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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貓餐廳

Le Chat Blanc

毛姆在自傳《總結》中以慣常的自謙口氣寫道,他之所以開始寫劇本,只是因為“把對話寫到紙上[174]似乎比編故事要簡單些”。當然,實際情況不止如此。不過,他的耳朵確實很靈,能迅速把握人們交談中的韻律。另外,作為一名傾聽者,話語的內容和表達的方式同樣令他著迷。從十六歲開始,毛姆就是熱情的戲迷,能多看戲就多去。他讀過不少劇作家的作品,不光有英文的,也有西班牙文、德文原著的英譯本。他還注意到,成功劇作來錢多,來錢快,這是寫小說不能比擬的。毛姆日后會成為一名現象級的流行劇作家,劇本創作延續三十余年,為他帶來了榮譽、人氣和巨大的財富。他寫過三十部長篇劇本,作品在全球各地上演,被翻拍成電影,不斷重演,還被翻譯為眾多語言。然而,回到毛姆初入戲劇界時,他實在表現平平,預料不到日后的成就。他早年寄給劇院經理的劇本無一受到青睞。他經歷了長達十年的挫折與失望,只是憑借著鋼鐵般的決心才沒有放棄。毛姆第一部搬上舞臺的劇作是1898年寫成的獨幕劇《婚姻是在天堂締結的》(Marriages Are Made in Heaven),主題頗為通俗,講的是一名擁有羞恥過往的上流階級婦女。該劇在倫敦沒能上演,于是毛姆將它翻譯成德語,劇名改為《海難》(Schiffbruchig),1902年1月由馬克斯·萊茵哈德劇團在柏林沙爾與勞赫劇場演出,這是一家很小的卡巴萊歌廳,總共只演了八場。

同年(1898年),毛姆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劇作《一個體面的男人》。該劇深受毛姆心目中最偉大的現代劇作家——易卜生的影響。第一次去意大利時,毛姆身上就帶了《群鬼》的德文版,準備將其翻譯成英文,以便熟悉劇本。《一個體面的男人》的創作思路明顯是易卜生式的,探討上流社會的壓力、追求個人正直的掙扎、盲目遵循規范而忽視本能帶來的災難性后果。但是,倫敦西區之前就不歡迎易卜生,如今也沒有接納毛姆。這部劇先后遭到著名劇院經理約翰斯頓·福布斯·羅伯遜和新近接手約克公爵劇院(位于圣馬丁巷)的美國戲劇主辦人查爾斯·弗拉曼拒絕。第二次被拒后,毛姆對劇本進行了大幅修改,轉換思路把本子提交給舞臺協會。協會同意于1903年2月演出兩場,令毛姆頗為高興。

舞臺協會成立于1899年,前身是由先鋒人物J. T. 格倫(J. T. Grein)創辦的短命的獨立劇院協會。格倫身兼編劇、劇評人、劇院經理三職,以推出具有藝術價值但難以獲得主流觀眾歡迎的劇目為己任。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倫敦西區的劇院幾乎是社交場戲劇的天下,全是描繪上層階級和富裕中產階級的生活,情節偏愛暴發戶和難以啟齒的秘密——通常是關于有故事的女士。當時戲劇的典型標題是“亨茨沃斯夫人的試探”“格林奇太太的項鏈”“艾平夫人案”“阿爾杰勛爵夫婦”。奧斯卡·王爾德的作品就是絕佳的范例,從《溫夫人的扇子》到此類作品的巔峰之作《不可兒戲》。除了戲劇事業戛然而止的王爾德以外,當時最紅的劇作家還有R. C. 卡爾頓、哈頓·錢伯斯、亨利·亞瑟·瓊斯和亞瑟·溫·皮奈羅。皮奈羅是大紅大紫的《譚格瑞的續弦夫人》一劇的作者。杰克·格倫感興趣的是另一類戲劇。1892年,蕭伯納第一部成功上演的劇作《鰥夫的房產》就是在格倫這里;前一年,格倫還安排易卜生的《群鬼》演出了一場,結果招來一片罵聲。《群鬼》英文版譯者威廉·阿奇寫道,“各大日報紛紛厲聲痛斥這部劇[175],在整個劇評史上都是罕見的”。

