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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本能作家

A Writer by Instinct

早在童年閱讀叔叔的藏書時,毛姆就發現異域風情的故事或游記特別能激發他的想象力。《一千零一夜》和幾部黎凡特游記(牧師收藏這些書是因為里面的插圖)令他著迷。他渴望探索未知陌生的領域,而在白馬廄鎮生活的時候,他無法實現這個愿望,只能遠眺冰冷的北海,幻想著逃離。但是,他現在已經完全獨立,再也沒有人或事物來約束他,拴住他。“人生的道路還長著呢[109],時間充裕得很。只要高興,他可以花幾年時間在人跡罕見的地方,在陌生的人群中到處漫游……他不知道他要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旅行會給他帶來什么,但他感到,通過旅行他將會了解到生活中許多新鮮事,并為自己剛揭開的奧秘找到些線索。”他沉迷于陌生的解放之感。起初,他規劃了兩年的行程,先去西班牙住十二個月,然后去意大利和希臘,最后去埃及,還準備在埃及學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這些想法的誘惑雖大,但理智讓他明白,倫敦才有職業作家的市場。他不能回倫敦太晚,免得他的名字被人們忘掉。于是,他決定只執行計劃的前半部分,去塞維利亞住八個月。

學醫期間,毛姆就讀過不少西班牙文學作品,深深愛上了這個在他眼中最能代表浪漫的國家。在這里,現實又一次超出了預期。西班牙南部充沛的陽光和溫和的氣候為他帶來了強烈的幸福感。1897年12月7日,毛姆帶著少數幾本書——斯坦利·萊恩——波爾的《西班牙摩爾人》(The Moors in Spain)、喬治·博羅的《西班牙圣經》(The Bible in Spain)、泰奧菲爾·戈蒂耶的《西班牙游記》(Voyages en Espagne)、理查德·福特的《西班牙旅游手冊》(Handbook for Travellers in Spain)——抵達塞維利亞。他立即就喜歡上了這座城、城里的人和西班牙特有的“甜蜜生活”(dulcera de vivir),歡欣鼓舞于從未體驗過的自由。他寫道:“來西班牙之前[110],我在倫敦疲憊地生活了許多年,因過高的期望而沮喪,因繁重的工作而遲鈍。現在,我發現這里簡直是一片自由的樂土。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青春。”

毛姆寄宿于英國副領事愛德華·約翰斯頓家中(地址為圣克魯茲區善人古斯曼街2號),很可能是通過在巴黎開律所的哥哥查理與外交界的關系安排的。這是一處時尚社區,狹窄的街道兩旁是隱藏在鑄鐵大門后的白色大宅,透過大門能看到綠意盎然的庭院。盛夏時節,住宅之間的街道都會支起遮陽傘,直到傍晚天涼才收起來。毛姆很喜歡這處適合寫作的清靜所在,白天動靜很小,只有噴泉叮咚作響、偶爾傳來的乞丐呼聲和驢蹄踏在卵石路上的輕響。完成上午的工作后,毛姆便會開啟城市探索之旅。他喜歡的路線是穿過美輪美奐的阿爾卡薩宮里的花園和柑橘園,再來到新廣場,廣場棕櫚樹下的斗牛信息欄前總有老者圍觀,最后進入宏偉的哥特式大教堂,站在牟利羅和蘇爾瓦蘭的畫作前一動不動地欣賞。有時,他還會去一趟國營卷煙廠(《卡門》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看著一群群吵鬧的吉卜賽女郎(俗稱“卷煙姑娘”)從大門里涌出來。黃昏時分是當地人“漫步”(paseo)的鐘點,毛姆會加入散步的人群,穿過瓜達爾基維爾河畔的“歡樂花園”(Delicias),或者去全市最大的商業步行街蛇街(Calle de las Sierpes),欣賞四輪馬車上的時髦女士和琳瑯滿目的商店。不少商店臨街的一面是開放的,神似東方國家的巴扎集市。

隨著西班牙語水平的提高,毛姆逐漸融入了當地生活。他留起了八字胡,抽菲律賓雪茄,學會了彈吉他,還買了一頂平頂寬檐帽。他看上了一件用紅色和綠色天鵝絨做襯里的披肩,可惜價錢太高,只好買了一件南美式披風替代。他上劇院,看斗牛,還在掛著一串串香腸火腿的昏暗小店里喝雪莉酒。別人請他赴家宴,他就聽著人們圍繞當時正在古巴進行的美西戰爭展開激辯。他也參加過鄉間野餐,很喜歡看姑娘和小伙子跳弗拉明戈舞。他甚至想辦法來了次監獄一日游,陪同獄醫查房。毛姆借了一匹名叫“運水工”(Aguador)的馬,騎著它到周邊游覽,越過寬闊的瓜達爾基維爾河,穿行于城墻周邊平坦的玉米地。開春后,他跑得就更遠了。腰上別著一支轉輪手槍,兩個掛包里裝著剃須用品和一套換洗衣物,他便能去朗達、艾希卡、格拉納達那么遠的地方。騎行于開闊荒原時,他通常會借宿農舍或牧民小屋,但主人未必總是歡迎他,其冷淡舉止與塞維利亞人的熱情好客判若兩樣。不過,城里人表現出的瀟灑隨和也未必是真心。毛姆的結論是,安達盧西亞人“不像法國人和意大利人那樣開放[111]……相反,一種東方式的矜持總是令我困惑不已……我總有一種感覺,表面的優雅大方底下是本能的、原始的仇外情緒”。

盡管不無困惑,但西班牙和西班牙人還是很快將毛姆俘獲。他滿眼盡是色彩與浪漫。住在塞維利亞的幾個月里,毛姆熱切地回應著情色的氛圍、輕易可得的機會,還有在某些地方的性交往。與法國和意大利一樣,西班牙的反教權情緒將天主教會的權威和古老的反雞奸教會法滌蕩一空,造成了信仰新教的歐洲北部所沒有的自由空氣。安達盧西亞更是如此。這里曾被摩爾人占據八百年,留下的遺產不只有阿拉伯建筑,更有阿拉伯人對同性戀的寬容態度。繁文縟節的表象之下,男女之間的求愛儀式同樣放蕩得不同尋常。夜晚徜徉于靜悄悄的街道,毛姆嫉妒地看著身披斗篷的小伙子貼在用鐵條封住的窗戶上,對屋內的女友低聲說著勾引的情話。這種交往常以悲劇告終。

西班牙年輕人的血是熾熱的[112]……西班牙男人找到機會就引誘女孩,實在無情……女孩哭哭啼啼地被趕出家門,正好落到老鴇的手里。馬德里或塞維利亞的妓院里至少有房住,有面包吃。薄情郎則接著逍遙快活。

毛姆描述了一次去這種妓院的經歷。他點了一位面色蒼白的姑娘,脫衣時才發現這竟是一個瘦弱的小孩子。

“你多大?[113]

“十三歲。”

“你為什么來這里?”

