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紅櫻桃
- 付易之
- 5615字
- 2021-07-13 14:49:23
第二天早晨,一家四口人正在吃飯。還是那樣的格局,八仙桌上坐著余志明和他的老子,矮桌上坐著婆媳二人,各自的桌上擺著一碗燉小白菜和一摞玉米煎餅。今天的日子可能有些特殊吧,各自的白菜碗里還多了些豆腐塊,這是余母今早特意從街上花一毛錢買的。
余父一邊吸溜吸溜地喝著粥,一邊拿眼瞅瞅對面的兒子和矮桌前的兒媳婦,最后又把目光投向床上正在酣睡的小孫子。他嘆了口氣,慢慢說:“志明,小沈,”他瞥了眼兒子和兒媳婦,“你們結婚有一年多了吧!”
矮桌上的沈翠蓮有點奇怪地望望她的公公爹,又低下頭慢慢吃著飯。
“俗話說得好,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志明弟兄多,年齡也都不小了,也都該說媳婦了。”他望了眼對面的兒子,端起碗喝了幾口粥,又說,“這個家,我看咱就分了吧。”
屋子里一時靜了下來,余志明驚奇地望著對面的父親,手里的碗停在半空。
沈翠蓮卻顯得很平靜,似乎早就預見了這種結局似的。她很隨意地望了眼公爹,又伸出筷子夾著菜。
余父顯得有點沉重,他說:“爹對不起你們,也沒有過下什么家產,南邊的那個院子你們先住著,其他的一些事,等你們三個兄弟都成了家再定。”他指指碗,示意余母盛粥,“怎么樣?小沈,你有什么話要說?”
“既然你老人家都安排好了,俺就不說了,一句話,俺同意。”沈翠蓮痛快地說。
“再就是小孩子的事,小沈你要是去干活,就把孩子抱過來,讓你娘看著。你們過好了,有了錢,就拿個三塊五塊的過來,沒有呢,就等有了再拿。”余父慢慢說。
聽到分家后還要拿錢,沈翠蓮的臉立馬拉了下來。
“志明,你還有什么話?……沒有?好,沒事今兒你們就搬過去。”他指指墻上掛著的鑰匙,“那不,鑰匙在墻上。”余志明頭也不抬,只是悶悶聽著。
余母來到床前,久久地望著熟睡中的孫子,慢慢傷起心來,兩顆淚珠兒滴在了孫子臉上。
余志明站起身望一眼床前的母親,邁步向外走去。
南北大街上的積雪已經被人踩出了一條小道。喬母在大門前打掃著積雪,她一下一下掃著,不時瞇起眼睛望望白茫茫的大街。
這時,余志明低著頭從對面走來。喬母遠遠地打著招呼:“志明,上學校哇?”
余志明來到跟前,扭扭臉想走過去。喬母發現了他臉上的傷痕,就上前一步,關切地問:“大侄子,你臉上這是?”
余志明支吾著:“不小心……剮,剮的……”他頭一低,向前走去。
掃雪的人一個個吃驚地望著他的臉,張開的嘴,一時竟不能合上。有的就和他打招呼:“志明你……”
“志明……”
“志明你這是……”
余志明胡亂應著,像白日里出游的小鼠,倉皇向前奔去。
上課的鈴聲響了,余志明不管同事們的問候和驚疑的目光,拿起課本和教案向教室走去。
他走進教室,不得不直面學生,開始授課:“同學們,下面我們講韋達定理。”
同學們齊刷刷地望著他,驚疑的目光像一支支利箭刺向他的面龐,驚疑、恐怖,還有心疼……
李霞指著他臉上貼著的膠布,小聲問趙娜:“喂,你看老師臉上怎么有傷?”
