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紅櫻桃
- 付易之
- 4679字
- 2021-07-13 14:49:23
余志明習慣地來到老家大門前,他抬頭望望熟悉的大門,表情復雜地搖搖頭,轉身向新家走去。
余志明的新家坐落在櫻桃峪最西南的一片空地上,院子的東西兩邊是鄰居青磚碧瓦的建筑,南面是一道玉米秸夾成的籬笆墻,和一扇荊門。這籬笆墻和荊門是分家后余志明和沈翠蓮建造的。為建這墻和門,余志明沒少受了沈翠蓮的埋怨。透過籬笆墻可以看到近處的田野和遠處的村落。
院子的北面是兩間土筑的瓦房,西山外部有一間小小的廚房。房子建得十分簡陋,四面的墻也還沒有泥,一到刮風天,風就從縫隙中吹入,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檀條細得比雞蛋粗不了多少。房頂有的地方已經凹陷。屋里的陳設也十分簡陋,無非是些粗重的家具什么的,內中最顯眼的要算是余志明分家時分到的盛糧的大甕和一個衣柜,這兩樣東西據說還是土改時余志明父親從地主那里分到的“戰利品”。這兩樣東西再加上沈翠蓮唯一的陪嫁品——一只古老的半立櫥,安排在兩間房的南北中線上,中間留一個走道,房子就被隔斷開來,里面的是他們的臥室,外邊一間,就是“客廳”了。
面對著這樣簡陋的房舍,沈翠蓮倒也沒有太多的抱怨,抱怨什么呢?她又不是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沒什么人來強迫她。
沈翠蓮正在洗衣服,她抬頭望望拿著大包小包走進院子的余志明,譏諷地說:“喲,不年不節的,又沒聽說學校放假,你咋就收了攤子啦?”其實學校下人的事她早就聽說了,她知道余志明是學校最好的老師,下誰也下不著他,所以也就沒當回事。現在見他大包小包地拿著回家,她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站起來,甩著手上的水,黑眼睛盯著她的男人,“你說,你說,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們把你擠下來啦?你,你說呀!”
她見余志明不吭聲,就又說:“好,好,準是有人使壞,我饒不了他,我,我這就去學校罵,看是那個壞種把你擠下來的。”
余志明邊往屋里走邊說:“你別急,不當老師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干啥都一樣。”
沈翠蓮聽著他的話,心里有了底,越發急起來:“噢,我明白了,原來是你自己不干了呀。好哇,看你這個樣子,豆芽菜一樣,除了教教學,你還能干什么!看你拿什么養活老婆孩子,還有你娘老子!”
她挺著肚子喊了一陣,就又坐下洗衣服。她胡亂地搓著,打得水花四濺:“你真不安分,好好干你的老師有多好,工分高,還有錢,我看你真是不吃好糧食,胡亂調轟窩子,看你怎么活,怎么活!”
余志明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就點上一支煙吸著,在附近走來走去。
“你在俺跟前轉悠什么,都把俺轉悠糊涂了,趕快滾,俺這里沒有閑飯養活閑人,走,走,走,快找隊長要活去!”那女人邊說邊起身往外推著余志明。
余志明就像犯了錯的小學生,唯唯地答應著,回屋放下東西向外走去。背后又傳來女人的叫罵聲:“也不知倒了幾輩子霉,跟了這么個玩意兒!”
很快,余志明就來到大隊長李志海家門口,他遲疑了一陣,還是邁步進了大門。
李志海正在吃飯,先是略顯驚疑地望了他一眼,爾后欠了欠腚讓他坐下,說:“我這就吃完,你有什么事?”
大隊長,就是一個村的首長,人們也稱他村長、支書,他五十冒頭,長得墩實實的,頭上的毛發已有半數泛白,臉上縱橫的褶子說明著他曾經歷過的滄桑。他與人談話時總是瞇瞇笑著,給人一種親切和善的感覺。櫻桃峪的人們都知道,自合作社成立到今天,他都是這個村的領導、干部,可算真正的多朝元老了。
見他吃完飯,余志明就遲遲疑疑地把來意說了一遍。
“志明我不是說你,”大隊長拿衣袖擦擦嘴,“你的事情,你們校長已經和我說了,但沒想到你動作有這么快。”他拿出兩支煙,一人一支抽著,“憑你的學問和本事,這次并歸活動下誰也下不著你,可你這一根筋偏偏不聽別人勸阻,非要回來種地,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他吁一口氣,又說:“唉,你們這些年輕人,真讓人琢磨不透。”
余志明有些局促地說:“大隊長,我——我——”
大隊長擺擺手:“好了,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你就別說了,可也是呀,好男兒志在四方,四化建設同樣需要人才,如果你非要回來,我也不難為你。”他站起來,在桌前走了幾步,“回頭我和他們協調一下,如果你同意,橋東南那片荒地你先種著,三年不收你地租,三年后呢,咱們再正式簽合同。”他扔掉煙頭,又抽出一支點上,“唉,志明呀,也就是趕上改革開放了吧,要不,誰敢包地給你!好,這個事也就基本定了。”他抬頭望望掛鐘,“我還有個會,咱們有空再聊。”說著,起身收拾著飯桌。
余志明站起來,雙手握住隊長的手,激動地說:“大叔,謝謝你。”
大隊長拍拍他肩頭:“老侄子,好好干,一定給咱櫻桃峪弄出個樣板來!”