“Hambre,”她答道,“餓。”

在安達盧西亞見聞錄《圣潔處女之地》(The Land of the Blessed Virgin)一書中,毛姆說自己之前從未陷入愛河,卻在這里被一位叫作羅薩里托的人迷住了。毛姆對羅薩里托的描述有些文勝于質:“但是,當我要寫西班牙女人的時候[114],我想到的卻是你……你的黑色眼睛散發著光彩,像天鵝絨一樣溫柔,時而像是愛撫,時而噴射著怒火。(唉!你的雙眼動人心魄,我卻只能找到這樣蹩腳的詞匯來形容。)”羅薩里托的真名可能是羅薩里奧,甚至可能只是文學虛構。毛姆后來的說法要可信得多。他講自己有過無數次不當真的情事,還曾傾心于一位“綠色眼眸[115],笑容里帶著歡樂的年輕尤物”。他小心地沒有說明這位尤物的性別;不過,此人必定有足夠的魅力讓毛姆于次年重返塞維利亞。

講到塞維利亞的這段日子,毛姆寫道:“日子過得太愜意[116],創作不免分心。”不過,他如往常一樣筆耕不輟,八個月的時間里寫完了一本游記、四部短篇小說和一部長篇小說。1898年秋,他帶著行李和寫作成果回到了倫敦。

回歸英國正常生活的毛姆已經二十四歲,不是一年前啟程前往西班牙的那個剛畢業的毛頭小子了。他的自信心有了相當大的提升。旅居塞維利亞期間,他的日子逍遙自在,風度翩翩,對男人和女人都富有吸引力,既有巨大的創造力,又肯下苦功夫。現在,他一心要追求事業發展,靠寫作賺大錢。吉辛《新寒士街》中的一位角色說道:“成功的作家就是精明的商人[117],腦子里的頭等大事就是市場銷路。”毛姆也將成為判斷市場的行家。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是文學市場蓬勃發展的時期,主打受過教育的廣大中產階級。僅倫敦一地,每年就有幾十份新期刊創辦,全市共有四百多家出版社。但是,毛姆一上來就被潑了冷水。他本來指望《蘭貝斯的麗莎》能帶來豐厚的版稅,結果卻發現連20英鎊都不到。事實上,昂溫自己賺到的錢也只有這么多,但作者可不管這一套,一直堅信出版商占了便宜。他氣憤地評論道,在《麗莎》這本書上,“[昂溫]徹底欺騙了我[118]”。還好,他以后不會有這種機會了。出國前,毛姆給自己選了一位文學代理人,名叫W. M. 克勒斯:昂溫以后就要找克勒斯接洽了。事實上,克勒斯已經為毛姆前一年夏天在卡普里島寫成的《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拿到了50英鎊的預付款。

莫里斯·克勒斯高大魁梧,形似福斯塔夫。文學代理人是一個剛剛出現的新職業。不難想象,出版社很討厭這批人(威廉·海尼曼用“寄生蟲”來形容他們)。出版社過去都是直接跟作者打交道,而很多作者恰好不善理財。A. P. 瓦特是文學代理人的先驅,曾獨領風騷多年。不過,到了世紀之交,克勒斯幾乎已經與瓦特齊名,為哈代、梅瑞狄斯、阿諾德·本涅特等一批名作家服務。克勒斯接受過律師訓練,1890年接管了作家與劇作家服務機構“作者聯盟”,該組織由致力于作者維權事業的瓦爾特·貝贊特創辦;同時擔任作家協會的法律顧問。聯盟與協會的辦公室設在葡萄牙街的同一棟樓里,離奧德維奇[*]不遠。克勒斯正直和善,富有幽默感,好說話。他的大部分服務對象——包括毛姆在內——都是過了一陣子才發現他的無能。

《一個圣徒發跡的秘密》于1898年夏季面世,當時毛姆還沒回國。英版由費舍爾·昂溫出版,6月上市;美版早一個月,出版商是L. C. 佩奇。毛姆之前讀過高產作家安德魯·朗的一篇文章,提出歷史小說是青年作家的理想體裁,因為情節和人物都是現成的,不需要真實生活的閱歷;于是,毛姆就萌生了寫歷史小說的念頭。“在這條糟糕建議的引誘下[119]”——這是毛姆的原話——他以馬基雅維利《佛羅倫薩史》(在圣托馬斯醫院讀書時,毛姆利用課余時間去大英博物館閱覽室時偶遇此書)的一處情節為基礎投入了創作。故事圍繞弗利圍城戰期間,凱瑟琳娜·斯福爾扎被俘后勇敢地抵抗俘虜她的人一事展開。敘事主線是年輕雇傭兵菲利波·布蘭多利尼的命運浮沉;弗利市民不堪領主壓迫,于是揭竿而起,布蘭多利尼就此卷入風波。小說的節奏很快,充斥著險惡陰謀、戰場交鋒、暗殺比劍和血腥的處決,還有布蘭多利尼與美麗卻放蕩的茱莉婭夫人的一場熱戀。故事臨近尾聲時,茱莉婭終于同意嫁給布蘭多利尼,讓他狂喜不已。可惜,他后來看到不忠的妻子挽著情人的胳膊,盛怒之下將兩人殺死,追悔莫及之下,決意出家悔罪,成了一名修士。

后來,毛姆對《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表示了赤裸裸的不屑。他沒有將該作品收入自己的作品集,花了大力氣掩蓋這本書,還在送給侄子羅賓的書中寫道:“一本極差的小說;作者:W. 薩默塞特·毛姆。”不過,《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就是一部以快節奏和情節取勝的冒險故事,毛姆小時候很喜歡看這種類型的書。按照作品本身來公允評判的話,此書不無優點,是亨蒂和哈里森·艾因沃斯作品的合格繼承者,還加入了帶有情色的戀愛故事。作者對此書的回憶愁云慘淡,說評論界和公眾都不買賬。不過,現實中的反響遠非消極。昂溫的審讀者愛德華·加涅特熱情洋溢地寫道:“看得出來,毛姆先生筆力越發強勁在這條糟糕建議的引誘下[120]……這部小說蘊含著不同尋常的強勁力量,充滿了生命力……”評論家們則注意到了此書的節奏、可讀性和“了不起的強度和力度”。與《蘭貝斯的麗莎》一樣,少數書評人自稱被露骨的性愛描寫惡心到了,但《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整體上得到的評價是高度正面的。《觀察家》撰文稱:“[毛姆先生]寫了一部優秀的小說[121],今后必有好得多的作品面世。”

