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靈私語
- (德)伊莎貝爾·艾貝蒂
- 7094字
- 2021-09-02 14:03:47
第2章 度假村的小酒館
…似乎人在家里言語吝嗇,就是為了出門在外口若懸河。酒館里那些村里的笨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就像蜜蜂黏著蜂蜜嗡嗡叫個不停。城里來的博士和他美麗的女兒。我一言不發。我的臉皮如同玻璃一樣,我希望有人割開它。
伊麗莎
1975年7月5日
…
天空中出現第一群星星,村子上方籠罩著的一片漆黑如同被撒上了銀色的斑點。村子里的街道上依然還是空無一人,牛圈里一頭母牛發出低微的哞聲。諾雅聽到酒館斜對面的人行道上傳來一陣人聲,那是一群少男少女,正背沖著他們等在公交車站上。
“一箱啤酒,兩瓶伏特加兌紅牛,我喝起來輕輕松松……”
“別吹牛了,你這家伙,瘦成這樣,喝第一瓶肯定就倒了……”
“哎,得了,丹尼斯,你來說說看,昨天到底是誰吐了一地……”
諾雅強迫自己不去聽他們東拉西扯,努力驅趕心中的一只眼睛,可是沒能成功。那只眼睛前面閃著畫面,一幅一幅地接踵而至,倔強得像不請自來的客人:凱特的車庫,改造成了一個舉辦派對的地下室,紅色的燈光閃爍迷離;斯文嘉和娜丁,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巨大的音箱,極小的舞池;諾雅站在人群中間,其他人圍繞著她;海克的眼睛,他深色的眼睛,發著光,笑個不停;他的手,諾雅牽著他的手,離開地下室,來到樓上的房間……諾雅用手指使勁摁著太陽穴,迅速有力地搖了搖頭。不,不要繼續想下去,不是現在,不要在這里!
諾雅挽著吉爾伯特的胳膊,將臉埋進他柔軟的麂皮夾克里。吉爾伯特撫摸著諾雅的腦袋,就好像知道她在掙扎什么,就好像他也知道,為什么諾雅最終決定來這里度假,而不是選擇跟她那些所謂的朋友們前往度假勝地米克諾斯島。在那里,斯文嘉的姑姑開著一家小酒店。沒錯,吉爾伯特一定知道那件事。畢竟那晚守候在諾雅床邊的是他。是他,而不是凱特。
諾雅也沒跟斯文嘉或者娜丁她們兩個講過發生了什么事,就連吉爾伯特她也沒告訴,他只會用陪伴來安慰她。有時諾雅會有種感覺,他不僅僅只是替代了父親或者母親的角色,而且也替代了她所希冀擁有的朋友們。是那種可以一起做更多事的朋友,不光只是參加個派對,喝個爛醉,或者下午在某個購物中心打發打發時間。是那種可以一起聊更多話題的朋友,不光只是聊聊服裝品牌,男孩子的類型,哪些姑娘屁股或翹或扁,胸大或者胸小。是那種不會總對凱特的事情問東問西,或者總想蹭著去參加某個電影首映式的朋友。嗨,朝這兒看,我和凱特琳娜·塔利斯的女兒是朋友。諾雅長呼一口氣。需要多長時間,凱特在這里也會成為視線的焦點?幾天,或者幾個小時?
酒館門口停著一輛大眾面包車,是輛老爺車,深藍色,幾乎接近黑色,上面畫滿了星星。諾雅湊近車子。某人花了大力氣,作品確實很棒。看起來大眾面包車像是想跟天空比一比,上千顆星星遍布車身,諾雅甚至能認出銀河和北斗七星。
“我聞到了草的味道。”吉爾伯特開口說道。
凱特樂了:“我們在鄉下,當然能聞到草的味道,吉爾。我是說……”
“不,不是那種草的味道。”吉爾伯特搖搖頭,向空氣中嗅了嗅,這下連諾雅也聞到了。沒錯,有人在吸煙,可奇怪的是……味道是從上面傳來的。諾雅仰起頭。
于是諾雅看見了那個少年,坐在高高的屋脊上,在夜色的掩護下,完美地躲在煙囪后面。如果仔細望過去,從底下只能感知到上面那一個模糊的身影。
凱特跟了上來,諾雅迅速將頭轉向另外一個方向。她了解凱特,知道媽媽一定會朝上面隨便喊上幾句。天曉得,她根本沒興趣看凱特在這里表演。凱特這會兒已經成功地將其他幾位少年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四位少年,年紀比諾雅大不了多少,17歲或者18歲的樣子,身穿緊身牛仔褲和運動衫,腳踩運動鞋。
“哥們兒!”其中一個沖著他的伙伴們喊著,胳膊伸得直直的,手里舉著一罐啤酒,“嘿,哥們兒,瞧那兒……”
凱特抬起下巴。諾雅閉上了眼睛,可是她沒法關掉凱特的聲音。
“嗨,甜心,你知道嗎,酗酒會讓人性無能的?”