余志明點點頭,向外走去。
見余志明走得遠了,李志海自言自語:“這孩子真是怪,好好地教著書,非要回來種什么地,嗨,只可惜了他一肚子文化。”
李志海立說立行。很快,他和村里有關人員通了氣,批準了余志明的包地申請,又叫上會計和余志明丈量了土地。
承包地在胭脂河東岸,與河邊的那條南北大路毗鄰,北部是一座東西走向的低矮山梁,東部的遠處是連綿的群山,南部是一道隆起的沙脊。整個承包地被遠近的山嶺包圍,恰似一個不小的洗衣盆。盆地的內部生著密密匝匝的茅草、刺槐和酸棗一類的灌木,之上橫纏豎繞地爬著一些藤蔓植物。
余志明望著這標準的蠻荒之地,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偌大的一片荒地要想把它墾熟,就是加上沈翠蓮不間斷地干,恐怕一年半載的也不會奏效。況且,那女人正和自己較著勁,難道她會來嗎?
他這樣想著,就呼呼啦啦地在沒腰深的草叢中四處查看著。受驚的宿鳥不時從草叢中飛起,驚恐地拍打著翅膀飛向遠方。一只野兔,箭一樣地從腳下竄出,又飛快地向對面山林跑去。余志明望著遠去的野兔,輕輕嘆了口氣,向承包地西部走去。他站在南北大路上,望著遠處出神。公路向北直通山里,向南與通往那座小城的公路相連。
“這里有山有水,交通方便,南來北往的客商肯定少不了,將來發達了,在路邊再弄個銷售點,發財,或許也不是太難的事。”余志明想著,不由慢慢高興起來。他甚至還哼了幾句黃梅戲。今天沒有風,胭脂河叮咚叮咚的流水聲不時傳來,給這未開墾的處女地,也給余志明帶來一種別樣的詩情。
他說干就干,不顧沈翠蓮的冷嘲熱諷,在整個冬季里,冒著北風和霜雪,硬是割完了全部的茅草,砍除了所有的灌木藤蔓,剩下的事,就是翻地整地了。
轉眼已是春三月,望龍山山頂的積雪還未化盡,他就早早開了工。他用定做的老山镢奮力地刨著,碎石塊撞著大镢,發出沉悶的鈍響,火花不時在腳下飛起。他依然不間斷地刨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一邊揮動大镢,一遍嘿呀嘿呀地給自己加油。
自從辭職到現在,已過去了半年多。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他基本上是連軸轉,整天泡在這荒原上奮力拼搏。惡劣的環境、繁重的勞作,讓他切身體會到創業的艱辛。休息時,他坐在沙脊上望著遠處,點上一支煙吸著,想著在那個地方發生的故事,想那些可愛的孩子們。當然,他想得最多的還是他和她的那段生活,也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在這段日子里,他們幾乎未曾謀面,更不要說促膝長談了。雖然他已結婚生子,可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不能把她忘懷。他心里說,嘿,人可真是個怪東西,這種情景是多么不可思議呀。
他正嘿呀嘿呀地給自己加油,忽聽大路上傳來說話聲:“喲,好大的干勁呀,年下包子剛吃完,就又干上啦?”
從這大大咧咧的叫嚷聲,余志明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來到了路邊。他打了聲招呼,舉起大镢又要刨下去。
彭濤打住自行車,上去一把按住他的大镢:“你小子真是不搭人情,老同學來了,你也沒個接敘。”他奪過余志明的撅頭,直直地盯著他,“志明,看來你是真的不干了?”
彭濤是余志明初中同學,又是余志明最要好的朋友。高中落榜后在城里學了幾年廚師,就在家門口開了一處小飯店,日子還算紅火,和余志明同年,只是晚了幾個月,他快言快語,和余志明無話不啦。
余志明望他一眼,手一揮,二人向南面沙脊走去。
他們坐下來,余志明拿出煙,打火吸著,彭濤見他望著別處不吭聲,就說:“志明,我的老同學,你這死牛筋,我看你未必就愿意這樣干下去,當一輩子老農民!”