動身去塞維利亞的時候,毛姆就退掉了文森特廣場的住處。現在,他搬進了西敏區阿爾巴尼大樓里的小公寓,離圣詹姆斯公園不遠,室友是老朋友沃爾特·佩恩。不久,兩人又遷往維多利亞火車站后身的公寓樓卡爾麗斯大廈,還雇了一名保姆負責做飯和家務。毛姆當時正在創作劇本《一個體面的男人》,其中有一段描繪了單身公寓的常態,沒準寫的就是他和佩恩的公寓。

一張到處是紙張和書本的寫字臺[122]……兩側各有一個壁爐和一個扶手椅;壁爐架上擺著各式吸煙用品……好多擺滿書的書架;墻面懸掛著一兩只代爾夫特瓷盤、仿羅塞蒂風格的版畫、安吉利科和波提切利畫作的復制品。家具樸素廉價……一個讀書多、喜歡欣賞美的事物的人住的地方。

與劇中的主角巴希爾·肯特一樣,毛姆“喜歡煙味[123],喜歡把書亂擺,喜歡無事一身輕”。實際上,兩人合住的好處不止一種。毛姆對佩恩有很深的感情和信任。佩恩的隨和冷靜恰好能中和毛姆的喜怒無常。他們都是戲迷,仍然經常一同去看劇。佩恩是一位合格的注冊會計師,富有商業頭腦,如今同意幫毛姆打理財務,并處理莫里斯·克勒斯不管的出版社、代理人、雜志編輯通信工作。與佩恩合住還有別的好處。佩恩白天都在外面——他不久前決定退出會計行業,攻讀法學——家里只有毛姆一個人,他可以專心寫作;晚上佩恩從外面回來,又能給他帶來美好的陪伴。晚年回顧這段往事,毛姆顯得冷酷而憤世嫉俗:

他[佩恩]長得很好看[124],輕易就能找到姑娘上床……小演員、售貨員、小白領之類的。沃爾特通常每周有一天在外面過夜,當時跟我好的姑娘就會過來陪我吃飯,然后做愛。看時間晚了,我倆就穿好衣服,一起下樓。我叫一輛馬車,付錢后把她送進去,約定下一周的日子。沒有浪漫,沒有愛情,只有性欲。回過頭看,我的這些經歷簡直太齷齪了。不過,我當時不過二十出頭,性欲需要宣泄。

毛姆決心盡快發跡,于是勤奮地投入工作中,全沒有預想到自己整整九年后才會取得重大成功,這真是幸運。在那段日子里,“我天生富有洞察力,擅長寫流暢的對白[125]……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類似于呼吸的本能。我不會停下來思考自己寫得好還是差”。他眼前的首要任務是給自己在西班牙寫成的作品找到買家。第一篇面世的似乎是短篇小說《拘謹的塞巴斯蒂安先生》(“The Punctiliousness of Don Sebastian”),發表于《國際都市》1898年10月號。這份期刊同時有三門語言,英語、法語、德語內容各占三分之一。不出意料,雜志銷路欠佳,毛姆的小說登出一個月后就關張了,沒有給作者付稿費。毛姆給克勒斯寫了一封信,表現得很堅強:“沒拿到錢,我當然覺得失望[126],不過我并不感到驚訝,因為負責這件案子的巴黎律師正好是我哥哥,他跟我講,那個奧特曼主編的性格極其陰暗。”由于合約條款的規定,毛姆只能把自己的作品送給費舍爾·昂溫,但他卻接連拒絕了毛姆的兩本書。《圣潔處女之地》是一部關于安達盧西亞的隨筆,昂溫對它毫無興趣;《史蒂芬·凱里的藝術氣質》是一部長篇小說,毛姆要價100英鎊,他也不給。不過,昂溫愿意把他的短篇小說結集出版。毛姆對這個決定很滿意,因為他迫切地希望短篇小說集能趕在長篇小說之前出來。他在給克勒斯的信里寫道:“《史蒂芬·凱里》確實已經完稿[127],不過這部作品有點硬。我特別希望能先出一本柔一點的書,免得讓大家以為我是喬治·摩爾一類的作家。”[?]

這部短篇小說集名為《導向》,由六篇作品組成,其中四篇寫于西班牙,其余兩篇《壞榜樣》和《黛西》(“Daisy”)是早年作品的重寫版。愛德華·加涅特之前讀過《壞榜樣》的初版,不以為意;如今對《導向》也評價不高,只有一篇除外。他寫道,這些故事“都有一點平淡,有一點沉悶[128]……我們一致認為,如果按照目前的樣子發表,毛姆先生的名聲不免會受損”。例外的一篇是《黛西》,加涅特對它大加贊賞,稱其“出色……現代,富有洞見與活力”,他還說,假如毛姆能再寫出五篇同等水準的作品,“就大不一樣了”。

《黛西》以黑馬廄鎮(即白馬廄鎮的虛構翻版)為背景,主角是一名出身木匠家庭的年輕女性,熱心腸又討人喜歡。她與已婚男性相戀后遭到家人的無情排斥。被遺棄后的黛西幾乎要餓死,哀求家人的原諒和接納,但他們拒絕了。時光如梭,黛西在演藝界闖出了名氣,終于以喜劇主角的身份來到黑馬廄鎮附近的特坎伯雷(即坎特伯雷)表演,令家人大驚失色。

黛西站在舞臺上[129],飾演迪克·維汀頓。只見她腿上是肉色緊身襪,下身是暴露的短褲,上身穿緊身胸衣——開口可真是低啊,牧師的侄子不禁竊笑起來……

黛西開口了,聽——

“小伙子我樂呵呵,

別人怎么看,我才不去管……”

