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靈私語
- (德)伊莎貝爾·艾貝蒂
- 8264字
- 2021-09-02 14:03:47
第3章 大衛和他的母親瑪麗
…
在母親的床頭柜上,我發現了《獅心兄弟》這本書,一下子讀得入了迷,入迷到看見約拿旦再次出現。他的出現讓我覺得能夠挽留他,牢牢地抓住他。
伊麗莎
1975年7月7日
…
“希區柯克”急促而興奮的叫聲混入了諾雅的夢境。這是凌晨才有的那種夢境,沒那么真實,仿佛用看不見的溫柔的手牢牢禁錮住一個人。諾雅醒來時,第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她眨眨眼,抬手揉了揉眼睛,于是看見了那只鳥,安然地蹲在窗臺上,顯然這就是“希區柯克”無比興奮的原因。窗戶大開著,貓叫聲從下面的花園里傳了上來。肯定是凱特把貓給放了出去,而這只鳥又把“希區柯克”體內隱藏的那個獵人給喚醒了。不過它夠不著這只鳥兒,鳥兒將藍色羽毛腦袋偏向一邊,看起來似乎在微笑。
諾雅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將地板上的相機撈了過來。如同慢鏡頭播放一般,她在床上緩緩坐起,將相機端至眼前,聚焦鏡頭,手指按在快門上。就在她按下快門前的一瞬間,“希區柯克”宣戰的叫聲猛然變得極大聲,于是鳥兒撲棱棱飛走了,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跋^柯克”惱羞成怒地沖著鳥兒消失的方向喵喵咒罵著,諾雅笑了起來。
“城里的家貓先生,看來你還得多加練習才行。”她沖著下面喊道,“你把那只小胖墩弄哪兒去了?”
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貓叫聲,給了她一個答案。“‘胖可可’,給我滾蛋,你非得把這畜生放我被子上嗎?”
半分鐘之后凱特就站在了諾雅的房間里,身上穿著中式睡袍,胳膊伸得直直的,手指間晃動著一只死老鼠。“‘胖可可’把早餐帶到我床上來了!”她厭惡地罵道。
諾雅幸災樂禍地笑了。“你得夸它,凱特,否則會傷害到它的傲氣。而且之前你自己對它說的,它得自力更生,豐衣足食?!?/p>
凱特將老鼠從諾雅的窗戶里扔了出去,看了看表?!鞍パ?,都十一點二十了!我睡得可真夠死的,跟個土撥鼠一樣。你看起來也一樣,做美夢了沒有?吉爾伯特說了,在新房子里做的第一個夢會好夢成真的。那個大衛到底人在哪兒呢?他不是說九點過來?看起來不怎么準時嘛。”
諾雅打了個哈欠,決定不回答凱特的任何一個問題,反正她已經不記得做了什么夢。盡管天空是灰色的,外面的空氣卻壓抑而沉重。直到此刻諾雅才覺察到,自己應該是在夢中扒掉了衣服,身上只穿了條短褲,黑色的圓領短袖T恤還躺在地板上。諾雅套上短袖,從凱特身邊經過,朝門邊走去。她有點懊惱,因為還沒套上牛仔褲。她能感覺到媽媽的目光正沿著自己瘦削的后背一路向下朝雙腿滑去,于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拽了拽短袖T恤,這樣剛剛能遮住肚子上的那條傷疤。她突然轉身,凱特其實已經張開嘴了,但是諾雅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注視著她,所以凱特投降一般舉起雙手?!皼]關系,我什么都不會說,我只是有時候不能理解,為什么你的腿這么瘦……”
“你還是閉嘴吧,凱特?!敝Z雅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同時心里第一百次尋思,確實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為什么凱特和自己會是一對母女。凱特身材高大,長著米洛的維納斯那樣的美臀,胸部豐滿,一頭紅發濃密卷曲。而她,諾雅,又矮又瘦,膚色又黑。
有那么一陣子,諾雅一直堅信自己是凱特領養的,可是凱特哈哈大笑著說:“相信我,心肝寶貝,17歲是不能領養孩子的,那個年紀孩子得自己生。”
“見鬼,”凱特沖著她的背影喊道,“你怎么跟我說話呢?”