余志明調整一下角度,還是不吭聲。彭濤一時也無語,二人就這樣沉默著。
太陽升起來了,霞光布滿了天空,余志明瞇著眼睛望著東方,顯得有些疲憊,他慢慢站起來,扔掉煙頭,走到那邊,又舉起了大镢。
彭濤跟過來,疑惑地望著他,說:“真死牛筋也,你說,你是不是有什么隱情?上面我有關系,你要是愿意再回去,我可以幫忙。”
余志明好像沒聽見,還是默默地刨著地。
彭濤長長地嘆了口氣。臨走,他無可奈何地說:“真拿你沒辦法,這老倔頭,憑你這張镢,三年你也弄不明白,哼,恐怕還得俺老彭幫忙……”
第二天余志明干得正起勁,就見彭濤駕著拖拉機七拐八歪地開進了承包地。余志明躲閃著,埋怨道:“好你個彭濤,怎么把拖拉機開到這里來了?差點碰著我。”
彭濤跳下車,也不熄火,大聲說:“怎么,你不歡迎?”說著,指了指拖拉機后部。余志明看見后面掛著的是一部深耕犁,他忽然明白過來,上去就給了彭濤一拳:“好呀老彭,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誰讓咱們是老朋友呀,來,你說,從哪里下手?”彭濤回敬他一拳,高興地說。
余志明指揮著,拖拉機調整著方向,一加油門,那土層就翻滾著向一邊倒去。
余志明抓住時機,從一旁抱來割下的茅草,一把一把地埋在犁溝里。余志明教過理化,懂得這茅草可是好東西,含有豐富的有機質,埋入地下,可以肥地呢。
“慢慢地干呀,可別落下我們呀!”王三妮、喬母,還有李二嬸說笑著走了過來。
王三妮,本名王艷麗,因排行老三,所以櫻桃峪的一班姐妹們都喜歡叫她“王三妮”。這是個快嘴快舌的中年女人,平時最與沈翠蓮合得來,今天,她一聽到彭濤招呼,就約上喬母還有李二嬸趕到了這里。
余志明直起身,傻乎乎地問:“大嬸、二嬸,還有三姐,你們這是……”
李二嬸舉舉手中撓鉤:“是彭濤讓俺來幫幫忙,重的干不了,用這個撓撓草根樹根什么的還湊合。”她往前湊湊,像是很機密地說,“大侄子,好好地教著學,咋回來種起了地?”她見喬母拿眼剜她,就訕訕地走開,撓她的草根去了。
喬母見地里沒有沈翠蓮,就問:“志明,怎么侄媳婦沒來?”
王三妮就說:“不行,這個沈翠蓮,我得去叫她來!”說完,向公路走去。
拖拉機冒著黑煙回來了,彭濤跳下車,往前幾步,望著喬母和往外走著的王三妮,大聲說:“叫你們干嗎來的?光知道拉呱,看你們下午怎么到老余家喝酒!”說著,他接過喬母手中撓鉤邊做著示范,邊說:“大嬸、二嬸可別生氣,我這可是說著玩呢!”他做個鬼臉,跳上車,又突突地犁起了地。
今天是星期天,又是學校大休的日子,李永泰、李霞、王麗萍等一些同學聽到信兒也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余志明干活,幫著把撓出的樹根、草根聚攏起來,抱到邊上。休息的時候,李永泰、李霞他們把余志明拉倒一邊,深情地勸他們的老師回去。他們撫摸著他那已經變得粗糙的手,李霞等一班女孩子竟落下淚來。
王三妮拉著沈翠蓮來了,彭濤就說:“嘿,還是三姐面子大,我那么勸,人家都不來,這不,三姐一叫就來了,來,來,來,大家快喝水。”
沈翠蓮邊倒著開水,邊說:“要不是看著大家的面子呀,我才不來呢!”她瞥一眼余志明,又把目光投向王三妮,“你說對不對,三姐?”
王三妮不愿壞了她的情緒,就連連說:“對,對,你說得對。”
……
在之后的日子里,余志明又在整好的地里扶背,整畦,種上(或栽上)了各種蔬菜,蔬菜緩苗后又從信貸社借了低息貸款,買了化肥、農藥。在他辛勤的勞作下,地里已是一片喜人景象,綠油油的韭菜,挺拔的大蔥,嫩生生的芹菜、油菜、小白菜,還有紅彤彤的西紅柿……
這一天,余志明又來到承包地,他望著這么好的蔬菜,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他辛勤的勞動終于有了成果,憂的是,如何才能把這些菜變成錢呢?他心里明白,之后,他必須去趕集,必須要擺地攤,而余志明最討厭的就是賣東西,有什么法子呢?他只有硬著頭皮去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