……隨著劇情的推進,迪克·維汀頓換過許多身衣服,唱過許多支歌,踢過不少人的屁股,最后當上了市長大人——腿上還是緊身襪。哈哈,今晚真是羞煞人也……

沒過多久,黛西嫁給了一位年輕多金的準男爵,二人隨后搬到黑馬廄鎮附近居住。她的父母之前日子不好過,勢利貪婪的母親如今想來攀附成了準男爵夫人的女兒,勸她幫幫家里人。黛西看清了他們的動機,但慷慨寬容的她還是同意給父母一筆收入,免得結下仇怨。

參加亨利·毛姆牧師的葬禮時,毛姆兒時的記憶再次鮮活起來,不久后《黛西》就定稿了。這一點很重要。毛姆對白馬廄鎮的描寫帶有復仇的性質,鎮上的人個個刻薄虛偽。不過,文字里也隱含著失去心愛之物的哀傷。從父母家出來后,黛西獨自穿過小鎮走到海邊,感懷之情涌上心頭,感懷之物卻是她自以為早就忘掉的事情。

黛西緩緩走在大街上[130],看著這些記憶中的房子,雙唇打了個寒戰……最后,她來到海灘。時值11月,天色漸沉,她看著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攤位,還有冬天停靠在岸邊的小船。她知道這些船都叫什么,更與船主自幼相識……她看著灰色的大海,發出一聲嗚咽。但她是個堅強的女人,立即鎮定下來。她轉過身來,緩緩沿著大街往車站走……她心里有無限的悲傷——為過去感到的可怕的悲傷。

1899年6月,《導向》出版,題詞中寫道:獻給愛德華·約翰斯頓夫人。她是英國駐塞維利亞副領事的妻子,毛姆當時跟他們住在一起。小說集的書名是作者的異想天開。他想要玩點花樣,而他準確地發現,orientations這個詞“當時還不為大眾所熟悉[131]”。他翻了好幾本法國警句大師的作品,找不到一句恰當的話可以引用,于是他決定自己編一句:C'est surtour, par des nouvelles d'un jenue écrivain qu'on peut se rendre compte du tour de son esprit. Il y cherche la voie qui lui est propre dans une série d'essais de genre et de style différents, qui sont comme des orientations, pour trouver son moi littéraire.[?]

《倫敦書迷》對《導向》的評價不溫不火,稱其為“一本平庸的書[132],可讀性尚可,但意義不大,也看不出潛力”。不過,評論界整體是贊揚態度。《雅典娜神殿》撰文稱:“這是W. S. 毛姆先生目前最優秀的作品[133]。”就連之前大肆抨擊《麗莎》、對《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亦頗為冷淡的《學院》期刊此時也承認《導向》令其感到驚艷。“毛姆先生總算有點意思了[134]。《導向》遠勝歇斯底里的驚悚故事《蘭貝斯的麗莎》和成色相當一般的《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清晰,真誠,坦率,幽默,機智,俏皮……毛姆先生……富有生命力,而這或許正是現代文學最稀缺的資源。”

充沛的生命力正是青年毛姆的獨特魅力。黑色頭發,八字胡,蒼白的膚色,個子雖然不高,卻特別吸引人。與他相識的作家路易斯·馬洛[§]寫道,毛姆的臉幾乎帶有東方式的美麗,“深褐色的眼睛[135]與富有光澤的黑發相得益彰……(讓我想起)某幅肖像畫里的眼眸。給人一種潔白的皮膚涂上深色顏料的感覺”。隨著收入的增加,毛姆能花更多錢買衣服了,很快就形成了高雅的鑒賞品味。回顧這段時期,他總是把自己描繪成一個不善社交的羞澀青年。確實,他對身高問題總是很敏感。“五英尺七的人和六英尺二的人[136]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他在日志里寫道。不過,從西班牙回國的時候,盡管依然有口吃的毛病,但社交往來已無大礙,求愛之旅更是暢通無阻。他寫道:“我覺得感官需求[137]并不比精神魅力更低級。美酒,佳肴,情欲,我決心抓住一切機會,從社交與交往中獲取滿足。”毛姆的性欲旺盛而迫切,隨時在留意漁色的契機。然而,他在情感上又是脆弱的,渴望愛與關懷。誠如他的自述,“從十五歲到五十歲[138],我幾乎是不間斷地戀愛”。毛姆或許喜歡將青年時代的自己看成一個冷酷的薄情郎,但事實并非如此:無論對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幾乎總是過于敏感,因此往往蒙受巨大的痛苦。一位他在二十多歲時短暫交往過的女性說:“他情緒化得讓人害怕,在性的方面[139]。”

盡管沒有明顯的證據留存下來,但毛姆顯然在二十歲前后經歷過感情和性方面的巨大波折。在《蘭貝斯的麗莎》《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英雄》《克雷杜克夫人》和《旋轉木馬》等毛姆的早期小說中,性沖動總是一大主題。同期創作的長篇小說《史蒂芬·凱里的藝術氣質》表現得特別明顯。《史蒂芬·凱里》從未發表,毛姆晚年將其捐獻給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時附加了一個嚴格的條件:不得引用,不得復制。實際上,《史蒂芬·凱里》是一部粗糙而富有揭示性的作品。該作中首次呈現了毛姆自傳體作品的多個重要主題,這些主題后來在《人生的枷鎖》中占到了更重的分量,也經過了許多潤色加工。《史蒂芬·凱里》寫于1898年毛姆從圣托馬斯醫院畢業后旅居西班牙期間。毛姆曾寫信告誡自己的代理人,說這本書的題材“有點硬[140]”。它確實有點硬,即便做了許多和諧處理,依然被認為“有失體面,不宜發表[141]”。初稿改寫完成后,毛姆對克勒斯說:“我總算刪完了[142],連最正經的記者讀完也不會臉紅心跳。”即便如此,評論界的格倫迪夫人[?]們還是不滿足。不過,毛姆后來還是很感激《史蒂芬·凱里》沒有出版,否則他就不可能寫出比它好得無以復加的《人生的枷鎖》了。毛姆后來解釋道:“我當時年紀太輕[143],不能恰當地運用這個題材,沒發表也好。文中的敘述與現實中的藍本距離太近,我還不能用理性去審視。同時,許多事情我還沒有經歷,這些事情都被我充實到了最終寫成的作品中。”