不過諾雅已經徑直走過去,來到了走廊。她在書架前駐足片刻,瞅了瞅那些落灰的書籍。無論在他們入住之前是誰住的這所房子,看來看書的品味還挺多姿多彩的。書架上面的書簡直就是大雜燴,有關于韋斯特林山的自然畫冊和彩色畫報、翻得油脂麻花的通俗小說、大部頭的醫藥專業圖書,有指導如何克服失去家人的生活指南圖書、絲綢封面的古典名著、快翻爛了的平裝書,還有一本阿斯特麗德·林格倫寫的兒童書,諾雅小的時候可是貪婪地讀完了林格倫所有的書。
她微笑著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獅心兄弟》。書的一開頭有一段獻詞,模糊難辨,好像有人曾經把水灑在了上面。諾雅正打算試著猜猜看到底寫的是什么,書里夾的書簽引起了她的注意。這是一小段包裝禮物的寬絲帶,綠色絲綢質地。諾雅翻到夾著絲帶書簽的那一頁,看到其中一句下面畫著紅線。
但是上帝會愛早逝的英靈。
“是你先去洗澡還是我先?”凱特的喊聲從客廳里傳來。
“我已經去洗啦。”諾雅急急將書放回去,向樓下走去。
浴室有點潮濕陰冷,光光的石板地面冰冷異常??吹浇Y滿蜘蛛網、滿是污漬的窗戶,諾雅不禁打了個寒戰。沒有盥洗池,只有一只白色的臉盆架在鑄鐵的底座上,還有一個馬桶。因為知道這里沒燈,昨晚諾雅和凱特上廁所可謂是速戰速決。吉爾伯特為核桃樹進行了特殊“洗禮”。凱特說,這是絕無僅有的幾個時刻,令她十分羨慕男人長有那么個小玩意兒。假如她也能沖著樹根撒泡尿,她會無比高興的。
浴缸水龍頭里放出來的水跟廚房里的一般冰冷。諾雅嘆了口氣,早晨沖涼的事就到此為止了。她刷了牙,像貓洗臉一樣劃拉幾下,嘴里咒罵了幾句,因為光腳向外走時一小塊玻璃碴兒扎進了腳掌。
門廳里站著吉爾伯特,懷里抱著塊木板,嘴里叼著一盒釘子。諾雅依然還穿著短袖短褲,當她踩著臺階上樓的時候,吉爾伯特沖著她的背影喊了幾句,不過諾雅沒聽清楚。直到走進客廳,諾雅才理解吉爾伯特剛才想說的到底是什么。凱特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懷里抱著貓咪“胖可可”,正在跟人聊天。
她正在和大衛聊天。
太遲了,諾雅已經站在屋子中央。大衛扭頭望著她,綠色的眼睛里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清醒。他微微挑起一側的眉毛,唇邊再次泛出一絲微笑。雖然只是望著諾雅的眼睛,可是諾雅卻感覺到他的視線籠罩著她,從頭到腳。
“哇哦!”凱特發出一聲怪叫。
諾雅拔腿向后,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凱特的房間。但是心臟就像擂鼓一樣,聲音無比之大,比她身后啪嗒一聲關上的房門惹出的動靜還要大?!暗姑?,”她嘀咕著,“倒霉,倒霉,真倒霉。”
諾雅將腦袋靠近房門,仔細傾聽著大衛的腳步聲,聽到他穿過走廊下了樓,于是拉開門,幾秒鐘之后——這次凱特沒敢張嘴發什么怪音——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間里。
兩個小時后,是饑餓感將諾雅從房間里趕了出來。昨天的晚餐她就沒怎么動,要是現在不趕緊給胃里填點東西,她會感覺很糟糕。一如既往,只要吃得太少,她都會這樣。
諾雅在樓上給自己添加補給的時候,樓下大衛和吉爾伯特正在工作。諾雅聽見他們鋸子鋸鋸,榔頭敲敲,似乎吉爾伯特把書架列在那個長長的整修清單的頭一號。凱特在客廳里弄得叮當作響,聽聲音是正在撕墻紙。她邊干活,邊哼唱著法語香頌,偶爾還會朗誦一段她的新劇本。
諾雅走進客廳,凱特站在梯子上,咳得很厲害。一大堆灰塵從天花板上掉下來,落在她的鬈發上。她下半身穿著一條紅色的緊身打底褲,上半身繃著一件胸口開得很低的白色圓領短袖T恤,上面印著幾個紅色字母:壁花少女。
“怎么樣,你從驚嚇中緩過勁來了?”凱特抖了抖頭發上的灰塵,狡黠地沖著諾雅一笑,“別擔心,親愛的,那個男孩看起來也不像是第一次才瞅見姑娘只穿著短褲的樣子。他可真是個養眼的小伙子呀。來,拿把刮刀,幫幫我唄?”