格倫接了《一個體面的男人》,毛姆就感覺自己總算摸到了近十年來都沒有成功的事業目標的門道。劇院協會是一個內部會員制俱樂部,觀眾數量不大。但它是唯一一個推出實驗話劇的組織,因此,協會劇目總能引發不小的關注。令毛姆倍感鼓舞的是,知名學者兼記者,劇院協會管理委員會委員W. L. 考特尼(W. L. Courtney)正好是聲名卓著的《雙周評論》(Fortnightly Review)的主編,他提出要在1903年3月號發表《一個體面的男人》的劇本。這可是了不起的榮耀:考特尼素以新人伯樂著稱,《雙周評論》在他任主編期間是首屈一指的文學期刊,囊括了梅瑞狄斯、吉卜林、H. G. 威爾斯、喬治·摩爾和亨利·詹姆斯等一批作者。

毛姆稱《一個體面的男人》是一出悲劇,該劇講述了一位體面的男青年堅守道德義務,娶了一位地位低于自己的姑娘,從而引發了悲慘的結果。男主角名叫巴希爾·肯特,是布爾戰爭的立功軍人,他向艦隊街金皇冠酒吧的女服務員珍妮·布什求婚,因為她懷了他的孩子。巴希爾的朋友約翰·哈利威爾試圖勸阻,但他還是堅持要做這件必將帶來不幸的事,盡管他和珍妮毫無共同點,而且他當時正與哈利威爾兄弟的妻子,孀居的希爾達·穆瑞戀愛。兩人的婚姻極其不幸:孩子剛出生就死了;妻子心地雖好,卻沒受過教育,令巴希爾既厭煩又惱火;珍妮家人的索取無度更讓他深惡痛絕。由于最后這一項,巴希爾最終決定離開珍妮,與希爾達結婚,這時傳來了珍妮投河自盡的消息。巴希爾起初追悔莫及,之后卻漸漸明白自己總算解脫了,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了。他對已逃脫之物的恐懼以一種極其深切、令人震驚的方式宣泄了出來。他對哈利威爾狂喜地高呼:“你不會懂牢門被打開的感覺的![176]

毛姆參加了排演,發現由哈雷·格蘭威爾—巴克(Harley Granville Barker)領導的劇組人員水平很高,頗感喜悅。格蘭威爾—巴克相貌英俊,做事認真,才華橫溢,是現代派話劇的首倡者之一。不久之后,他便會憑借與蕭伯納的合作成為名演員和名導演。他在劇中飾演的巴希爾·肯特完全達到了毛姆預期的效果。不過,這位年輕演員在后臺的表現就不那么好了,他不僅傲慢,而且“滿嘴都是別人的點子[177]”。在毛姆看來,“[格蘭威爾—巴克]是一個不好相處的人”。他向自己的代理人抱怨說,巴克“極其虛榮自大[178]”。

1903年2月22日,《一個體面的男人》的首場演出在托希爾街的帝國劇院舉行,毛姆的親朋好友都來捧場。現場的整體反響是正面的,不過,毛姆自始至終神經緊繃。他的嫂子奈莉在日記中寫道:“參加威利話劇首演[179]……觀眾非常熱情,演出效果很好。威利害怕得臉都白了!”后來,大家到附近的西敏寺酒店聚會。哈利·毛姆姍姍來遲,衣衫不整的樣子很扎眼。別人都穿著晚禮服,唯獨他穿著皺巴巴的藍外套,明顯有破舊的痕跡。“我這個弟弟總算搞出點名堂了[180],我為他高興。”他用響亮到難堪的音量說道。這出劇引起了令人滿意的大量關注,但褒貶不一。大部分老牌劇評人認為該劇的題材過于壓抑(《雅典娜神殿》將其比作“斯堪的納維亞的長夜[181]”),不過,毛姆總體被認為有做編劇的前途,其中贊揚最熱烈的是J. T. 格倫本人。他為《星期日時報》寫的劇評中將毛姆與皮奈羅相提并論,并表達了對作者語言風格的賞識。“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如此精致而敏感的英文了[182],”他寫道,“簡潔是貫穿于毛姆劇作的主旋律……他的劇作是真實的。”繼蕭伯納擔任《星期六評論》特邀劇評人的馬克斯·比爾博姆的觀點則介于上述兩個極端之間。在題為《混沌的話劇》的文章中,比爾博姆寫道,該劇的“第二幕構思和文筆俱佳[183],第三幕是不錯的煽情戲碼。其余的部分則支離破碎,毛姆先生變得過于尖刻……”

