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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曹氏歸義軍政權與鄰近部族的關系

回鶻、達怛、仲云諸部,均系唐宋之際歸義軍政權周邊較大的部族集團。當時河西一帶部族雜居、道途不寧,諸部屬民或因戰亂,或因生計出沒劫盜之事屢有發生。根據IKS 13(=Ch.00269)號《于闐使臣奏稿》(于闐文,924年),出使甘州的于闐使臣途遭仲云、回鶻劫掠,抵達沙州之時所攜牲畜、財物損失殆盡。[1]又據P 2482.v號《長樂副使田員宗啟》(943/946年左右),沙州、瓜州一帶南山部族(仲云,漢文史籍又作“仲熨”“種榅”[2])“賊寇極多”,屢見人畜傷損之事。時人高居誨《使于闐記》亦稱,仲云位處沙州之西,“其人勇而好戰,瓜沙之人皆憚之”。[3]根據PT 1189.r號第11—12行,達怛(Da tar)、仲云(Ju ngul)、[4]回鶻(Hor)諸部,盟誓于肅州大云寺內,務求平息“偷渡、備鞍”、“劫匪、盜徒”之事。張廣達先生就此指出,此卷與Or 8212/89號《龍家首領書狀》(粟特文)所記龍家、回鶻“并設咒誓”背景相若,當時“各部首領和各地首腦,需要時時通過‘和定’(又稱‘和斷’)來調整彼此的利害關系和結束沖突”。[5]根據P 3412.r號《都頭安再勝等牒》(981年),“聞訊向東消息,言說回鶻、達怛及肅州家,相合就大云寺對佛設誓,則說向西行兵”。如上所舉諸例,頗能反映當時河西地區復雜的部族關系和密切的政治聯動。

根據P 2155.v號《曹元忠致回鶻可汗書狀》,962年(建隆三年)五月廿七日、六月四日,雍歸鎮、懸泉鎮人畜連遭回鶻竊賊殺害或劫掠,這些竊賊來自東部甘州轄境,經查“并是回鶻,亦稱趁逃人來”,六月某日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944—974年在位)經“肅州人”帶去書狀,希望甘州回鶻可汗“細與詢問,勾當發遣”,究治這些“惡弱之人”。這件書狀另外提及,同年五月十五日,會稽鎮人畜又遭“肅州家”(龍家等部)引來的達怛的劫掠。瓜州轄下雍歸、懸泉、會稽三鎮,皆是歸義軍東境邊防重鎮,故而曹元忠特就此事致書詢問。又據P 3272.v號《甘州使頭閻物成文書》,967年(乾德五年)正月,曹元忠遣孔目官閻物成出使甘州,報書甘州回鶻可汗:

早者因為有少賊行,已專咨啟。近蒙兼惠厚儀,無任感銘之至。華翰所云:“令宰相密六往肅州,再設咒誓:自今已后,若有賊行,當部族內,隨處除剪。”聞此佳言,倍深感仰。況厶(某)忝為眷愛,實愜衷誠。永敦久遠之情,固保始終之契。

又云在此三五人往貴道偷來之事。況在此因為西州離亂,惡弱之人極多到來,構召諸處貧下,并總偷身向貴道偷劫去,厶并不知聞。近者示及,方知子細。當時盡總捉到枷禁訖,使人并總眼見。即便發遣文帖與諸處小鎮:自今已后,若有一人往甘州偷去,逐(隨)處官人,必當行憲。

如上所謂“華翰”,當指962—967年之間甘州回鶻可汗致曹元忠的某件書狀。榮新江先生考證,963年(乾德元年)二月曾有甘州回鶻使者抵達沙州,這件“華翰”正可依照史事排比斷在該年,閻物成此次出使“系答元年甘州回鶻來書所問”。[6]963年,甘州回鶻可汗致書曹元忠,稱有歸義軍轄境來的三五竊賊,向東越入甘州為害;此后,曹元忠“發遣文帖與諸處小鎮”,嚴控竊賊越境為害;967年,曹元忠又因他事致書甘州回鶻可汗,對于963年之事作出最終答復,報以“在此因為西州離亂,惡弱之人極多到來”,糾合“諸處貧下”越入甘州,此前“并不知聞”。此處“西州離亂”,或與喀喇汗王朝東侵有關。960年,喀喇汗王朝阿薩蘭汗穆薩(Mūsā)改宗伊斯蘭教,其對天山北麓熱海一帶的進攻亦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963年,開始大舉進攻于闐。考慮此時喀喇汗王朝已經逼近西州回鶻西境,[7]西州回鶻內部或其屬部當有變亂發生,故而出現流民越境東奔之事。