“凱特,我得先吃點東西?!敝Z雅把黑色短袖T恤塞進牛仔褲,徑直朝樓下走去。希望吉爾伯特心里不光有這座房子,還會惦記空空如也的肚子。希望大衛不要出現在眼前。
廚房里飄著剛泡好的瑜伽茶的味道,桌子上放著一截面包、一大塊奶酪、一塊黃油,還有煙熏薩拉米香腸。諾雅一邊往面包上抹著黃油,一邊側耳傾聽吉爾伯特在屋子里跟大衛絮絮叨叨:“心靈的能力蘊藏在每個人的身體里,你知道嗎,它們只需要被喚醒并加以訓練。昨天晚上我讀到一份報告,是三個非常普通的大學生寫的……這里,你來聽聽看……”短暫的一個停頓之后,響起了吉爾伯特引用書中段落的聲音。與此同時,鋸子發出強勁的鋸木頭的噪音,吉爾伯特不得不扯著嗓子喊,才能蓋得住鋸子的聲音:
但是大學生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那張桌子在兩條桌腿的支撐下變得傾斜起來,另外兩條桌腿懸在空中。下一刻桌子回復原位,桌腿砰的一聲轟然觸地。緊接著,是第二次撞擊?!敖又鳖I頭的女大學生說道,“我們想讓撞擊的聲音更響一點,讓發出的信號力量更大些!”兩聲巨響隨之響起?!澳阋匀馍沓霈F的時候,是叫唐納德·米勒嗎?響九下表示是,響兩下表示否?!弊雷舆档鼐畔?。“是從一個警察佩槍里射出的子彈殺死你的嗎?響一下表示是,響三下表示否……”
吉爾伯特極具藝術性地做了下停頓:“好啦,先到這里,你覺得怎么樣?”
鋸子的噪音停了下來?!奥犉饋硐袷且粡埰谱雷雍臀具^量意識不清,”大衛的聲音傳來,“還是說你真的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一粒面包屑誤入諾雅的氣管,將她的撲哧一笑變成絕望的咳嗽聲。她完全喘不過氣來,拼命想攫取空氣,可是呼吸困難,于是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舉起胳膊。這當口,吉爾伯特幾個箭步來到廚房,拍打著她的脊背。
“這就是偷聽的結果?!钡戎Z雅平復下來,他嘴里咕噥著說。
“才不是,”諾雅咧嘴一笑,“這都是聽你那些不斷給人灌輸的胡言亂語的結果,沒辦法啊,只能咽下去。你從來沒覺得不好意思嗎?”
另外那個房間里,大衛又開始鋸東西。吉爾伯特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諾雅從水管里灌了幾口水,然后上樓,去幫凱特撕墻紙。
等到中午剛過,客廳的門打開時,一面墻已經大致上被解放出來了。
“這活兒您丈夫在底下一個人也搞得定,”大衛說道,“他讓我最好來問問您,看看這里有什么是我可以搭把手的?!?/p>
“你能幫的最大的忙,”凱特用袖子擦擦額頭,開口說道:“就是別用尊稱來稱呼我。我叫凱特,你忘了嗎?不過要是你有興趣,可以開始粉刷這面墻。我丈夫……”凱特吃吃笑起來,“有沒有想到要準備刷墻的石膏?哦,已經拿來了呀。給你,你可以拿著我的刮刀,我得休息一下?!?/p>
凱特快速離開房間,只剩下諾雅和大衛兩個人在屋里。諾雅恨不能與空氣化為一體。她站在梯子上面,大衛站在梯子下面。突然,諾雅有種感覺,就像是今天早晨窗臺上的那只鳥給她的感覺一樣——區別就是,她沒有翅膀,沒法把自己從這種境況之中解救出來。從來沒有人,包括???,讓她的身體有這種感覺。她的胸中微微有點癢癢的,膝蓋有點抖抖的,很想猛地一把推開窗子,雖然窗子早就大開著。
在這期間,大衛一眼都沒看她,他只是盯著墻,一遍遍刮著坑坑洼洼的墻面。與此同時,諾雅在絕望地搜腸刮肚,想著怎么開口說話。
“像你們這樣的人,到底想在這么個村子里干什么呢?”大衛突然開口問道,還是沒有抬眼看諾雅一眼。
“是凱特。”她開口說道,為自己能想點別的,而不是只專注于自己不安的情緒而感到萬幸。
“是我媽媽凱特想來這里,她……”諾雅剛剛開個頭,就又頓住了。該怎么說,該怎么解釋,才能不傷害這個男孩的感情?凱特在人生的道路上攀登到了一個高度,差不多是心想事成,如今她又開始渴望返璞歸真——就好像有人幾個月以來都是喝香檳、吃魚子醬,一下子忽然對黑面包和肝腸爆發出熱情。凱特熱愛極端,凱特需要極端。從前她可以在柏林的家里泡一個豪華奢侈的澡,那她現在就打算走另外一個極端:可以這么說吧,來坨牛糞。
“凱特需要為她的一個角色采風,”諾雅最后說道,“她的新電影也要在農村取景。為了準備角色,她通常都會盡最大努力,會貼近電影中扮演的人物,像她一樣生活一段時間?!?/p>
諾雅呼出一口氣,這也不完全算是撒謊。凱特的新作品,一部懸疑電影,確實發生在一個村子里,雖然不是在德國,而是在英格蘭北部。
“那你呢?”她羞怯地問大衛,“你們在這里生活多久了?”