趙娜側過頭,聲音更小地說:“聽我媽說,昨天他媳婦和他打仗,是他媳婦用手撓的呢。”
“呀,他媳婦好厲害呀!”李霞一吐舌頭。
講臺上的余志明聽到她們的談論,瞥了一眼趙娜,臉痛苦地抽搐著,趕緊回過臉,在黑板上書寫著韋達定理。
校園里沒有一個人影,到處靜悄悄的,只有操場上的那株合歡樹在北風中搖曳著瘦骨嶙峋的枝條,嗚嗚地響著。操場的角落里、教室的屋頂上殘存的積雪發著淡淡的冷光。
辦公室里,并歸會議正在進行。老師們一個個正襟危坐,神態肅然。
女校長正在發言:“……關于并歸工作,前段時間我們已做了大量工作并召開了幾次會議。這次會議和前幾次會議的不同點是,每個老師除了進行工作總結之外,還必須,”她扶扶桌上的花鏡,掃會場一眼,“這就是,每個同志都必須對并歸工作明確表態,”她又動了一下桌上的花鏡,“干脆說白了吧,也就是說在對待去與留的原則問題上,每個人都必須明確表態。怎么樣?還有什么疑問?誰先發言?”她戴上花鏡,拿過本子,準備記錄。
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大家都互觀望著,誰也不肯首先發言,屋子里只有掛鐘滴答滴答的鐘擺聲。
“我再重申一遍。”一位男教師打破寂靜,激昂地說,“還是那句話,我,雖稱不上什么天才,可在教學方面絕不含糊。”他的目光滿屋子掃了一遍,“語文、史地,還有令人頭疼的數理化,我差不多全能。”
他起身給自己倒上一杯水,啜了幾口,“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放到哪里哪里行;我,又年輕,正是大顯身手的好年華。我愿為黨的教育事業奮斗終生!好了,謝謝大家!”
遠處的幾個老師議論起來:“吹什么牛呀,什么都行,什么都不行,沒見過他什么時候拔過尖!”“吹什么呀,你才干了幾天!充其量不過是個一般貨色罷了。”
“我說幾句。”
“我說幾句!”
“我……”會場活躍起來,老師們紛紛嚷著要發言。
女校長停住筆,把記錄本往旁推一推,低下頭,目光從鏡框上方射出去:“別激動,大家不要激動,一個一個慢慢來。”女校長是公辦,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鐵飯碗”,她自己自然不會激動。在這個問題上,她始終把自己擺在“公證人”的位置上來看待這個工作。
余志明平靜地坐在那里,悶悶地觀望著這熱鬧場面。
喬玉珠呢,則跟沒事人似的正在擺弄她那辮梢。她把紅絨布解開,讓發辮松散開來,爾后又慢慢編著發辮。她偶爾也望一眼對面的余志明。
兩個年輕的女教師開始私語。一個說:“這次的并歸規模很大。據說,不只限于初中部,小學部也要辦,留下來的,以后可能要轉正。”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戴眼鏡的女教師急急地問。
“我還能玩你?我哥在縣教育局,是他聽局長說的。”
戴眼鏡的女教師緊張地思索著,有頃,她發言道:“我說,我來說幾句。”她扶扶鏡框,“這次并歸工作很及時,很重要,我堅決支持。”她關切地望望女校長,“校長和老師們都知道,我是高度近視,家離這兒又遠,風里來,雨里去的,雖說不上有什么功勞,可苦勞總是有的。我曾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她往上推推眼鏡,又向校長望了一眼,“當然嘍,這與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助是分不開的。”她指指自己的眼鏡,“大家看我這個樣子,除了教教書,還能做什么,衷心希望領導和老師們,多多注意一下我的特殊情況。”她向大家一點頭,說聲“謝謝”坐了下去。
下面又議論起來:“咦,瞧這小眼鏡,還挺會演戲,可憐巴巴的,可惜這里不是福利院。”
“接著說,接著說,今天咱們可得暢所欲言,有啥說啥,下面誰再說?”女校長正唰唰地做著記錄,忽然停下來,又從眼鏡上方望著大家,鼓勵地說。
“我再說說我的情況。”剛才和小眼鏡私語的那位教師接過話頭,“就說教學質量吧,每次考試,我的課程成績雖說不上是上游,可也差不了哪里去。我教的數學課,就有一名學生得過公社第十名,第十名!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大家知道,這個級部總共有一千多名學生啊!”
下面議論道:“人家小余教的理化課,還有數學,差不離年年公社第一,你算老幾!”
