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惠臉色一沉,轉向身旁負責洛邑刑獄的主事官員,朗聲問道:“此二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詐,冒領賑濟,擾亂秩序,按我大周律法,該當何罪?”
那主事官員肅然出列,聲音洪亮,清晰地傳遍全場:“回大人!依律,詐取官物,情節惡劣者,當流放二千五百里外,至荒服不毛之地服役!”
“流放荒服?!”姬光和陶噲如遭五雷轟頂!想到那蠻荒之地的瘴癘、苦役、戰亂,想到此生可能再也無法返回故土,家中年邁的父母無人奉養,幼小的兒女將成孤兒……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們!兩人只覺得雙腿一軟,“撲通”、“撲通”兩聲,像兩攤爛泥般癱倒在冰冷的高臺上,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豆大的汗珠混合著恐懼的淚水滾落下來。他們的妻子在人群中看到這一幕,嚇得面無人色,慌忙拉起孩子,如同驚弓之鳥般,頭也不回地擠開人群,倉皇逃回家去,唯恐被牽連認出來。
就在這氣氛緊繃到極點之時,蘇代分開人群,緩步走上了高臺。施惠見他到來,連忙恭敬行禮,退至一旁。癱軟在地的姬光和陶噲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掙扎著跪爬過來,雙手緊緊抓住蘇代的袍角,涕淚橫流,額頭在地上磕得砰砰作響:
“蘇代大人!蘇代大人!饒命啊!我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姬光哭喊著,“我們愿把家中錢財拿出一半…不!大半!散給鄉親們!只求您看在同鄉一場的份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們從前那些混賬事吧!求求您!求求您跟施大人說說情,饒過我們這一次吧!我們上有老下有小?。鑶鑶琛碧諊埜瞧怀陕?,只剩下磕頭的力氣。
蘇代看著腳下這兩個狼狽不堪、痛哭流涕的同鄉,心中五味雜陳。厭惡其行徑,憐憫其處境,更有一絲對人性貪婪的無奈。他俯下身,雙手用力將二人攙扶起來,聲音沉穩而溫和:“二位請起。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不必再提?!?
他轉身,鄭重地向施惠拱手一禮,朗聲道:“施大人,此二人貪圖小利,冒領賑款,其行可鄙,其心當誅,確令人痛恨不齒。然而,”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臺下無數雙眼睛,“今日之舉,乃蘇某感念桑梓,與周君共襄善舉,遺惠家鄉父老之時。值此祥和布施之際,蘇某實不忍見鄉鄰頃刻間骨肉分離,家園離散。況且,大人明察秋毫,及時喝止,使其惡行未能深陷,重罪未及鑄成。大人此舉,既彰法度之威嚴,亦顯仁者之惻隱,實乃公義之舉,仁心可鑒?!?
他頓了頓,言辭懇切地請求道:“蘇某斗膽,懇請施大人法外施恩,赦免此二人愚昧貪婪之罪,給予他們一個洗心革面、改過自新的機會。使其父母得以頤養天年,子女亦能承歡膝下。不知大人可否允準?”
施惠看著蘇代真摯的眼神,又看了看臺下屏息凝神的百姓,臉上露出理解和贊許的笑容。他回禮道:“蘇先生心系桑梓,仁德澤被鄉里,今日更有此寬宏大量,施惠深感敬佩。先生金面,豈敢不從?此事便依先生之意。”隨即,他轉向如蒙大赦、仍在瑟瑟發抖的姬光和陶噲,臉色陡然一沉,厲聲喝道:“今日若非蘇先生仁心求情,爾等貪鄙之徒,定當嚴懲不貸,流放荒服!還不速速將冒領之錢悉數交回!若再敢行此等無德之事,定當二罪并罰,決不輕饒!”
姬光陶噲聞言,如同聽到天籟之音,連忙搗蒜般磕頭:“謝大人!謝蘇先生!謝大人恩典!謝蘇先生大恩!”慌慌張張地從懷中掏出錢袋就要奉還。
“且慢!”蘇代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兩人渾身一顫,以為蘇代反悔,剛剛升起的希望瞬間又跌入冰窖,面如死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準備認命。
蘇代的目光落在形容枯槁、眼神惶恐的陶噲身上,語氣轉為溫和關切:“陶兄,我知你家中世代務農,近年屢遭蝗災,田畝歉收,生計維艱,早已是家徒四壁,兒女嗷嗷待哺。”他看了一眼旁邊衣著明顯好于陶噲、此刻卻只顧自己發抖的姬光,意有所指地繼續道,“你今日所得之錢,連同上午所領,不必交還,權作蘇某對你家的一點幫扶,拿回去好生度日,或可置辦些農具種子,以圖來年吧?!?