基于PT 1189.r號前后語境,第12—14行yar sha cab phyogs(上部Sha cab方面)、sha cu phyogs(沙州方面),均指歸義軍轄境。此處Shacab,當系Sha cu(沙州)的一種變體或異寫。[8]同卷第16—17行sha cab phyogs kyi rkun byi(沙州方面竊賊)、sha cab pa myi gnyis(沙州二人),即指來自歸義軍轄境的竊賊二人;第25行sha cab gyi yo hong kwan(沙州楊鄉官),則指歸義軍轄下的某縣鄉官。至于yar(譯言“上部”,多指西部),亦可見于浙敦114號《肅州府主致沙州令公書狀》(928—930年)第4行,甘、肅二州常用這一地緣名詞指稱其地以西的歸義軍政權。根據PT 1189.r號第7—10行,肅州府主[9]報以“卑職抵達此地之際,屢向Dar 'dos ”yen 'jo呈述,復又向rGyal po稟奏。rGyal po亦為此特向Dar 'dos ”yen 'jo之臣Byi rog、千戶首領人等發出諭帖”。此處Dar 'dos ”yen 'jo,烏瑞將其還原為突厥文Tardu? en?ü,然而并未給出細致解說。[10]其中tardu?,漢文史籍譯作“達度”“達頭”,原是突厥右翼(西部)部族稱號;其中en?ü(=en?ü,in?ü,譯音“因朱”),則為“所領封地”“世襲領地”之義。故而Tardu? en?ü(達度因朱)一詞,當系突厥故制遺予回鶻部族結構之例。田中峰人先生考證,Tardu? en?ü即是甘州回鶻右翼,地在甘州西北合黎山、張掖河一帶。[11]基于前后語境,同卷第18行“回鶻九姓部落”(Hor sde dgu),亦指甘州回鶻部眾。此處Byi rog(<Buyruq),乃是回鶻文“大臣”或“宰相”的音譯,漢文史籍譯作“梅錄”“密六”。[12]至于rGyal po(王),應指甘州回鶻可汗。[13]PT 1263(=P 2762)號《藏漢對照詞匯》第7行,即以Dru gu rgyal po對譯“回鶻王”。

關于PT 1189.r號的年代,烏瑞推定其不早于950年,然而并未給出切實依據。赤木崇敏先生基于“諸部盟誓”這一史事,認為PT 1189.r號與P 3272.v號所記同為一事,并將前者的年代亦斷為967年。[14]筆者基本贊同此說,略作如下修正:基于“西州離亂”這一背景,PT 1189.r號第1、3、7行Thyen the'i wong(天大王),第23、24行Jo bo The'i wong(阿郎大王)或De'i wong(大王),均指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962年六月,曹元忠經“肅州人”帶去書狀,希望甘州回鶻可汗究治甘州來的竊賊。PT 1189.r號所謂“向王(甘州回鶻可汗)稟奏”,當指肅州府主帶去曹元忠書狀之事。963年二月,甘州回鶻可汗復函,已令宰相前往肅州“再設咒誓”,節制回鶻、達怛等部,嚴禁彼等部眾侵擾歸義軍東境。此處“再設咒誓”,表明先前已有類似盟誓,此次又因事端再次“尋盟”。PT 1189.r號所謂甘州回鶻可汗命令宰相前往肅州主盟,節制達怛、仲云、回鶻諸部,當指此事。963年前后“西州離亂”,屢有“惡弱之人”東奔沙州,繼而越入肅州、甘州一帶。同年二月,甘州回鶻可汗復函之中,遂向曹元忠詢問沙州方向來的三五竊賊之事。PT 1189.r號所謂盟誓以后不久,肅州遭遇沙州方向來的竊賊二人之害,當與甘州遭遇竊賊一事背景相同。根據同卷第16—20行,肅州府主捉獲二賊以后,以其確系“逃人”(bros myi),并未交予甘州回鶻,此后二賊逃逸而去。又據第25—26行,沙州楊鄉官(Yo Hong kwan)之弟捉獲二賊,交予肅州處置,此即“諸處小鎮”遵照曹元忠所下“文帖”行事。因此,肅州遣使攜去這件書狀,特地向曹元忠致禮。考慮曹元忠964年(乾德二年)以后自號“大王”,[15]PT 1189.r號的年代當在964年。

肅州位于歸義軍與甘州回鶻之間,迤北臨近達怛等部,適為各部交通、聯絡的樞紐之地,故而當時常于此地盟誓。PT 1189.r號第27行“迤東方面(甘州回鶻),而今并無不佳之情(myi snyan ba'i kam cud)”等語,足可表明P 2155.v號中的“肅州人”(肅州府主)在甘、沙交涉的中介地位。同卷第23—25行稱肅州乃“阿郎大王城垣”(jo bo the'i wong gyi mkhar),似乎表明肅州此時屬于歸義軍所轄。然而,同卷之中又存在明確的反證:甘州回鶻宰相、軍隊可以不經歸義軍的準許而進入肅州,其對肅州軍政事務保有實際上的決定權。筆者認為,這件書狀所謂肅州屬于“阿郎大王城垣”,實為居于甘、沙兩強夾縫下的肅州府主對曹元忠的一種說辭。前述kam cud一詞,山口瑞鳳譯作“甘州”(Kam cu)。[16]王堯、陳踐先生將其譯作“情狀”“近況”,[17]最合前后語境。PT 1129號《肅州曲恭福(Khug Gong 'bug)致河西僧錄書狀》第9—10行,即有da ltar kam cud thos—//(而今聽聞kam cud)、kam cud—thos//(聽聞kam cud)等句。此卷與PT 1189.r號性質相類,均系歸義軍時期肅州發往沙州的藏文書狀。據此可知,kam cud確有頗為固定的涵義,釋作bka' mchid(譯言“音訊”“消息”)當無疑礙。至于PT 1189.r號第26、28行Cang”am 'gra lHa la skyabs,正是肅州府主遣往沙州的使者。Cang”am 'gra實為漢文“張押衙”的音譯,lHa la skyabs(譯音“臘羅嘉”)義為“神佑”,Cang lHa la skyabs(張臘羅嘉)乃是吐蕃化了的漢人姓名。[18]猶似PT 1131號《張押衙書狀》第2行Cang”am 'gra Mang 'gu,可以譯作“張押衙莽古”。