“還有,剛才我差點給忘了,就是我對英語很感興趣。可惜咱們學校沒設這一科,要是設的話,我就是當然的第一人選,要我拜拜呀,sorry,沒門!”她的手臂在半空中劃了一個有趣的弧,驕傲地坐了下去。
下面的人吃吃地笑了起來,有人就說:“你看她狂的,誰不會說幾句鬼子話,dislike!真不知天高地厚!”
余志明望望那女教師的得意樣子,微微一笑,起身向外走去。他來到初二班教室門前,開門進入教室。教室里空蕩蕩的,只有一排排課桌靜靜地擺在那里。他深情地望著那些課桌,點上一支煙吸著,在室內走來走去。一個聲音在耳畔回響:“亮了,亮了,小燈泡亮了,真了不起……”接著是暴風雨般的掌聲。掌聲逝去了,接著又出現了李霞和趙娜的私語聲:“你看老師臉上怎么有傷?”“聽我娘說,是他媳婦用手撓的呢!”
余志明的臉痛苦地抽動著。好久,他掐滅了煙,低著頭,羞愧地走出教室。
他來到胭脂河畔,走上大橋憑欄而立,眺望著遠處的望龍山。望龍山被一層薄霧籠罩著,顯出神秘的身影。空蒙的云霧中響起一段熟悉的話語:“對,對,你和老師想的一樣,將來咱就是把胭脂河里的水引進來,存在水庫里,去澆灌咱們的果樹和莊稼……”他向往地望著遠山近水,不覺釋然一笑,轉身向學校走去。
他來到學校,越過那株合歡樹向辦公室走去。風,還在響。
汪文君正在發言:“剛才聽了老師們的發言,很受感動,你們都為黨的教育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和成就。”女校長停下筆,從眼鏡上方望他一下,又唰唰地做著記錄。
汪文君用力咳嗽了一聲,清清喉嚨,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這種成就——簡直比天高,比地厚!”他譏諷的目光來回掃了一下,“既然同志們都功蓋天下,都是教書育人的棟梁之材,那我這個蠢——材,”他有意將最后兩個字加重了語氣,“就只有抽身引退了。好了,這就是我的態度,謝謝,再次謝謝。”
一個女教師縮一下脖兒,對旁邊的另一個女教師說:“呀,簡直是個瘋子。”
……
汪文君的家在離學校不太遠的一個山村里,那個村子就是三山口鎮的駐地——三山口村。他的家,北依高山,南靠胭脂河。大山的險峻和空蒙,山里的寧靜,山里的野花野草,還有百鳥的鳴囀、草蟲的低吟,還有那叮咚的流水聲,都造就了他寬廣的胸懷和狂傲不羈的性格。他覺得和這些謹小慎微的君子們在這個問題上競爭,真有點失了自己的身份,大丈夫處事能屈能伸,縱然是下野當個山民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這并不是說他沒有和這班人比拼的本錢,事情恰恰相反,他的本領真可說是一流的,什么語文、數學、史地理化可說是樣樣精通,真可謂是“圍著桌子轉一圈”,放到哪里哪里行。教學質量那是沒說的,絕對的一流。就因這一點,他平時總有些孤高自傲,很有些看不起人。他把自己說成是“蠢材”,是反其意而用之,是譏諷那班平時彬彬有禮,而到了關鍵時刻,到了關系到自己切身利益時,就一反常態、斤斤計較、原形畢露的人。他對這種人確實有些不屑,他們好像離了這三尺講臺就無法活下去,和他們爭什么呢?再說,還有一個神往的計劃在等他去做……所以他就慷慨激昂地說了上面那段話。
“志明,只有你了,怎么樣?想好了嗎?”女校長低下頭,又把目光從鏡框上射出去,落在余志明臉上。
“我已經想好了,還是那句老話,好男兒志在四方。”他安詳地望著大家,“我決定,不參加去留問題的競爭。”
喬玉珠猛地抬起頭,驚愕地望著余志明。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會聽到這樣的聲音。
老師們一個個疑惑地望著余志明,揣摩著他的真實意圖。在他們看來,這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宣言,或者是他在講反話也不可知。
“余老師,你賣什么關子呀,要說競爭,我們大家可誰也不是你的對手。”小眼鏡真誠地說。
女校長摘下眼鏡,抹抹昏花的眼,說:“今天就到這里吧,大家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寫成書面材料報上來,好,就這樣。”老師們起身紛紛離去。
“小余老師,請你先等一下。”女校長望著就要走出門的余志明說。
余志明回過頭望著她,就站在那兒。
女校長趕上幾步,來到余志明眼前,有點責備地說:“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這么嚴肅的會議,你怎么亂表態!”她緊盯著余志明,又說,“這樣的關鍵時刻,一句話就可能影響你的一生。”
余志明微微一笑:“有這么嚴重?”