通過觀看排演,毛姆學到了不少舞臺藝術的知識:如何塑造對白,調整節奏的重要性,如何恰當地安排笑點和停頓。他對觀眾的積極回應也比較滿意。然而,兩場演出結束后,他還是覺得有些挫敗,這段經歷似乎對他的事業助益不大。舞臺協會自身的道路值得欽佩,但毛姆卻志在一片廣大得多的舞臺:倫敦西區的商業劇場。他寫道:“一個知識分子小圈子的贊賞不能讓我滿足[184]。我心目中的觀眾群體不是他們,而是大眾市場。”

毛姆朝這個方向邁進的第一步是將《一個體面的男人》寄給查令十字街大道劇院(今戲廳劇院)經理穆麗爾·魏福德。魏福德小姐同意于1904年2月連續上演四周,并親自飾演珍妮·布什一角,開場短劇為毛姆之前完成的鬧劇《贊巴小姐》(Mademoiselle Zampa[*]。《贊巴小姐》徹底失敗,之后被迫撤下,但《一個體面的男人》收獲了一定的人氣。《倫敦新聞畫報》稱:“作者對原本過于憤世嫉俗的結尾[185]做了柔化處理之后,[這部劇]成了許多日子以來最有趣味、最富洞察力的劇作。”馬克斯·比爾博姆也觀看了新版演出,并撰寫了長篇劇評,認為該劇雖然有一些缺陷,而且明顯不如毛姆的小說,卻一針見血,富有洞見。“我們沒有理由認為[186],”他總結道,“劇作家毛姆在不久的將來不會達到與小說家毛姆同等的成就。”首場演出結束后,觀眾席為作者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一名演員正好站在上臺的通道邊上,看到了毛姆的反應: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年輕的作者怪害羞的[187],我見他都被歡呼聲和長時間的掌聲驚呆了。他雖然走上了舞臺,卻不愿意當眾謝幕。”

在毛姆的三位兄長中,哈利對毛姆的劇本最感興趣,因為他的志向也是劇作家,之前還出版過一本詩劇集。可惜的是,詩劇文體不時興,哈利的劇本集和其他的文學創作(詩歌、意大利游記、沒寫多久的《黑與白》雜志專欄“一個自我主義的好人”)都沒有取得成功。1902年,他曾與毛姆合寫了《財富獵人》(The Fortune Hunters)。但是,克勒斯沒找到接手的劇院,這部劇也從未上演。哈利為人嚴肅,知識分子習氣很重,覺得弟弟有些膚淺,頗感擔憂,便警告毛姆說社交場上的雄心壯志對創作有害無益。“哈利對我說[188],我的劇……結構和構思都很好,只是太膚淺,因為我的生活就是膚淺的。”哈利英俊壯碩,不修邊幅,在人世間從來都覺得不自在。他敏感羞澀,酗酒抑郁,越來越自閉,交不到朋友。毛姆覺得他有些令人厭倦。查理的妻子蓓蒂說:“他特別需要別人的理解[189],但很少有人能理解他。”自從離開巴黎的家族律所之后,哈利一直住在意大利。1899年,他回到了英國,住在切爾西的卡多根街,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按照當時一個人的說法,哈利“大體是個同性戀[190]”,女人讓他感到緊張,他更喜歡與男性做伴。他的極少數朋友都是作家和畫家,他們組成了一個以毛姆的前導師溫特沃斯·胡舍為中心的波希米亞圈子。多年之后,哈利的侄女奧娜說,有一位著名作家(沒有具名)告訴她,他當過哈利的情人。

