意拍攝了這條充滿殘酷反諷意味的標語,并且借電影中的人物之口,很諷刺地說出了“這是我上小學時參加核能口號寫作比賽時的獲獎作品”這樣的話。類似的話也出現在2016年上映的韓國電影《潘多拉》里。這部以核電站事故為題材的災難故事片中處處可見福島核電站事故的影子。在核電站工作的人員、當地的孩子、政府官員都將核電視為“永不熄滅的光”,是“科學送給人類的最好的禮物”。但猶如其名,這潘多拉魔盒不是禮物,釋放出來的也非人類所能控制的自然力,這“永不熄滅的光”也成了萬年的輻射威脅。

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并流行至今的動畫人物鐵臂阿童木,現在依舊高舉著右手要為21世紀(也就是當時的“未來”)的人類福祉而戰,殊不知原來阿童木和當時的“和平利用核電”的發展戰略息息相關。“阿童木”這個名字來源于英文Atom,即原子。漫畫里的阿童木還有個妹妹叫小蘭,雖然不及哥哥出名,但她的名字Uran也很厲害,是從英語的Uranium來的,即用來發核電、可做核彈的鈾。無形的洗腦比直接的宣傳更有穿透力、更恐怖。從小就接受這樣的說法而不去質疑“人定勝天”的科技迷信,導致核災剛發生時,當地居民還不當一回事:因為他們相信那么“高科技”的東西不會在地震、海嘯等自然災害面前出錯;即使出錯了,他們也信任政府,信任那些言之鑿鑿的專家能夠解決問題。殊不知專家和政府官員要么是出于自己的利益信口雌黃,要么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些什么——前者的可能性更大。那么,他們制造出來的核電神話——更環保、更安全、更便宜——究竟在哪里忽悠了人?

雙葉町,2014年3月,當地居民拍攝


(1) 《東京電力被指“六宗罪”篡改數據隱瞞事故》,《廣州日報》,2011年4月10日。

(2) 《福島50死士,員工悲慘代價》,《香港01》,https://www.hk01.com/%E9%9B%BB%E5%BD%B1/489985/%E7%A6%8F%E5%B3%B650%E6%AD%BB%E5%A3%AB-%E5%93%A1%E5%B7%A5%E6%82%B2%E6%85%98%E4%BB%A3%E5%83%B9-%E6%A0%B8%E9%9B%BB%E5%BB%A0%E6%9A%97%E7%A4%BA-%E6%89%BE%E4%BA%9B%E6%A D%BB%E4%BA%86%E4%B9%9F%E4%B8%8D%E8%A6%81%E7%B7%8A%E7%9A%84%E4%BA%BA%E4%BE%86。

(3) 福島手冊委員會編:《福島十大教訓——為守護民眾遠離核災》。

(4) 周琪:《東京電力只是一家企業嗎?》,載《觀察者》,2013年3月29日。

(5) 陳弘美:《日本311默示》。

(6) 福島手冊委員會編:《福島十大教訓——為守護民眾遠離核災》。

(7) 參考武藤一羊:《潛在的核保有與戰后國家》。

(8) 《我們的島:從廣島到福島》,公視,2011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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