晚年毛姆將自己的第三部長篇小說貶低為“沒有分量的游戲之作[144]”。這個評語不免過于苛刻。《史蒂芬·凱里》稚嫩卻引人入勝,預示著無量的前途。《史蒂芬·凱里》講述了同名主角的青少年生活,與作者本人的經歷有著緊密的聯系,但并非完全符合。史蒂芬是一個孤兒,少學時郁郁寡歡,青年時代在倫敦的一家律所工作,也覺得很沒勁。實習期間,他遇上了年輕的女服務員羅斯并瘋狂地愛上了她。她身材纖瘦,相貌平平,心腸好,私生活放蕩。由于對羅斯的欲念,史蒂芬陷入了可怕的墮落,幾乎被毀掉,最后與天真漂亮的表妹結婚才脫離苦海。《史蒂芬·凱里》是一份極其有趣的自傳性文本。前面幾節平淡無奇,羅斯登場后馬上生動起來。故事的主旨是史蒂芬對羅斯的迷戀,肯定與毛姆學醫期間的經歷存在對應關系。毛姆筆下的羅斯淺薄而粗俗,卻有某種吸引人的地方:她性情平和,容易取悅。羅斯相當于《人生的枷鎖》中的米爾德里德,但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后一部作品描寫的是一段留下傷痕的虐待狂——被虐狂性質的關系。而毛姆寫前一部作品時只有二十四歲,還沒有做好和盤托出的準備,對情節做了柔化和模糊化處理,于是不可避免地將事件呈現出了另外的形象。

盡管他沒能贏得事業更上層樓所需的評論界關注,但薩默塞特·毛姆這個名號還是漸漸為人所知。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社交圈子比以前廣闊了。《蘭貝斯的麗莎》出版后,他接到了幾家文學沙龍的邀請,主要是在諾丁山和肯辛頓一帶。他還獲得了文壇大佬艾德蒙·戈斯[**]的關注,后者請他到攝政公園附近的家中參加著名的周日聚會。戈斯是知名的評論家與文學家,影響力舉足輕重,與許多成名作家是朋友,還喜歡結交文壇新星。來自戈斯的邀請就是進入文壇核心圈子的入場券。戈斯的一名仰慕者如是說:“年輕作家不只是引見給他而已[145],而是會被隆重推出。他們活動前一般都會覺得緊張;就算之前不緊張,之后他肯定會讓他們緊張。”戈斯虛榮,易怒,但富有幽默感,還有點毒舌。他和丁尼生、勃朗寧、斯溫伯恩、吉辛等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壇名流有過私交,是當下與過去之間的一道橋梁。他的閱讀量大得驚人,毛姆說他是“我所知道的人里面最風趣、最能帶給人持久愉悅的談話者[146]”。戈斯家的聚會上有時連亨利·詹姆斯和托馬斯·哈代都能碰見。不過,房間通常擁擠得讓人不舒服,很難一邊喝茶,吃黃瓜三明治,一邊認真聆聽文壇名流談出版商和代理人,貶損沒來的其他作家。在這樣的文學沙龍上,毛姆對女性特別感興趣。她們有的穿著花哨浮夸的衣服,戴著大號項鏈,也有怯生生的小個子姑娘,說話聲比耳語大不了多少。“她們非要戴著手套[147]吃抹了黃油的面包片,真是有趣。等她們以為沒人注意的時候又在椅子上偷偷擦手,實在好玩。”

除了文學圈子以外,毛姆新結識的人中影響力最大的之一是怪人奧古斯都·黑爾[??]。《蘭貝斯的麗莎》給黑爾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通過一名認識毛姆的教士朋友,邀請這位青年作家一起吃晚飯。這次會面很成功,沒過多久,黑爾就請毛姆到自己家里度周末。黑爾宅邸位于蘇賽克斯郡的霍姆赫斯特,離圣倫納茲不遠。

奧古斯都·黑爾一部分是學究,一部分是勢利眼,一部分是挑剔的單身漢。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是他最輝煌的時期。當時,他別具一格的導游手冊(特別是《行走羅馬》《巴黎周邊的日子》和《西班牙漫步》)深受廣大讀者喜愛。霍姆赫斯特的黑爾家里滿是旅行的紀念品:鳥類標本、相片、華麗的罐子、石膏胸像——每一樣都承載著一段歷史或動情的記憶,都是主人的珍寶。凡是奧古斯都選擇去了解的領域,他都有精深的知識。終其一生,他都傾心于貴族制度。放眼全英格蘭,幾乎沒有一處有地位的鄉間府邸是他不曾帶著欣賞的眼光去過的。他對主人的宏偉宅院和家族成員總是表現出熱烈的興趣,令主人受寵若驚。他寫過兩部廣受贊譽的貴族傳記,一部是《弗朗西斯男爵夫人:生平與著述》,另一部是講述坎寧伯爵夫人和沃特福德侯爵夫人路易莎的《兩位高貴女性的人生》。現在,黑爾已經年逾花甲,一頭華發,留著海象胡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他過著兩地輾轉的生活,在倫敦夜夜豪宴,在鄉間則過著“平靜的家庭生活[148],主要是跟男孩子交朋友”。毛姆這樣評論自己的新朋友,“他不是那種只跟男人來往的男人[149]”,消遣時更喜歡與中年女士做伴,貴族女性尤佳。“我覺得他不是很有激情[150],”毛姆繼續寫道,

他有一次告訴我,自己三十五歲之前從未性交。他會在日記本上用黑色的X標記性交的日子,大概是三個月一次。不過,大多數男人在這件事上都會夸大。我敢說,為了讓我覺得他厲害,他肯定是把破戒的頻率往高了說的。

毛姆逐漸喜歡上了奧古斯都,覺得他有著“內在的、強烈的浮躁之氣[151]……卻也和善、好客而慷慨”。兩人的一個共同點是童年不幸——奧古斯都的童年更堪稱凄慘——毛姆頗為老人的好心幫助觸動,真心享受起蘇塞克斯共度的周末時光。霍姆赫斯特的黑爾宅邸建于十九世紀初,未必美觀,卻很結實,未必宏大,卻是一棟合格的鄉紳府邸。房屋由灰石建造,隱約有哥特式的味道,周圍是一片秀美的花園,還有一處天臺和幾處大草坪,越過樹林和農田能看到大海。奧古斯都頗以私宅自詡,喜歡邀請友人從周五住到周一,享受寧靜的鄉間時光。客人通常是兩位出身高貴的女士,或者兩三位有修養的老紳士。房里的仆人清一色是女性,打理得相當舒適。早晨起床后,客人先在臥室壁爐前沐浴,九點下樓享用豐盛的現做早餐。吃飯前,黑爾會對著一本皮面《圣經》誦讀兩三段禱文。書上到處都有劃掉的段落,黑爾會這樣解釋原因:“神是一位紳士[152],肯定會覺得頌揚太過就是品位敗壞。”早餐過后,一天里還有三頓正餐。主人會領著客人欣賞花園,有時還會畫幾幅素描。晚間活動是聽音樂、談話和下“無聊到難以忍受的[153]”正方跳棋。活動的結尾通常是黑爾朗誦一段他著名的鬼故事,把客人嚇得緊張兮兮,免得他們忘記拿放在床頭的蠟燭。