哈利心地太善良了,不至于妒忌弟弟的成功,但他的自卑感無疑是加重了。不管是因為恐懼失敗,情事不順,丑聞威脅,還是單純的長期抑郁癥表現,哈利于1904年7月自殺。弗雷迪·毛姆(即F. H.)在事件簿中簡短地記下了事件經過:7月20日,他接到一封電報要他去卡多根街,去了之后發現哈利表情痛苦,面色發藍——他三天前吞下了硝酸。弗雷迪把哈利帶到圣托馬斯醫院,救治了近一周時間,最后于27日晚7時45分去世;45分鐘前,查理和蓓蒂剛剛從巴黎趕來。驗尸報告寫道,哈利是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自殺的。去世兩天后,他便被匆匆葬于蘭貝斯公墓。F. H. 的記述中從頭到尾沒有說毛姆在場。不過,毛姆多年之后自述,當初是他接到電報去卡多根街,發現哈利的狀況后帶他去醫院的。最可能的實際情況是:兩兄弟都參與了這件事,最早來到現場的人是喬治·巴洛,他給兩兄弟都發了電報。當時,企圖自殺是一項犯罪,叫醫生來會有風險,因此毛姆的醫學技能就很關鍵了。另外,毛姆與圣托馬斯醫院有關系,也許能夠說服院方不要聲張。葬禮后又過了幾周,毛姆去凡爾賽附近的默東與查爾斯、蓓蒂住了一段時間,夫婦二人在當地有一處避暑別墅。兄弟倆一直在聊哈利的事,揣測他輕生的緣由。毛姆有力地總結道:“我敢肯定,他不只是因為失敗而自殺的[191],而是因為他的整個人生。”

哈利自殺是令人震恐的,盡管與往常一樣,此事在家庭內部絕少提及。羅伯特·毛姆的四個兒子都飽受抑郁折磨:查爾斯被家人描述為“郁郁寡歡……陰沉……一個悲傷的男人”;F. H. 在事件簿的心情一欄中經常寫著“抑郁”和“悲傷”[192];毛姆從一個不幸的孩子長成了一個憂郁的男人,自稱“極度悲觀[193]”。他和F. H. 晚年都經常做噩夢。毛姆的一個侄女推斷,毛姆四兄弟小時候“肯定遭受過虐待[194],或許是某位法國保姆干的”。她的妹妹則寫道,自己的父親和威利叔叔“看話劇、讀小說的時候很容易落淚[195]……但生活里遇到悲慘的事情,眼眶又總是干的。或許,他們是要盡可能讓自己與不可忍受的悲痛隔離開吧。有時,這種冷若冰霜的態度會將人與人的關系凍結乃至毀滅”。毛姆是幸運的,他有充沛的活力、雄心壯志和永無止境的好奇心,因此他的大部分人生看起來還是值得一過的。哈利就不一樣了。盡管毛姆絕少提起哥哥的事,但哈利悲慘的自我毀滅將會縈繞毛姆多年。

離開劇院協會之后,毛姆覺得自己摸清了商業劇院經理的要求。之前的十二個月里,毛姆已經完成了三部自認為理想的西區作品:《探險家》《餅與魚》以及與哈利合寫的《財富獵人》。不過,三部劇都沒有劇院接受。本來還有一部鬧劇《下周周中》(The Middle of Next Week)是毛姆為演員兼劇院經理查爾斯·霍特里寫的。不過,霍特里要求做的改動太多,毛姆盛怒之下將劇本撕毀了。無論從打出名氣還是賺錢的角度看,這些事件都讓毛姆特別失望,因為除了微薄的遺產外,他在當時的唯一收入來源就是偶爾給雜志寫寫短文。毛姆與沃爾特·佩恩合租一間公寓,生活上倒是過得去,但不管是對社交場還是事業,維持門面都很重要。他交了新朋友,被捧為文壇新星,而且逐漸成為知識分子圈子里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喜歡穿好衣服,喜歡偶爾請人吃飯,最近還加入了多佛爾街的巴斯俱樂部。這家紳士俱樂部為會員提供游泳池、壁球場、土耳其浴等服務,牌室更是聞名于高級橋牌玩家之間。上述活動的開銷都不小,財務方面的不安全感愈發讓毛姆覺得難受。他給溫特沃斯·胡舍寫信說道:“日子不好過[196],出版社手里都沒錢,我也說不好陰云何時才會散去!”

毛姆不停地打擾好脾氣的克勒斯,要他把劇本推銷給劇院經理,找雜志拉活兒,再版舊作,發掘新客戶,催促拖欠稿費的編輯打錢——總之,一切能來錢的事。一封典型的懇求信是:“如果你聽說有把劇本從法文[197]、德文、意大利文或西班牙文翻譯成英語,或者改編劇本的需求,我都愿意做的。”另一封寫道:“我特別希望你能出《蘭貝斯的麗莎》的六便士平價版[198]……另外,不知能否幫我聯系《阿羅史密斯雜志》的編輯呢?我最近寫了一篇愛倫坡風格的短篇兇殺小說(很正經的!)的大綱……”1904年7月,他寫了一封商業函件樣式的信,開頭是這樣的:“看看這三部短篇小說[199]。《犯罪》,2300單詞,比其他兩篇寫得好一些,適合《勞埃德雜志》;《調情》,300單詞,或許適合《D郵報》;《彩排》,3000單詞,寫得不好,哪里都不適合。”