大衛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來。
“三周?!彼卮穑曇魩е稽c美國腔,“我們之前住在巴黎,現在準備馬上去美國,但是我們在好萊塢的頂層豪華公寓還沒準備好,所以先在這里逗留一段時間,挖一挖牛糞,等著私家飛機來接我們。”大衛往嘴里塞了根香煙,點燃,沖著上方的諾雅吐出一口煙。諾雅發現他促狹的笑容,于是心情放松下來。
“你個壞蛋。”她說。
“謝謝夸獎,你也是?!贝笮l盯著諾雅的眼睛回以顏色。
隨后他抓起那盒石膏,朝門口走去。就在拉開門前的一瞬間,諾雅再次聞到了那種香氣。香氣突如其來,而且這次她似乎不再是唯一能聞到的人。
大衛轉身望向諾雅,眉頭緊鎖?!斑@款香水不適合你。”他簡單實在地說,“我馬上回來,你待著別動,小心別摔下來。沒問題吧?”
諾雅點點頭,一邊滿心疑惑,一邊又有點兒興奮。
大概四點鐘,有人在底下敲門。諾雅和大衛齊心協力把墻刮了一遍,諾雅時不時瞅一眼大衛的手,望著他白皙纖細的雙手,安靜而目標明確地工作著,專注于它們觸摸的東西。
在此期間,凱特開車去離得最近的城市購了物,之后就只有一次短暫地將腦袋伸進門來,想看看他們兩個進展的是不是順利,順便還邀請大衛一起共進晚餐。大衛拒絕了,諾雅一半如釋重負,一半又覺得失望。
不過這會兒凱特的聲音又傳了上來?!班?,你們倆,下樓吧。送貨上門哈,有新鮮出爐的蘋果蛋糕?!?/p>
門廳里站著瑪麗,大衛的母親。諾雅現在能夠明顯分辨出這兩個人哪里長得相像。同款的綠色眼睛,皮膚也一樣白,雖然瑪麗的臉更圓一點兒,而不是像大衛那樣的棱角分明。她也沒有大衛額頭那道深深的皺紋,不過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卻顯得比昨天更深?,旣愂稚隙酥粋€蛋糕托盤,在她身旁,輪椅里坐著克魯莫。克魯莫一看見大衛,就啪啪拍起手來,嘴里流著口水,口齒不清地叫著大衛的名字:“啊嘿……”
“您看到了吧,瑪麗?”凱特沖著大衛的媽媽眨了眨眼,“您兒子也愿意留下來喝下午茶呢。我的意思是說,還能去哪兒呢?您給我們送來了蛋糕,難道不該附贈鄰里之間的往來嗎?哎呀,我是想說,其實一點也不用跟我們客氣。你覺得呢,吉爾?”