毛姆喜歡傾聽多過發言,所以與這些有些古板的同伴相處得很好。黑爾宅邸比他以前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華貴,而且不管奧古斯都教他什么,他都能很快學會。奧古斯都覺得毛姆太老實了,告訴他:光是坐著聽是不夠的,他必須要加入對話,鍛煉閑聊的本領,一些口頭俗語也必須戒掉。毛姆說起自己坐‘公交’(omnibus)出門,奧古斯都就不高興了,糾正道:“我建議你不要說‘公交’[154],應該說‘交通工具’(conveyance)”。奧古斯都還有一次批評毛姆說話不合語法:“昨日散步回來,你說你渴了,要喝的(a drink)……紳士不應該說‘喝的’,而應該說‘飲品’(something to drink)。”黑爾喜歡《蘭貝斯的麗莎》這本書,但迫切地希望毛姆不要再寫底層生活了,而應該去了解貴族名流的禮儀規范。于是,他去拜訪相識的貴族時開始帶上毛姆,鼓動主人辦聚會時邀請這位有前途的小友。

黑爾為毛姆引薦的一位沙龍女主人是布蘭奇·克拉肯索普女士,她的丈夫是著名律師,兒子是作家赫伯特·克拉肯索普。她的沙龍地點在拉特蘭門一帶,專門延請文學名家,介紹毛姆這樣的新秀與哈代、高爾斯華綏、亨利·詹姆斯等成名人物相互認識。還有社交地位更高一籌的圣赫利爾夫人,熱衷于攀高枝,她在波特蘭坊的家中舉辦沙龍,喜歡在貴族與律師、醫生等專業技術人員之間搭線,也會請作家和藝術家。當時是維多利亞時代晚期,正如圣赫利爾夫人在回憶錄里所描述的,“規矩藩籬一概打破[155]……來賓不乏文學界、藝術界、政界的領軍人物,如約翰·米利亞斯爵士、弗雷德里克·萊頓爵士……托馬斯·哈代先生、伊德斯雷伯爵夫婦、威廉爵士、哈考特夫人、布雷登小姐等等。我發現,大家普遍相互欣賞,享受相聚的過程,真是不可思議。”威廉·薩默塞特·毛姆這樣有前途的青年作家是她的寶貴資源,而毛姆也很高興有機會在上流階級自己的地盤觀察他們。一次波特蘭坊的盛大晚宴快結束的時候,毛姆發現身邊坐著阿波考恩老公爵。公爵問他:“你喜歡抽雪茄嗎[156]?”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大大的雪茄盒。平常買不起雪茄的毛姆答道:“非常喜歡。”公爵一邊選了根雪茄,認真檢查,一邊繼續說道:“我也是。”點煙的時候,公爵又說:“我赴宴時總會把自己的雪茄帶上。”接著,他把雪茄盒蓋上,放回口袋里,最后說了句:“我建議你也這么做。”

另一位關照毛姆的人是巴希爾·威爾伯福斯的妻子。威爾伯福斯是西敏寺副主教,之前曾在布道中談過《蘭貝斯的麗莎》。自那以后,威爾伯福斯夫人一直在留心毛姆,邀請他參加自己在西敏寺外院舉辦的氣氛活躍的聚會,還把他引薦給了幾位上流沙龍女主人,她們遂欣然邀請這位聰穎迷人的未婚男士來自己的冷餐會、晚宴和舞會。毛姆對新展開的上流社交生活頗感喜悅,但也要付出代價:招待他的人都是富豪,他可不是,只好能省則省。出門赴宴就要白領結、燕尾服、羔羊皮手套和絲禮帽。叫車太貴,來回只能坐雙層敞篷公交。要是別人邀請他去鄉間度周末,開銷就更大了:打點管家要給一枚半英鎊的金幣,送早茶的仆人要給一枚,通常還有一名幫著打開行李和整理衣物的仆人,又是一枚。如果是大宅里舉辦的聚會,年輕的單身漢有時要拼床睡,發生性關系也是常事。毛姆回憶道:“[性關系]通常是很愜意的[157]。”

多年后,毛姆想知道這些有錢的世俗成功人士看中了他的什么,就去問少年時招待自己的一位女主人。“你和其他男青年不一樣[158],”她說,“盡管你說話不多……卻有一種躁動的活力,很迷人。”

毛姆在社交場上取得了成功,作家事業的成功卻依然沒有到來。兩本書都沒能出版,毛姆頗感灰心。另外,他也不愿意在英國過冬,于是1898年底再次出國,先到羅馬,再去塞維利亞。他心里還裝著那位“綠色眼眸,笑容里帶著歡樂的年輕尤物”。在安達盧西亞住了兩個月,毛姆又去了摩洛哥——沉浸于西班牙南部的摩爾文化之后再去那里是自然的一步——最后于1899年4月回到倫敦。剛從地中海的感官誘惑中回來,倫敦就顯得特別沉悶:煤煙,霧氣,散發著糞便氣味的泥濘街道,擁擠的人群,還有叮叮當當、搖搖晃晃的電車。更令他氣餒的是,克勒斯沒能為《史蒂芬·凱里》和《圣潔處女之地》這兩部昂溫拒絕出版的作品找到新的出版社。除此之外,毛姆對羅馬期間動筆的獨幕劇《兒子與繼承人》(Son & Heir,從未上演或發表,今已不存)也失去了興趣,不想寫了。這件事特別令他失望,因為他依然有劇作家的理想。實際上,1901年7月第三部長篇小說問世之前,除了諷刺雜志《笨拙》上發表的兩個短篇小說以外,薩默塞特·毛姆足足銷聲匿跡了兩年多。