有個少年,矮矮壯壯,看起來很敦實的那種,長著一頭火紅色的頭發,之前被同伴喚作丹尼斯,突然一下子就愣住了,伸出的手懸在空中,像是被凍住了。不過其他三位少年像鬼似的大叫著,使勁拍打著同伴的肩膀。
“凱特,我們現在能不能進去?”諾雅扯了扯凱特的袖子,站在這里讓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她突然意識到,這種尷尬不是因為街對面的那幾個男孩子,而是因為房頂上的那個少年。那從上面傳下來的低沉的笑聲只是她的錯覺嗎?諾雅從眼角朝房頂瞥去,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酒館里,一股混雜著洋蔥、廉價酒精還有冷豌豆湯的氣味迎面撲來。大約有十張桌子,每張上面都鋪著紅白格塑料桌布,只有一桌旁邊坐著人。常客酒桌幾個字寫在一個巨大的白色瓷質的煙灰缸上,幾十個燒酒杯圍在一旁。門在凱特身后關上的一剎那,有一刻諾雅忽然感覺,時間似乎停滯了。
常客酒桌旁坐著的男人們——全部都是男人——轉過身,張著嘴,直愣愣地望向他們,就好像三個外星人進入了酒館。柜臺后面正在打啤酒的店主停下手里的活計,一位紅頭發、粗脖子男人的陰沉聲音打破了酒館里蔓延一片的死寂:“難道今天是母親節?”
男人們縱聲大笑起來。吉爾伯特不由得后退一步,凱特已經張嘴準備回答那個問題,就在這時,柜臺旁邊掛著的珍珠門簾后面走出一個女人。臉上掛著友好的、一目了然的微笑,她用手指了指一張空桌子。
“晚上好,請坐。”
“呦,媽媽可沒說不同意,”凱特語音清脆地說道,沖常客桌邊的男人們揮了揮手,“除非,爸爸們不樂意?”
男人們傻乎乎地齜牙咧嘴笑起來,只有那位紅頭發嘴里咕噥著什么,聽不清楚。店主是個矮個子男人,中等年紀,頭發稀疏,彈珠一般圓溜溜的眼睛下掛著兩個眼袋,這會兒又急急忙忙繼續接他的扎啤去了。
諾雅沒有忽略到他的臉慢慢透出紅色,紅暈甚至從白襯衣下一直爬上了他蒼白的脖子。
諾雅忐忑地跟著凱特從男人們身邊走過,感覺到無數目光盯著他們的后背,像是要盯出一個洞來。
“你們租了哈爾塞特先生的房子,對吧?”那個女人將菜單放到桌上,諾雅用眼角的余光,用吉爾伯特一直說的那種攝影師的目光打量著她。女人個子并不太高,身材十分苗條,長及膝蓋的裙子外面套了一件淺藍色的針織衫,沙色的頭發編成一根辮子。除了綠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很深,她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柔軟的手很粗糙,是辛苦勞作的印記。
“呦,看來消息傳得夠快的呀。”凱特笑著沖那個女人伸出手,“我是凱特琳娜·塔利斯,這是吉爾伯特·桑德和我女兒諾拉。”
“諾雅,我叫諾雅。”諾雅憤怒地盯著母親。每次凱特用這個名字介紹她的時候,她都極其憤怒。諾拉·格里高爾是一個默劇女演員,1920年代聲名大噪,1940年代末以自殺結束生命。凱特對她無比贊賞。當諾雅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一直反對自己被叫作諾拉。倒不是因為那個光輝的榜樣,而是因為對她來說要發出r這個字母實在太難了。11歲的時候,諾雅把這個字母從自己的名字中剔除了出去。從此以后,只要凱特那么叫她,她就裝聾作啞。
“瑪麗·舒馬赫。”女人迎上凱特伸出的手,輕輕握了握。諾雅和吉爾伯特沖她微微一笑,諾雅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如果凱特琳娜·塔利斯這個名字對她意味著什么的話,至少這個女人沒有表露出來。不過諾雅高興得有點過早,因為這回輪到那個矮個兒店主了,只見他張著嘴,使勁盯著凱特,手里的啤酒杯差點掉地上。
“凱特琳娜·塔利斯,是那位凱特琳娜·塔利斯?真的是您嗎?”