毛姆的財務狀況或許堪憂,但他畢竟被視為一名有前途的文壇新星,他本人說過:“這是一份殊榮[200]。多年后,我成了一名暢銷輕喜劇寫手,也失去了這份殊榮。”盡管工作負擔已經很重,毛姆還是應邀共同編輯一份志在成為《黃皮書》(The Yellow Book)繼承者的刊物,為此與詩人A. E. 霍斯曼的弟弟,插畫家兼作家勞倫斯·霍斯曼展開了合作。《探險》(Venture)雜志副標題為“文學與藝術年鑒”,制作精良,配有大量插圖,采用優雅的黑體字和米色厚紙。為刊物供稿的作者名單顯赫出眾,包括約翰·梅斯菲爾德、G. K. 切斯特頓、詹姆斯·喬伊斯、靄理士、托馬斯·哈代、E. F. 本森,插畫師是戈登·克雷格、T. 斯托基·摩爾和查爾斯·里克特。毛姆在創刊號中收錄了他本人的劇作,《婚姻是在天堂締結的》的英文原版,這出戲前一年曾在柏林作為開場劇演出。參與人員的報酬以利潤分成的形式發放,不過這份期刊從來沒有盈利。1903年秋,《探險》創刊號姍姍來遲;1905年出了第二期,之后再沒有人看到或聽說了。勞倫斯高傲地總結道:“當然,這是曲高和寡的問題[201]。5先令的價錢可能太低了,或許定在1畿尼[?]會好一些。”

《探險》收錄的女性作品很少,其中之一是薇奧萊特·亨特(Violet Hunt),她與毛姆初次相遇是在1902年。薇奧萊特當時年逾不惑,以混亂的感情生活出名,愛她的人是深愛,恨她的人則是痛恨。她身材瘦高,黑發濃密,大眼睛,尖下巴,鼻子形似鳥嘴。薇奧萊特生于1862年,從小在藝術家和詩人的氛圍中長大。父親阿爾弗雷德·亨特是一名風景畫家,與羅斯金、伯恩——瓊斯、米利亞斯、羅伯特·勃朗寧相識。她以伯恩——瓊斯和斯科特為榜樣,從小別人就說她具有“前拉斐爾式的美”。十八歲那年,她得到了年輕的奧斯卡·王爾德的青睞,被其稱為“英格蘭最甜美的紫羅蘭[?]”。二十到三十歲之間,薇奧萊特與多位年紀比她大的人戀愛,包括讓她染上梅毒的外交官、出版人奧斯瓦爾德·克勞福德。后來,她成了H. G. 威爾斯的眾多情人之一,還與年紀比她小十一歲的福特·馬多克斯·福特有過一段十年苦戀。作為“新女性”小說家,她經常給雜志投稿,在書迷圈子里如魚得水。她還是有名的文學聚會組織者,每兩周在諾福克街作家俱樂部舉辦冷餐會,還在南苑酒店和坎普登山(荷蘭公園附近)的家里開花園派對。亨利·詹姆斯、埃茲拉·龐德、約瑟夫·康拉德、溫德姆·路易斯、H. G. 威爾斯、阿諾德·本涅特、D. H. 勞倫斯等名流都是她的常客。賓客們品著冰咖啡,在草坪上漫步,鼓動毒舌的女主人發話。勞倫斯說:“我很喜歡她[202]。她是個真正的殺手。”小說家休·沃波爾記得在一次薇奧萊特辦的夏日聚會上見過毛姆:他頭戴灰色大禮帽,衣著雅致,徜徉于樹木之間。實際上,薇奧萊特身上最吸引毛姆的地方就是對八卦的熱衷。毛姆欣賞她的昂揚精神和毒舌,如狼似虎的薇奧萊特也受到了他的強烈吸引,很快就把他引誘上床了。說毛姆“情緒化得讓人害怕,在性的方面”的人就是薇奧萊特。