《英雄》的靈感來源是布爾戰爭。毛姆后來認為,“布爾戰爭是大英帝國的第一個裂痕[159]”。戰爭爆發于1899年。1900年,隨著馬弗京和萊迪史密斯兩場圍城戰的展開,報道也多了起來。故事的主角是一名剛剛從開普敦回國的英勇青年士兵,名叫詹姆斯·帕森斯。由于頂著槍林彈雨挽救了一名友軍軍官,他榮獲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不過,他對這場戰爭的態度遠不像老家小普林普頓鎮的居民那樣黑白分明。小說的主題不是戰爭,而是一個令人煎熬的私人名譽問題。五年前,即將奔赴海外的詹姆斯向鄰家的女兒瑪麗·克里伯恩求婚。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但瑪麗為人正派,他的父母也支持,這門親事在當時看來是很不錯的。然而,離家期間,詹姆斯迷戀上了一名本團戰友的妻子。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無比誘人的普理查德——華萊士夫人,覺得與其跟無聊又一本正經的瑪麗結婚,他還不如死了好。正當他掙扎于自己的良知和令人窒息的鄉規村俗時,詹姆斯聽說華萊士夫人抵達的消息,而且她現在成了寡婦。于是,他前往探視,發現她的魅力一如往昔。美人在側,“他回想起瑪麗的樣子[160]:頭戴草帽,粗布長裙上沾著泥巴……華萊士夫人躺在長條沙發上,像蛇一樣蜷起身子,那是她的典型姿勢;只要她動一下,香水味便會撲鼻而來;微笑的雙唇,眼中的柔情簡直要讓他發瘋”。盡管他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華萊士夫人,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到瑪麗身邊了。“對詹姆斯來說[161]……起初對她產生生理抗拒時還會感到害怕,現在他對她已經是無法控扼的仇恨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與其跟你結婚,我還不如把自己一槍打死!’”他確實把自己打死了。在詹姆斯令人震驚的自殺中,全書戛然而止,之后只有一段交代瑪麗結局的簡短尾聲:她成了本地副牧師的妻子,兩人很般配。

肉體欲望依然是本書的一大主題。性格專橫、篤信宗教、穿平底鞋的村姑瑪麗·克里伯恩完美地襯托出了華萊士夫人的放蕩縱欲。書中并不諱言,華萊士對詹姆斯的吸引力完全是性方面的。“每當她用手指觸碰他時[162],他的血流就會瘋狂加速;她對此心知肚明,以觸碰他取樂,看著欲火焚身的他渾身微微顫抖的樣子……”詹姆斯的觀點是:沒有激情的婚姻是“丑陋和獸性的[163]”,是一個要不惜一切代價逃避的陷阱。顯然,他的創造者與他所見略同。

憑借后見之明,毛姆給《英雄》的評語是“一部誠實的作品[164]”(從篇幅來看,應該算短篇),這話很容易得到認同。這部表現社會風貌的喜劇作品總體上很好看,特別是講詹姆斯的父母與鄰居們來往,講他們如何喜愛雙陸棋、牛奶凍和瑪麗·科雷利小說的橋段。但是,對那些不喜歡中短篇作品的簡潔文風的讀者來說,《英雄》里有太多對話和人物需要充實豐滿了。回顧這本小說時,毛姆依然有后悔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當時受沃爾特·佩特影響太大,過分追求辭藻華麗,比如“吐綠的橡樹披上青翠的新衣[165],仿佛年輕的春之神的新娘”。他的記事本里還有一些這樣的練筆習作,此處舉一個比較夸張的例子:“日落時分的西風[166]就像巨大的天使羽翼,正要穿越虛空去辦復仇的差事。”但是,這些習作真正有趣的地方不是偶爾的用力過猛,就像上面的例子中那樣,而是毛姆在本子上的許多對話和描寫段落是何其高妙,以及他練筆是何其勤奮。

這部小說得到了評論界不溫不火的認可,由哈欽森出版。毛姆之前簽的頭三本書要交給昂溫出版的合同總算期滿,讓他松了一口氣。毛姆從《英雄》拿到了75英鎊的預付款,而且首次在封面印上了邪眼徽章。這是他的父親羅伯特·毛姆在近東旅行后采用的個人徽章,之后會以薩默塞特·毛姆的徽章而聞名全球——不幸的是,這本書上的邪眼印反了。

動筆寫《英雄》之前,毛姆已經完成了另一部小說,不過再次遇到找不到出版社接手的麻煩。問題還是老問題。毛姆的作品有不體面的名聲,性愛描寫過于露骨。結果,出版商開始覺得毛姆的書風險大。他的新作《克雷杜克夫人》走的是老路。小說的題材就很火爆:女性的性欲;語言也被認為過于直白,讓人覺得冒犯。連續多家出版社拒絕了書稿,包括享有盛名的威廉·海涅曼。不過,幸好有著名評論家、霍德爾與斯托頓出版社合伙人羅伯遜·尼克爾慧眼識珠。盡管羅伯遜承認這本書不適合在他那里出,但還是說服了更具冒險精神的海涅曼重新考慮一下。這一次是出版社老板親自審讀,最后同意出版,條件是某些特別敏感的段落要刪掉。[??]

《克雷杜克夫人》是一部迷人的小說,是毛姆到當時為止最成熟、最精致的一部作品。故事開場是伯莎·雷伊,一名有文化、讀過不少書、長相漂亮、父母雙亡的十八歲少女,剛剛結束了在歐洲大陸的三年游歷,回到肯特郡的祖宅。有一天外出散步時,伯莎的目光落在了愛德華·克雷杜克身上。他是雷伊家的一名年輕佃農,身材健壯,相貌英俊,她一下子就感覺到了澎湃的激情。盡管勢利眼的當地各大家族都反對,伯莎還是嫁給了這位真誠的莊稼漢。起初,她過得特別快樂,丈夫的單純、好心腸和粗獷的男子漢氣魄都讓她陶醉。但是,她漸漸開始發現自己嫁的男人盡管品德好,靠得住,卻是個胸無大志、愚鈍冷漠的家伙。她是一位富有激情的女性,可丈夫很少跟她做愛,做的時候也很機械,這讓伯莎很痛苦。有一陣子,她把希望寄托于生下孩子,生下來卻是死嬰。于是,她陷入了絕望,起初對愛德華的狂熱愛戀終于變成了厭惡和輕蔑。

有一次,伯莎決定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幾個月。住在倫敦的嬸嬸家時,她遇到了年方十九、風流浪蕩、俊美不似人間物的表弟杰拉德·瓦杜雷。盡管年齡有差距(伯莎當時已經三十歲了),兩人還是墜入了迷亂的欲海。幾周之后,杰拉德要坐船前往美國。伯莎以為已經跟他是情侶了,于是不顧他人告誡,決定跟他私奔去佛羅里達。但是,當她來到檢票口時,過去如此熱烈的杰拉德卻做了一件事,讓她一下子停住了。

伯莎看著他[167]。她想說自己好愛他,愿意陪他去世界的盡頭,可話到嘴邊卻噎住了。一名工作人員過來檢票。

他問:“這位女士上船嗎?”