陶噲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蘇代。他家中確實已斷糧數日,妻子臥病,孩子餓得直哭。他冒險來冒領,實在是走投無路。姬光雖與他同來,卻從未接濟過他一文錢,反而常常利用他。此刻聽聞蘇代非但不追究,還將這救命錢給予自己,巨大的悔恨、羞愧和感激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淚水洶涌而出,“噗通”一聲再次重重跪倒在蘇代面前,聲音哽咽嘶?。骸疤K…蘇先生!我陶噲…我陶噲當年有眼無珠,屢次冒犯先生…先生您…您非但不計前嫌,還…還如此厚待于我…我…我陶噲何德何能…何以為報?。 彼怀陕暎~頭深深抵在冰冷的臺面上。
蘇代再次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粗糙沾滿泥土的手,溫言道:“陶兄不必如此。過去之事,隨風去吧。望你回去后,勤勉耕作,好生撫育兒女,堂堂正正做人便好?!?
陶噲千恩萬謝,抹著眼淚,緊緊攥著錢袋,一步三回頭地走下臺去,那佝僂的背影此刻仿佛挺直了一些。
一旁的姬光見狀,心中一動,以為蘇代也會對自己網開一面,連忙也擠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學著陶噲的樣子就要下跪道謝:“蘇兄大恩大德,姬光沒齒難……”
蘇代卻伸手虛扶,攔住了他,目光平靜卻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且慢?!彼粗Ч馑查g僵住的笑容,緩緩說道:“兄臺,我知你經營肉鋪有方,近年獲利頗豐,家中甚是寬裕。此乃上天眷顧,賜你福祿。然‘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富貴之家,更當時常心懷仁念,常思接濟窮困,扶助鄰里。如此,方能積德行善,福澤綿長,家宅安寧。若一味貪圖小利,吝嗇刻薄,縱有萬貫家財,亦恐難長久,反招禍患。望姬兄謹記?!?
蘇代的話語如同重錘,字字敲打在姬光的心坎上?;叵肫鹱约浩饺諏μ諊埖睦茫瑢ΩF苦鄰里的冷漠,以及今日的貪婪丑態,再對比蘇代的寬宏與陶噲的可憐,一股強烈的羞愧感如同烈火般灼燒著他的臉。他肥胖的身軀微微顫抖,終于深深地低下了那顆向來高昂的頭顱,聲音低沉而帶著前所未有的真誠:“蘇兄…蘇兄教訓的是!金玉良言,振聾發聵!從前…從前是姬光心胸狹隘,目光短淺,不識真君子,多有得罪冒犯之處…還望蘇兄…海涵!我…我知錯了!”他猛地抬起頭,從錢袋里抓出沉甸甸的,遠超他上午冒領所得的十幾串銅錢,雙手奉上:“這些錢,連同上午冒領的,一并奉還!另外…小人甘愿再獻出十串錢,資助城中鰥寡孤獨!”說完,不等蘇代和施惠回應,他轉身擠出人群,一路小跑回家。不一會兒,竟真的趕著一頭馱著數十串大錢的小毛驢,“嘩嘩啦啦”地跑了回來,將錢悉數交給了施惠手下的官吏。
姬光這一番出乎意料的舉動,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臺下圍觀的百姓先是驚愕,隨即爆發出陣陣議論。那些原本只是看熱鬧、甚至有些家底的城中富戶們,目睹了姬光從貪婪被抓到羞愧認錯再到主動捐獻的全過程,又感受到周圍百姓贊許的目光和蘇代那平靜卻充滿力量的眼神,心中無不受到觸動。很快,便有人站出來響應:
“蘇先生仁義!姬掌柜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張家米鋪,愿捐粟米十石,助施粥棚!”
“我李家布莊,捐粗布二十匹,給鄉親們添件衣裳!”
“我王家愿出錢百串,略盡綿薄之力!”
……
一時間,富戶們紛紛慷慨解囊,或出錢,或出物,或獻策出力。整個賑濟現場的氣氛,竟從最初的憤怒譴責,轉變為一種互助與感動的暖流。滿城百姓先是因這戲劇性的轉折而驚訝不已,隨即被這意想不到的善舉所感染,爆發出由衷的歡呼和掌聲。人們望向臺上那位氣度雍容、處置得當的蘇代,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敬重與欽佩。賢者之教,竟能化戾氣為祥和,導貪婪向善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