她和毛姆的肉體關系并不令人滿意,幸好也沒持續多久——薇奧萊特還沒有從與克勞福德的關系里走出來。不過,兩人一直相互欣賞。毛姆給薇奧萊特寫過多封長篇情書,甚至曾向她透露自己的感情經歷。在當時的一封信的附言中,毛姆寫道:“這檔子‘事’總算結束了[203],謝天謝地!”這件“事”可能指的是他與沃爾特·佩恩帶回家的一位迷人對象之間的糾葛。

兩人通信的一大話題是各自的文學事業,毛姆會詳細講述自己寫的東西,并對薇奧萊特的作品給出深思熟慮的評價。《克雷杜克夫人》寫完之后,他坦承道:“我真希望這輩子都不用再寫小說了[204]。不過,我估計還是會寫的——我有一個隱秘的愿望:為英國寫一部小小的《人間喜劇》。”1904年,薇奧萊特發表了一篇基于自己與克勞福德戀情撰寫的虛構作品,毛姆對她說:“我認為你寫得非常好[205]。要我說的話,再‘低俗’一點會更好,因為愛普頓的魅力顯然是性方面的。不過,我也承認這是不可能的。”1908年,她在小說《枯葉的白玫瑰》(White Rose of Weary Leaf)的致謝中提到了毛姆,對毛姆于1905年總算出版的安達盧西亞游記中的致謝中提到自己表示了感謝。不幸的是,毛姆并未事先取得薇奧萊特的同意,讓她覺得受到了冒犯。毛姆后來開玩笑說:“我覺得主要是因為游記的題目[206]叫作《圣潔處女之地》,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跟這片地方搭上關系。”不過,薇奧萊特很快恢復了心情,兩人和好如初。過了將近二十年,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以她為原型塑造了羅斯·沃特福德這個人物,在他筆下,她“被兩端撕扯[207],一端是身著灰綠色衣服、拈著水仙花參加派對的文藝女青年,一端是足蹬高跟鞋、身著巴黎連衣裙的欲望熟女……沒有人比羅斯·沃特福德對我更友善。她既有男性的智慧,又有女人的任性……沒有人說話能比她更刻薄,也沒有人說話能比她更迷人”。年歲漸長,薇奧萊特愈發敏感而令人厭倦,但毛姆總是溫柔地對待她。就算她常有出格的舉動,他也不像薇奧萊特的許多熟人那樣冷淡她。

毛姆將《旋轉木馬》送給出版社之前先請薇奧萊特審讀書稿,而且根據她的建議刪掉了好幾個整章,又做了一些小的修改。這表明毛姆相信她的鑒賞判斷力。海涅曼不情愿地以60英鎊版稅的價格簽下了《旋轉木馬》,并與《圣潔處女之地》結集出版。《旋轉木馬》中收錄了《一個體面的男人》的改寫版,充實了巴希爾·肯特及其與酒吧服務員珍妮的悲慘婚姻故事,還添加了兩條支線劇情。一條是貝拉線。她出身教士家庭,相貌平平,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自私暴躁的父親。人到中年時,她愛上了性情平和的赫伯特。他雅好詩歌,不僅年紀比貝拉小得多,社會地位也要低得多。盡管貝拉的父親暴跳如雷,但兩人還是過上了甜美幸福的婚姻生活,直到赫伯特患上結核病死去。另一條支線要有意思得多,講的是一名家境優渥的已婚婦人無望地迷戀上一個比她年輕幾歲、卑鄙貪婪、一心謀財的小伙子。

就文風而言,這條支線比主線和另一條支線都要活潑得多。與《克雷杜克夫人》里的杰拉德·瓦杜雷一樣,雷吉·巴洛——巴塞特風流倜儻,令格蕾絲·卡斯蒂里昂淪陷其中。兩人初次在晚宴相遇時,格蕾絲如遭雷擊。雷吉坐在她旁邊,“看似禮貌地低聲給她講葷段子[208],同時無恥而放肆地與她四目對視;他對自己的魅力心知肚明”。很快,意亂情迷的婦人便把大筆的錢財和奢侈品扔到自己卑鄙的情人身上,哪怕她明知雷吉根本不在乎自己,只想從自己身上撈好處,她依然不顧一切地試圖取悅他,婚姻與社會地位告急也在所不惜。與克雷杜克夫人對丈夫的愛,以及珍妮對巴希爾·肯特的愛一樣,卡斯蒂里昂夫人對雷吉的愛也是一場孽緣:格蕾絲·卡斯蒂里昂“受盡大辱”,對雷吉的迷戀讓她“毫不在意地踏入羞恥與災難的深淵”,最后,多虧心直口快的老處女雷伊小姐堅持要干涉,格蕾絲才懸崖勒馬,回到丈夫身邊。雷伊小姐初次登場是在《克雷杜克夫人》,在伯莎結婚前曾像父母一樣勸阻她。