常客桌邊的嗡嗡聲變得響亮起來。凱特點點頭,因為受到了恭維,所以一臉開心地笑著。店主一步跨出,來到凱特桌邊,臉上發著光。“我看了您所有的影片!我,呃,我……我沒認出您來。我,啊,那個……”就像剛剛突然來到桌邊一樣,這會兒他似乎想要立馬消失。他卡了殼,不知道該怎么繼續下去,于是抬腳退了一步,卻差點絆一跤。他的整個脖子布滿了紅斑,就跟得了風疹似的。顯而易見,凱特很享受這個。
是吉爾伯特將店主從窘境中解救了出來。他拿過菜單,翻了翻,從圓圓的眼鏡上方望著店主,專注的眼神十分友好,帶著吉爾伯特式的溫暖微笑,立刻讓人感覺可以放松下來。
“您的菜單實在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該選哪個。可以給我們推薦一下嗎?雞蛋芝士配豌豆蛋糕、煎土豆、蘑菇煎鍋?在我看來,這三個菜都很誘人。蘑菇肯定都是從森林里新采來的,是吧?”
店主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新采的,各位,都是新采的,夏天頭一茬蘑菇:榛蘑、牛肝菌,還有褐絨蓋牛肝菌。我們的瑪麗是個好廚子,她收拾那些小家伙們的手藝是最好的,你們完全可以相信我。”
“那么,”吉爾伯特將菜單遞給諾雅,扶正了眼鏡,“就這么決定了,我要那個蘑菇煎鍋。”
“我要煎蛋配煎土豆。”諾雅嘟噥著。
凱特選了豌豆蛋糕。店主沖進廚房,沒等十分鐘,飯菜就做好了。常客桌邊的那些人又開始聊起天來,墻上的喇叭放著德國的鄉間音樂。
我們出發啦,
為了偉大的冒險!
每天都是新婚之夜,
每夜都熱情如火……
看見自己那一大盤子食物,諾雅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小山包一樣的煎土豆旁邊臥著三個煎蛋,誰能吃完所有的東西?能吃完半個蛋,從土豆山里挖掉一大勺,諾雅已經很開心了。凱特和吉爾伯特的盤子里的東西堆得也一點不見少。
“天哪!”凱特大笑著喊道,“這是要把我們往肥里喂嗎?”
瑪麗抱歉地聳聳肩:“剩下的可以給你們打包。”
“嗨,完全不用!”吉爾伯特食指大動,熱切地撲向他的蘑菇煎鍋,“我們能吃完,是吧,姑娘們?你們真要是吃不完,今天我很樂意當個垃圾桶。”
“什么意思,只是今天嗎?”凱特輕輕拍著吉爾伯特的大肚子,沖著又回去站在柜臺后邊的店主促狹地眨了眨眼。
店主慌亂無措地微笑著,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凱特已經把空著的那張椅子推開,朝他揮著手,邀請他到桌邊來。
“我可能有一個問題,或者準確來說有兩個或三個問題。”她朝叉子吹了口氣,做出一副微笑的表情,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剛剛第一天上學的小姑娘。有時候真的不可思議,凱特能變出各種面孔來,就像是有人站在她身后,嘴里喊著開拍。甚至當她繼續說話時,會換成另外一種聲音。凱特將音調拔高一度,讓它聽起來更輕柔一些。“我恐怕在來的路上制造了一個小小的謀殺事件。”凱特清了清嗓子。店主站在椅子后面,雙手背在身后,肩膀低垂。諾雅覺得,與他的皮相比,他的身形看起來似乎有點小一號,就好像有人不知什么時候把他的氣兒給撒了,卻忘了再把氣兒給充上。他的整個身體顯得軟塌塌的,漲紅的臉向下垂著,可是圓溜溜的彈珠眼卻睜得大大的。到底是因為他的鄉村小酒館迎來了大人物,還是因為凱特跟他提及了那個謀殺事件,諾雅無從判斷。
“當然,不是故意的。”凱特繼續說道,“是頭鹿,一下子飛快地從草地里躥出來,我壓根就沒看見。就在高速公路剛拐進鄉間小道的那里,我們把它挪到路邊上了,不過……或許您能幫我們,……先生?”