女校長見他玩世不恭的樣子,很是生氣地說:“余志明老師,我再勸你一句。”她拉長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可要慎重!”
余志明望著她,吁出一口氣,他掏出一支煙打火吸著,望著一邊出神。
女校長:“走,咱們到那邊走走。”
他們來到合歡樹下,女校長語重心長地說:“志明,公社教育組對你可是寄予厚望的,你是一棵好苗子,可以說是前途無量,可不知你為何如此草率地表了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能不能透露一下?或許我能幫上忙?”
余志明望著那棵虬龍似的合歡樹,平靜地踱著步子,一言不發。
沿河大街上,喬玉珠慢慢走著,她邊走邊回頭望著。當她發現后面的余志明時,就轉身往回走去。
余志明發現了她,他什么話也沒說,轉身向胭脂河大橋走去。喬玉珠尾隨而去。
他們越過大橋,走下河堤,沿河慢慢走著,河邊的積雪尚未化盡,斑斑點點地擺在那里,泛著些微的冷光。
喬玉珠停下步子,扭頭望著余志明:“余老師,你就這樣決定了?”
余志明望著流動的河水,悶悶地點點頭。
“我可是真的不明白了。”她擺弄著她的辮梢,“小高老師說得沒錯,憑你的能力,你的威信,他們,當然也包括我,都不可能是你的競爭對手。”她抬起頭,迷茫地望著他,“可是你為什么非要表那個態呢?一直干下去吧,你一定是大有作為的。”
余志明不由望她一眼,又向前邁著步子。
“說話呀,余老師,余大哥!”喬玉珠盯著他,激動地說,“聽我一句吧,收回你的決定,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去說。”她緊走一步,轉身擋在余志明面前,熱切的雙眼,祈求地望著他。
余志明躲開她的目光,煩躁地說:“好了,好男兒志在四方,你看看一個個烏雞眼似的,我又何必跟他們去爭!況且……”
“況且?況且什么?你有別的計劃?你,你說呀!”喬玉珠久久地望著他,見他不理睬,就一扭身向來路走去。
余志明望著遠去的喬玉珠,無奈地嘆了口氣。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余志明坐在辦公桌前正在寫著什么。明亮的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面前的信紙上寫著的“辭職報告”幾個大字。他一會兒奮筆疾書,一會兒又站起身在辦公室內來回走動。驀地,他回到桌邊,拿起那張“辭職報告”兩手使勁地撕扯著,爾后把它揉成一團,使勁扔在紙簍里。
他站在桌前,緊張地思索著,臉上露出痛苦又煩躁的表情。良久,他又果斷地拿出一張紙,快速地書寫起來。
……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到處都是活動的學生。余志明雙手插在衣兜里在合歡樹下走動著。女校長走過來。余志明迎上去,慢慢從衣兜里掏出那張信紙鄭重地交到校長手上。
女校長展開那張紙,約略看了一遍,疑惑地望著他:“決定了?……真是不可思議!我勸你還是再慎重考慮一下。”她揚揚那信紙,“這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
并歸工作進展很快,學校已接到通知,再過幾天,櫻桃峪的三個初中班就要合并到公社聯中去。余志明沒有執行到聯中報到的調令,他收拾好東西,帶著復雜的心情離開了這個給他帶來許多歡樂和某種煩惱的地方,開始了他的另一種人生。
臨行前,他站在初二班教室的講臺上,望著熟悉的教室,滿含熱淚,憂郁地說:“別了,我可愛的學校,別了,我可愛的同學們……老師對不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