杰拉德的回答是:“不上。”

心碎的伯莎回了家,愛德華看見是她,那高興勁真叫人感動。但是,對他的妻子來說,他的感覺已經無所謂了;同樣無所謂的還有他不久后的去世,死因是打獵意外。故事接近尾聲時,伯莎在哀悼。不過,她哀悼的對象不是死去的丈夫,而是對丈夫的愛的消逝。她明白了這點,解脫感油然而生。全書的最后一個場景是伯莎靜靜坐在火邊讀書,平和地接受生命接下來為她準備的一切。

毛姆以高超的手法塑造了伯莎的形象。她富有生命激情和魅力,性格豐滿多面,既有苛刻驕縱的一面,又有同情心強、惹人憐愛的一面。毛姆完全吃透了這個人物。他明白她的每一次微妙的自我欺騙和踏入愛河時的偏激。他看穿了她的小花招,對她的感情略有嘲諷之意,同時又能精準地把握生性激動的她內心里的每一次涌動和湍流,仿佛他就是她的化身。雙性戀讓毛姆具有雙重的視角,對女性心理有著更深刻的洞見。字里行間明顯能看到福樓拜的痕跡,而伯莎·克雷杜克與艾瑪·包法利也有著密切的關聯。與法國的包法利夫人一樣,伯莎感性、固執而堅定,同樣因厭倦了丈夫的陪伴而倍感痛苦。但是,伯莎已經有了世俗的地位,她不追求階層提升,而只追求浪漫。起初,她以為克雷杜克是一位浪漫主義作品里的主角。她一方面性欲旺盛,另一方面又錯誤地認為這個木訥的莊稼漢是高貴的野蠻人,他內心里的感性情懷只待她用自己的愛情去釋放。可悲的是,實情并非如此。愛德華自我感覺良好,神經大條,忽視了妻子對關注的需求。她因挫敗憤怒而爆發時,他的回應卻是開玩笑,只會更令她惱怒。他常說一句話:“女人就像母雞[168],隨她撲騰翅膀咯咯叫,坐好別管她就行。”

毛姆對伯莎心理的描繪極其精準,他日后也會以此聞名,尤其是對女性心理的把握;不過,他筆下的愛德華同樣入木三分:盡管愛德華不像伯莎那樣值得同情,但卻是完全可信的,作者以公允的態度將愛德華視角下的事件經過呈現給了讀者。愛德華是個令人討厭的笨蛋,但心地并不壞,他是個遲鈍、正派、平凡的小伙子,而且頑固地堅信自己的庸俗想法是正確的。“有的時候,他在談給地里除草的事[169],她卻笑得特別幸福,讓他一頭霧水”——不過,在自己的狹隘范圍內,他還是愛著妻子的,而且想對她好。伯莎移情別戀的對象杰拉德·瓦杜雷同樣很立體。他性感瀟灑,很會逗人發笑,不僅伯莎喜歡,作者也喜歡這種類型的人。(毛姆在二十年后的一次訪談中承認,在他筆下的所有虛構人物中,“我最喜愛的[170],久久不能忘懷的就是《克雷杜克夫人》里一位名叫杰拉德·瓦杜雷的小伙子”。)“[杰拉德]當然毫無羞澀之相[171],盡管他看起來甚至連十九歲都不到。他身材瘦弱,稚氣未脫……臉不大,有點像小女孩……他特意把黑色鬈發留長,顯然是知道長頭發好看。一雙迷人傳情的眼睛。他的嘴很性感,總是咧著笑。”如果說伯莎不知道這種小伙子有多危險的話,毛姆可是知道的。這部小說是毛姆二訪塞維利亞歸來后不久寫成的,兩件事未必全無聯系。毛姆說過,他那次去塞維利亞就是為了與綠色眼眸的情郎再續前緣。

《克雷杜克夫人》寫于1900年,也就是維多利亞女王在位的最后一年;英版面世時已經是愛德華七世初年了(1902年11月);在美國更是直到1920年才出版。這部小說得到了廣泛關注和普遍贊揚,雖然也有幾位評論家感覺有責任提醒讀者注意內容的敏感性質。《讀書人》刊載了約翰·愛德考克爵士的一篇文章:“[如果]你害怕直面生活[172],最好不要去碰毛姆的書。”實際上,盡管海涅曼堅持要刪減內容,對伯莎情欲的直白描寫卻并未因此變得模糊。考慮到當時的拘謹氛圍,只有這么少的內容被刪掉實在令人驚訝。即使按照毛姆的悲觀標準,他的第四部小說也取得了“實質性的成功[173]”。不過,毛姆仍然不無挫敗感:他的志向是劇作家,當時寫小說的主要目的仍然是打出名氣,以便取得劇院經理的青睞。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一部劇本被接受。現在,《克雷杜克夫人》進入了公眾視線,他準備推出寄予厚望的第一部長篇劇作,檢驗“以文促劇”的設想能否成功。


[*]Aldwych,倫敦街區,位于西敏市查令十字東北,附近原有地鐵奧德維奇站,后關閉。

[?]原注:摩爾當時以讀來令人不安的社會現實主義小說知名。

[?]原注:這句話的意思是:通過這部青年作家的新作,我們才能認識到他的才具。他在多方探索適合自己的體裁和文風,引導他找到通往文學本我的方向。

[§]原注:筆名,真名路易斯·威金森。

[?]出自十九世紀劇作家托馬斯·默頓筆下的人物,是假道學形象的代名詞。

[**]艾德蒙·戈斯(Edmund Gosse,1849—1928),英國詩人、作家、批評家、文學史家。

[??]奧古斯都·黑爾(Augustus Hare,1834—1903),英國作家,以擅長說故事著稱。

[??]原注:即便新作被認為敏感危險,毛姆卻毫無收斂。過了將近三十年,法國評論家保羅·多汀寫道:“毫無疑問,毛姆遲早會得到一項榮譽:為‘不體面’(improper)這個詞退出英語文學語言做出最大貢獻的小說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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