[1]黃盛璋《敦煌于闐文P.2741、Ch.00269、P.2790號文書疏證》,《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2期,第58—59頁。關于IKS 13號寫本的年代,參見赤木崇敏《十世紀敦煌の王權と轉輪聖王觀》,《東洋史研究》第69卷第2號,2010年,第73—74頁。

[2]J. R. Hamilton,“Le pays des Tchong-yun,?ungul,ou Cumu?a au Xe siècle”,Journal Asiatique,Vol.265,1977,pp.351-379. 關于“南山”的名義問題,參見黃盛璋《敦煌文書中的“南山”與仲云》,《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1期,第4—12、116頁。

[3]《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錄·于闐》,第918頁。

[4]關于“仲云”的藏文對音,參見G. Uray,“L'emploi du tibétain dans les chancelleries des états du Kan-sou et de Khotan postérieurs à la domination tibétaine”,p.83;山口瑞鳳《吐蕃支配期以後の諸文書》,第519—520頁。

[5]張廣達《唐末五代宋初西北地區的般次和使次》,原載李錚、蔣忠新主編《季羨林教授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下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此處引自《張廣達文集:文書、典籍與西域史地》,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8—190頁。

[6]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7—29、340—342頁。

[7]華濤《西域歷史研究:8至10世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0—132、184頁。

[8]補注:關于Sha cab的所指,王堯、陳踐先生釋作Sha chab(Sha chu的敬語形式),譯作“沙河”,參見《敦煌吐蕃文書論文集》,漢文第192—193頁。本文初稿采納此說,進而援引《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所記玄奘經行“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古曰沙河”,推測Sha cab當系“沙河”一詞的仿譯。通過武內紹人先生提示,赤木崇敏先生指出cab或系cu的形容詞寫法,Sha cab或系Sha cu的形容詞形式,參見《帰義軍時代チベット文手紙文書P.T. 1189訳註稿》,第80—81頁。然而,同卷sha cab gyi yo hong kwan一語,表明Sha cab系一名詞無疑。再次考量藏文原文和前后語境,筆者認為Sha cab的所指當與Sha cu(沙州)無別,或許反映了口語對于文本的影響,故而重新改寫了譯文和正文。

[9]關于肅州府主“司徒”(Si to)的身份,赤木崇敏先生將其指為時任瓜州防御使的曹延恭(963—974年在任),參見《帰義軍時代チベット文手紙文書P.T.1189訳註稿》,第84—85頁。馮培紅先生認為此說不確,參見《敦煌的歸義軍時代》,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90頁。

[10]G. Uray,“L'emploi du tibétain dans les chancelleries des états du Kan-sou et de Khotan postérieurs à la domination tibétaine”,p.83.

[11]田中峰人《甘州ウイグル政権の左右翼體制》,森安孝夫編《ソグドからウイグルへ—シルクロード東部の民族と文化の交流—》,東京:汲古書院,2011年,第270—273、282—285頁。

[12]張廣達《唐末五代宋初西北地區的般次和使次》,第188—190頁;并參《張廣達文集:文書、典籍與西域史地》,第167—168頁。

[13]補注:關于rGyal po的所指,本文初稿將其視作歸義軍節度使。白玉冬先生指出,rGyal po當指甘州回鶻可汗,參見《P.T.1189〈肅州領主司徒上河西節度天大王書狀〉考述》,《絲路文明》第1輯,2016年,第117—118頁。再次考量藏文原文和前后語境,筆者認為此次說合乎情理、可以采信,故而重新改寫了譯文和正文。

[14]赤木崇敏《帰義軍時代チベット文手紙文書P.T.1189訳註稿》,第83—84頁。

[15]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第119、121—122頁。

[16]山口瑞鳳《吐蕃支配期以後の諸文書》,第519頁。

[17]王堯、陳踐《敦煌吐蕃文書論文集》,漢文第193、198頁。

[18]Tsuguhito Takeuchi,“Sociolinguistic Implications of the Use of Tibetan in East Turkestan from the End of Tibetan Domination through the Tangut Period(9th-12th c.)”,D. Durkin-Meisterest,S.-C. Raschmann et al. eds.,Turfan Revisited:The First Century of Research into the Arts and Cultures of the Silk Road,Berlin:Dietrich Reimer Verlag,2004,p.343,p.346(n.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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