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與一頭牛對視,會有什么樣的感覺。現在,它在我面前,我與它對視。我可以看見它身上被磨掉的皮毛,可以聽見它咀嚼食物的磨牙聲和沉重的呼吸聲,可以聞到它身上特有的味道。是常年干活的大地的味道,其中混雜著泥土、草籽和農民身上的汗味。與一頭牛對視,現在,我與它對視,它在我眼前。
牛把它掛有水滴的鼻子湊到我耳朵旁邊,我聽見它沉重的呼吸,有一種奇癢無比的感覺。
我把頭轉過來,看著這頭牛。它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頭頂僅有的幾撮毛也亂七八糟。這是一頭老牛,即將死去的老牛。它活的有年頭了,比我的歲數要大的多。據說這頭牛是從我爺爺輩留下來的,一直活到現在,知道它的大部分人都對此感到驚奇。只有我二叔不意外,他是附近幾個村子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至于他是怎么會算命的,至今仍然是個謎。因為家族里的人不愿意提到二叔,就算提到也只是用“他”迅速略過。只是二叔說過這頭牛。不一般,但是又說不出來哪里不一般。現在,它在我面前,我與它對視。
“你來了。”牛說。這間牛棚是專門給它準備的。因為它干不動活,所以來這里的人就很少。
我看著它,像看著我的兄弟、朋友、長輩一樣的看著它。看著它飽經風霜的臉龐,看著它掛滿水珠的鼻子,聽著它粗重但帶有節奏的呼吸聲,聽著它牙齒咀嚼草料的咔咔聲。在這寂靜的牛棚里,我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是在鋪滿稻子的谷場里打滾時聞著那股稻香,在下完一場大雨之后出現的一條小溪,在烏云遮住天空的時候爆發的第一次雷聲。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
“你知道耕作嗎?”它的嘴仍然在有規律的咀嚼著草料,對著我說。我看著它的眼睛,那就像是深不見底的海洋,不見盡頭的星空,無法窺探的深淵。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無論是人,還是牛,都沒看見過。
種地。我的腦海浮現出這樣的景象:一個身著樸素、滿臉皺紋的農民,驅趕著一頭和他差不多歲月的老牛,在一片空蕩蕩的土地上耕種。農民的旁邊放著一把鋤頭。牛和農民一樣辛勤的勞作著。風和土地催促著他們快些老去,而他們沒有怨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耕種著。直至他們衰老死去,農民的兒子和牛的兒子再一次來到這片土地,重復著他們的父輩進行的活動。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這就是我僅有的對于耕作的印象。
“這么說,你也不知道耕作了?”老牛晃晃腦袋,吐著白沫子問我。我搖了搖頭。它好像有點失望似的,說:“我早就該明白,現在沒有人聽過耕作的。”我愕然。他卻突然抬起了腦袋,用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就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站在那里動不了了。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鐘,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一天。我不敢確定。我只知道期間我試圖掙脫,但是沒有成功。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我能動了。我活動活動感到麻木的肢體,又扭了扭脖子。環目而視,周圍卻已不是那個窄小的牛棚。周圍的遠處是蒼蔥的樹林,在我這里看有一種刺破蒼穹的錯覺。樹林的背后是環環相繞、高低起伏的青山。綠色,綠色,滿眼的綠色,無法挑剔的綠色,賞心悅目的綠色。太陽曬在土地上炸裂的細小的瑣碎的聲音和?遠處樹林的鳥鳴聲交匯在一起,我感覺無比的舒服。???
那頭牛現在我的身后,它厚厚的嘴一張一合,用它獨有的低沉雄厚的嗓音對著我的后腦勺說:“這便是幾百年前你的家鄉,想必你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吧。”
我的確沒有見過這種景色。自從我記事以來,身邊全都是鋼筋和水泥的天下,在這些鋼鐵怪物中,偶爾有幾株綠色植物艱難的茍活在夾縫中,這樣的綠水青山,我聽都沒聽過,別說看了。可它是真實存在過的。就在這里,在我幾百年后我用腳踩著的土地上。
“想必這便是仙境了!”我大聲贊嘆。
“仙境?”老牛用它嚼著草料的嘴吧嗒了一聲“這就是仙境了?”
我正驚嘆于世界的變遷,突然天空烏云密布,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突然起了火,?并迅速蔓延到觸目可及的任何地方。在田間耕作的人驚慌失措,撇下鋤具瘋狂逃竄,更遠處的已經有人拿著水桶救火了。火很快燒到了我的腳底下,但我卻察覺不到任何灼熱的氣浪和灼灼逼人的窒息感。“你不屬于這個世界,所以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對你造成傷害”牛悠悠然的說。
就當我為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感到詫異的時候,遠處的天際線突然出現一條黑線。最開始我以為那是烏云,但是隨著它的逼近,黑線變成了一個面,以及隨之而來的馬蹄聲和滾滾的煙塵,我的心猛地一提,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這好像是打仗的軍隊。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這里,我已經可以看清他們隨軍旗幟上的字了。但是我的歷史和語文又極差,根本就不認識那是什么字,以及那是什么時代的兵。當他們開到距離村莊只有幾百米時。一位身披重甲,腳跨駿馬。身后插著幾個黃色旗幟的人擺了擺手,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都停了下來。這個人跟他旁邊的人嘀嘀咕咕說了什么之后,突然大笑起來。他拔出在腰間的一把劍,用劍指向正在著火的村莊,對著身后的士兵喊了一聲什么。而他身后的士兵紛紛拔出了在腰間的劍沖進了村莊中。
我被深深地驚駭了,生平并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突然想起:我并不是這個世界的,所以他們是無法對我造成傷害的。一瞬間我便釋然了,這樣的話我或許可以嚇退這支軍隊。于是我擋在了向前沖峰的士兵前面。
“沒用的,既然你不屬于這個世界,那他們怎么會看得到你呢?”牛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依舊波瀾不驚的吃著草。
“那么,就要看著他們被殺死嗎?”我仍舊不甘心。
“??天行有常,你我只是旁觀者而已,不必多言”
“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我回頭看向牛。
牛抬起了頭,緩緩說道“也并不是沒有,只是代價很大。救他們需要你化為實體,而你化為實體則要就在這里,跟著他們一起耕種,直至老死,這你可還愿救?”
“這……”我猶豫了。而在我和牛說話的時間里,軍隊已經殺到了村口。一個救火的村民被他們撞倒了。撞的士兵惱羞成怒,提著劍就砍去。眼看劍就要從那個村民的脖子上劃過。
“這都莫提,我……”一陣眩暈感襲來,我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上。
待我在次醒來時,發現這還是我家的牛棚。在我的旁邊,那頭老牛已經安然的離去。它的模樣差點讓我以為真的睡著了。我伸手摸了摸它,冰的僵硬,這已經去世多時了。
我坐下來,用背靠在它的身體上,努力尋找著它還未消散的熱量。我閉起眼睛,努力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它向我展示的,我已經通曉,而它沒來得及向我展示的,我亦通曉。
我睜開眼睛,走出牛棚。這竟然已經是早上了。紅日掙扎著從天際中掙脫,清晨的空氣,有著劃破皮膚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