“噢,當然當然,塔利斯女士。”店主一個勁兒點頭,差一點給凱特鞠起了躬。常客桌旁的男人們再次停止了交談,諾雅能感覺到他們向這邊望來的目光。
“我來處理那只動物,塔利斯女士,明天一大早就去,全都交給我來做。我的名字叫作克洛普,古斯塔夫·克洛普。”店主伸出一只手來跟凱特握手。那只手小小的、汗津津的。凱特用力握住,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的眼睛。忽然,凱特的聲音再次變得鏗鏘有力起來。“太棒了,古斯塔夫。我可以叫你古斯塔夫吧?你就叫我凱特吧。”凱特喝了口啤酒,“我還有一個問題,是關于那棟房子的。看起來像是很久沒人住了,里面有家具,雖然只能滿足最基本的需求。不過大體上我還挺喜歡的,只是要費點力氣整修……”
店主沒讓凱特把話說完。“整修,是的,當然了,跟我想的一樣。瑪麗的小伙子大衛可以幫您,他那雙巧手可以點石成金,是不是呀,瑪麗?”
店主轉身望向那個女人,這會兒她正在柜臺后面洗涮酒杯。“而且大衛肯定還能賺點零花……”店主頓住了話頭,一副說錯話的樣子,不過凱特點了點頭。
“報酬從優,必須的。畢竟我們來這里不是就住那么兩三天,而是想長期租住的。換句話說,接下來的幾年您可能得忍受經常見到我們呢,希望您別介意。”凱特拿餐巾紙擦了擦嘴,看了下白色餐巾上的紅唇印記,重新送給店主一絲微笑。在她的某些電影里,翻云覆雨完之后,她也會擺出這副笑容。凱特稱之為貓舔奶油罐式的微笑。憑這個她就將那個店主迷得神魂顛倒,喘不過氣來。“上帝作證,我不介意。正相反,我,我們,您……我是說,我……我馬上把那個小子帶過來,塔利斯女士。”
店主踉踉蹌蹌地朝珍珠門簾的方向走去,顯而易見,簾子將私人區域和酒館分隔開來。
凱特咧嘴一笑,吉爾伯特搖了搖頭:“你是個沒心肝的女人,你知道吧?”
凱特咯咯笑著:“我只是想展示我的友好。”她無辜地說。
諾雅朝母親投去一縷譏諷的目光,她隨后望向柜臺,捕捉到了那個女人的一縷微笑。瑪麗·舒馬赫和古斯塔夫·克洛普——看起來,這兩人并非一對夫妻,而那個大衛顯然也不是他倆的孩子。
“快看呀,”凱特開口說道,“我們的幫手來了。”
珍珠門簾又一次一分為二。
是那個少年,諾雅心里的念頭響起,她有些無措地發現,自己的喉頭一緊。是那個屋頂上的少年。
一頭淺色的頭發垂在額頭上,天庭飽滿而嚴肅,兩道濃黑的眉毛之間豎著一道深深的皺紋。但是,少年捕捉到了諾雅的視線,他微微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十分獨特的微笑,安靜而傲慢。那雙綠色的眼睛凝視著她,但是目光令諾雅如坐針氈。她埋頭專注于自己的盤子,因為心跳加速而生自己的悶氣,于是故作淡漠地挖了一勺煎土豆塞進嘴里。
“古斯塔夫說您想跟我說話?”
少年沖著凱特開口問道,凱特正在給自己點著一根香煙。
“沒錯,我們租下了花園街的房子,整修的時候或許需要幫助。你是大衛吧?我是凱特,這是……”
“幫忙修房子沒問題。”男孩打斷了凱特的話頭,腦袋轉向門簾的方向。諾雅也聽到那后面發出的一個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啊嘿”,有點模糊不清,十分痛苦的樣子。
簾子第三次分開,又有一個男孩從后面出現,膝蓋點地滑進酒館。諾雅咬住了嘴唇。這個男孩身患殘疾,而且很嚴重。看不出他到底多大年紀,有可能12歲,也有可能20歲。一頭深色鬈發像開葡萄酒塞的瓶起子一樣卷曲著向四下散開,淡藍色的眼睛像是要從眼窩里鼓出來,兩只眼睛看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他的嘴角淌著口水,脖子上圍著一片印著一只藍色兔子的塑料圍布,手里拎著一截短棍。每借著膝蓋向前邁出一步,手里拄著的短棍就會發出篤的一聲。篤……篤……篤……
常客桌邊的男人們哄堂大笑,柜臺后面的女人身體微微地抖了一下。諾雅被嗆到了,難道這個男孩也是她的兒子?如果是的話,這個女人得怎樣經常忍受這樣的反應?還好這次凱特閉著嘴沒有吭聲。那個店主再一次從簾子后面跑出來,臉像著了火似的通紅。“抱歉,”他的聲音里充滿驚恐,小聲說著,“小克,你是想進來嗎?小克!大衛馬上就去找你,聽見了嗎?”