吉爾伯特點頭表示同意,瑪麗溫順地微笑著。但是將輪椅推進門廳的時候,她的雙手有那么一刻緊緊握住輪椅的把手,指節都泛出了白色?;蛟S是因為克魯莫,諾雅心想,瑪麗是擔心,不知道我們心里會怎么想他。
“嗨,克魯莫?!敝Z雅很快說道,“能跟你們一起吃蛋糕,真是太好了。”
除了吃的東西,凱特還買了餐盤、刀叉和一張樸素的白色桌布。等到六個人圍坐在小小的廚房桌子旁,凱特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她剛剛拍完的電影,講她在拍攝期間遭受的巨大壓力,講“真正的勞動”是她的興趣所在,就是那種只用雙手干活,過程中間大腦可以完全關閉的勞動。雖然她現在正在為新角色做功課,不得不拒絕一厚沓糟糕的劇本。
桌子底下臥著“胖可可”和“希區柯克”,正從兩只碟子里舔著奶油。門廳里,克魯莫玩著凱特放在傘架上的雨傘,嘴里發出輕微含混的聲音,一陣陣飄進廚房。
瑪麗聽著凱特聊天,唇邊掛著一抹克制的微笑,這讓諾雅從第一眼見到她就挺喜歡她。在她旁邊,大衛手里轉著一根香煙?,旣愝p輕嘆了口氣,但是大衛并不理睬。他點著煙,望向窗外,諾雅從他的臉上無法判斷,到底是無聊還是心不在焉。外面的天色依然還是一片灰色,這座房子上方的空氣像鉛一樣沉重。
凱特換了一個話題?!绊槺闾嵋痪?,我已經去拜訪過房東哈爾塞特了,他門口的那位老太太簡直嚇得我靈魂出竅。老天爺呀,這要是在電影里,直接就會被當女巫給燒死的?!?/p>
瑪麗微微笑:“是,她看起來有點讓人害怕,您沒說錯。她是哈爾塞特的岳母。哈爾塞特的妻子走了以后,他們兩人就相依為命。”
凱特搖搖頭,好像無法相信有人會跟自己的岳母住在一個屋檐下。
“不過那個農夫也是一個怪人,”她問,“您了解他嗎?”
“說了解有點夸張,”瑪麗回答道,“在這村子里,當然大家都互相認識,不過哈爾塞特很少在酒館里出現。要是牧場里有活要干,大衛有時候會幫他一把,打打樁,修補修補柵欄。艾斯特爾,就是古斯塔夫的媽媽,總在哈爾塞特那里買新鮮的牛奶和雞蛋?!?/p>
“好主意。”凱特說道,“那這房子呢?這個哈爾塞特以前在這里住過嗎?或者說這里從來就只是個度假屋?他當時不愿意跟我多說,不過可能也是因為我在他刮魚鱗的時候突然打擾了他?!?/p>
瑪麗呷了一口咖啡,目光掠過大衛向窗外望去,瞬息間瘦削的肩膀仿佛緊繃起來。
“這房子歸哈爾塞特的岳母所有,不過這些年一直都是哈爾塞特在打理。以前城里有一家人,周末和假期會來這里住,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瑪麗向諾雅看去,眼神突然因為害怕閃爍起來,她聲音沙啞地接著說完這句話,“……我當時大概是您女兒的年紀?!?/p>
“哇哦。”凱特撩開臉上的一綹鬈發,“看來這房子確實有多年空著沒人住了。說說您吧?您住在這村子里多久了?真的是從少女時代就一直住在這里嗎?”
能看出來,光是想象這件事,就讓凱特覺得不可思議。諾雅意識到,之前她這么問大衛的時候是多么的幼稚。突然,幾乎有種冒犯了別人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頭。
“我在下面的村子長大,”瑪麗回答道,“但是自從我丈夫……自從我和丈夫離婚,我就和兩個孩子租了古斯塔夫和他媽媽的房子住。古斯塔夫也是在這里出生的,我倆小時候還一起上過學。如今對于孩子們來說,他就像是一個舅舅。實際上,沒有人會搬來這里住,要是有可能,大家都往外面搬?!?/p>
大衛將煙頭摁滅在凱特推給他的一個碟子上?!爸攸c在要是有可能。”他冷冷地說。
瑪麗垂下頭,一抹悲傷的笑容停留在唇邊。
直到現在一直在聚精會神消滅自己那份蘋果蛋糕的吉爾伯特,剛張開嘴想要說點什么,突然樓上傳來一陣聲響,聽起來像是呻吟聲,但是聲音很大,穿透力很強,嚇得吉爾伯特吃蛋糕的叉子都掉了。
幾乎同時,瑪麗和大衛一躍而起。諾雅、凱特和吉爾伯特緊跟著站了起來。
克魯莫已經不在門廳里,應該是之前不知怎么沿著臺階爬了上去,這會兒正跪在閣樓前的臺階上。他完全情緒失控,兩只胳膊向空中使勁擺動著,就好像在對抗一個看不見的對手。他的呻吟聲也變了,變成尖厲、恐懼的喊聲。瑪麗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靶】?,好孩子,我的寶貝,放松些,一切都過去了……”她沖兒子的方向跨出一大步,卻在碰到他肩膀的時候驚恐地朝后一退。
大衛努力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但他需要跨出整整三大步才能夠到他。大衛將弟弟緊緊摟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巨型寶寶一樣輕輕來回搖晃著他。幾分鐘后,克魯莫的聲音漸漸變小,最后停了下來。
凱特、吉爾伯特和諾雅站在瑪麗身后,她正努力打起精神來:“請原諒,這孩子沒辦法……我……”
“別再為了他向別人乞求原諒!”大衛沖著母親吼道。
瑪麗還沒來得及回答,凱特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我覺得您兒子說得沒錯,瑪麗!您可以問我女兒,偶爾我是怎么到處大吼大叫的,跟我相比您的小克還是只小綿羊。是不是呀,諾雅?”
諾雅點點頭,很感激凱特的謊言?,旣惪雌饋硐袷敲恳幻腌姸加锌赡芰鳒I的樣子?!爸x謝您,塔利斯女士。我,我們……在這個村子里,我們帶著小克的日子不好過。來……”她伸手握住克魯莫的手,溫柔地把他從大衛的懷里接過來,“跟媽媽走,我們回家。大衛一會兒就回來了,聽到了嗎?來,寶貝,艾斯特爾奶奶還等著我們呢?!?/p>
克魯莫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害怕的跡象,但他又很快平靜下來,任由母親帶他下樓。他們走得極其緩慢,一步一個臺階。諾雅聽著瑪麗在樓下的門廳里幫他坐回輪椅,輕柔又充滿愛意地對他說著話。隨后,大門合上了。
大衛站起身,將額頭的碎發撩向一邊,然后望著凱特。
“您也需要這個來為角色做準備嗎?”他不屑地問,“是因為這個,您才讓他們兩個留下來喝咖啡的嗎?”
諾雅看見吉爾伯特吃了一驚,但是凱特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曾經有個角色找上我,”她平靜地回答道,“讓我扮演一個殘疾孩子的媽媽。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那個媽媽的角色不現實。那個媽媽對把她的生活變成地獄的兒子總是充滿耐心,總是和顏悅色,從來不會發脾氣,也從不會口出惡言。我對導演說,寫劇本的人完全沒概念,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媽媽。但是我想,是我搞錯了。你媽媽就是這樣的,沒錯吧?”
大衛盯著木地板,盯著之前弟弟跪著的地方,然后盯著依然還鎖著的閣樓屋門。之后他望向凱特,諾雅發現他眼里充滿了愧色。“通常情況下克魯莫發作是因為有什么東西讓他感到害怕。”他輕聲說。
凱特和吉爾伯特交換了一下眼神,不過后者一籌莫展地聳了聳肩。“或許是只老鼠,”諾雅說道,“‘胖可可’今早給凱特孝敬了一只當早餐?!?/p>
大衛忍不住微笑起來?!盎蛟S吧?!彼f,“那么接下來我會繼續收拾墻面,你幫我嗎?”
他扶著通往客廳的門,等諾雅通過。這一整天諾雅還沒出過門,不過現在可不僅僅只是灰色的天空不讓她出門了。
等到大衛告別離開,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蛷d已抹好石灰,明天應該就可以粉刷。凱特邀請大衛下次一起共進晚餐,他答應了。
諾雅送他到門口。
“這位吉爾伯特不是你的爸爸,對吧?”在離開前,大衛問道。
諾雅搖了搖頭。“他是凱特的男朋友,”她小聲說道,“不過他倆之間沒什么。那你爸爸呢?他在哪兒?”
大衛沒有回答,眼睛在諾雅的臉上游弋,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澳愫湍銒寢專銈冇兄粯拥拇叫?。上嘴唇中間的弧度,跟心的形狀一樣?!?/p>
大衛將手指放在諾雅的嘴唇上,諾雅一下子躲開了,感覺那里像著了火。
只是之后躺在床上,等凱特和吉爾伯特早都睡著了,她才將自己的手指放在那個位置上,向夜色低聲呢喃著大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