但是那個身患殘疾的男孩并不在意他說什么。他匍匐著向那個叫大衛的男孩靠近,拽著他的袖子扯了扯。“啊嘿,啊嘿……”
“好的,克魯莫,我在這里呢。”大衛伸出一只胳膊摟住他,“這是我弟弟克魯莫。”他一邊安靜地說著,一邊依次看向凱特、吉爾伯特和諾雅的眼睛。
“嗨,克魯莫。”凱特從椅子上站起來,沖著殘疾的男孩彎下腰,握住他的手,“我是凱特,這是吉爾伯特還有我女兒諾雅。”
吉爾伯特點頭示意,諾雅試圖擠出一絲微笑,但是她的胸口很堵,堵到想發狠跑出去。身體殘疾的男孩咧開嘴,伸出舌頭,向后仰著頭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手里的短杖不斷敲擊著地面。
凱特也笑起來,不過那是一種溫暖、溫柔的笑,好像她和那個男孩一起對一個只有他們能理解的笑話樂不可支。
男孩放開自己的兄弟,抓住凱特一直伸過來的那只手。他又拉又扯,諾雅都不知道媽媽是如何做到繼續保持微笑的,這個男孩幾乎要把凱特拽倒在地。
“快回來!”
簾子后一位老婦人慌慌張張地擠出來,從她白發蒼蒼的盤發諾雅一眼認出,她就是今天下午看到的那個女人。
大衛稱之為克魯莫,店主稱之為小克的那個男孩立馬變得順從起來,抵著膝蓋返回到門簾那邊。篤……篤……篤……
“再見,克魯莫!”凱特在后面喊著,“謝謝你把哥哥借給我們。”
有很少的幾個時刻諾雅感覺自己是愛媽媽的,這個時刻可以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凱特沖大衛眨了眨眼,但是他卻沒有回應,只是將兩個大拇指塞進牛仔褲的皮帶扣里,眼里沒什么表情。
“什么時候開始整修房子?”他之后問道。
“明天早上怎么樣?”凱特左右搖晃著腦袋,“要不說好九點鐘?”
大衛點頭答應下來,然后就消失在門簾后,沒留下一句告別的話。
諾雅第一個爬上床,卻睡不著。窗戶開著,窗簾被涼爽的夜風吹得鼓起來。下午的時候它們看起來還是灰色的,現在卻是白色的。窗簾旁邊的地上放著那只照相機,諾雅照了幾張天空的照片,又照了幾張星星的照片。這會兒,幾百萬只星星正星羅棋布在黑色的穹頂上。朋友們送她的卡片還躺在床單上。“祝你在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玩得開心,我們替你問候米克諾斯島。娜丁和斯文嘉送上香吻!”
諾雅用腳丫子將卡片掃下床去,卡片落地,發出一絲輕響。凱特和吉爾伯特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了過來。凱特之前將帶來這里的薄軟的豪華綢緞在老舊的農夫椅上抖摟開來,在餐桌上——其實也就是兩個架子上托著一張木板——鋪開來一張白色桌布。緊挨著椅子立著一個古舊的帶有燈罩的臺燈,在它灑落的光線下,桌布看起來舒適無比。吉爾伯特將他那本大部頭書放在上邊,聽到他開始對著凱特讀起書中章節,諾雅忍不住莞爾。他讀的片段正是關于請桌神以及降神的,說的是有兩種方法可以將鬼神請回來。
“幫我個忙,饒了我,別給我讀這些燒腦筋的亂七八糟,親愛的,聽到了沒?”凱特打斷吉爾伯特。
吉爾伯特被冒犯了,嘴里喃喃自語回答著什么,之后就安靜下來。就連凱特也悄無聲息起來,一時間四下如此安靜,諾雅感到自己的呼吸忽然變得大聲起來。
突然一下子,之前的那種感覺又冒了出來,就是那種被屋子里的某個人細細打量,一直盯著看的感覺。她坐起身,傾聽著昏暗的夜色。
但是什么都沒有,只有風,而且就連風也幾乎不發出一點點聲響。
不知什么時候,諾雅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