《旋轉木馬》自有其優點,但不能代表毛姆的最高水平。不幸婚姻的那段情節是從《一個體面的男人》里搬過來的,雖略有添改,卻能看出作者對第二次涉足同一題材的厭倦。幸福婚姻的情節,即貝拉與赫伯特的結合,則壞在煽情過度,到處是佩特式的華麗句子。毛姆曾在本子上刻苦練習這種句子,后來又對其嗤之以鼻。用毛姆自己的話說,這本書受到了審美主義的“有害影響”:“我寫得很造作[209]……我不敢由著自己來。”不過,他在卡斯蒂里昂夫人與小人雷吉的情節里確實由著自己來了,文字去除了人為雕飾的痕跡,極其現代。(一名女性角色對另一名女性角色說:“我為了一個基佬要死要活[210]。”)整體來看,這本書的問題在于作者對這種迷戀的描寫過于繪聲繪色,以至于掩蓋和損害了其余部分。

小說中設置了兩名超然的角色,主要是作為旁觀者,對串聯起三個獨立的故事線頗有用處。他們分別是老處女雷伊小姐和她的年輕閨蜜弗蘭克·胡瑞醫生。作者告訴我們,雷伊小姐養成了“循規蹈矩的習慣[211],讓她時常對朋友們做出的大膽批評相當有力”。她的原型是個有意思的女人,喬治·史蒂文斯太太,她的丈夫是《每日郵報》的通訊員,在報道布爾戰爭期間死去。她相貌平平但衣著雅致——總是一身素凈的黑白——毛姆結識她時,她已經步入老年,目光有神,充滿魅力和活力,心直口快,唐突起不悅之人簡直令人咂舌。克里斯蒂娜·史蒂文斯身邊總是籠罩著不祥的氛圍:在她的第一段婚姻期間(她當時還是羅格森夫人),由于卷入了自由黨議員查爾斯·迪爾科爵士的離婚案(此案毀掉了他的政治前途),她遭到了上流社會的封殺。有一次,她私下向亨利·詹姆斯說她毒殺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把他嚇了一跳。詹姆斯總結道:“假如她漂亮又理智的話[212],她肯定會成為全世界最了不起的毒婦之一。”史蒂文斯夫人家住薩里郡的默頓坊,此宅曾屬于納爾遜海軍上將。盡管囊中羞澀,她還是經常接待各路好友。默頓距離溫布爾登不遠,從倫敦過去很方便。每逢周日,一連串訪客就會乘著輕便馬車來用午餐或下午茶;天氣好的時候,他們還會在花園與河邊散步。訪客中有演員、作家、畫家和拍馬屁的家伙,毛姆將其稱為“奇特的一伙[213]”;其中有薇奧萊特·亨特,也有其他日后對毛姆起到重要作用的人:馬克斯·比爾博姆、奧斯卡·王爾德的弟子雷吉·特納,和廣受歡迎的劇作家亨利·亞瑟·瓊斯。

瓊斯告訴毛姆,他在讀《蘭貝斯的麗莎》時,馬上就發現作者有寫劇本的潛質,這句恭維話與史蒂文斯夫人另一位客人的看法截然相反。一天下午,毛姆在默頓坊的草坪上一邊散步,一邊與性情平和、富有魅力的馬克斯·比爾博姆長談。那段時間里,馬克斯極盡華麗的文風尚未純熟。在毛姆看來,馬克斯的浮華之氣“不曾脫落[214]。他的襯衫袖口特別窄,足足從燕尾服的袖子里面伸出來兩英寸,整體來看邋里邋遢。外套需要刷,褲子也需要熨了……他給你的印象就好比一個小地方劇團的小角色,卻偏要撐場面”。盡管他是一名劇評人,還是倫敦首屈一指的演員兼劇院經理赫伯特·比爾博姆·特里同父異母的弟弟,但馬克斯早年對話劇的熱愛已經消散大半。當他盡職盡責地從頭到尾看完一出糟糕的演出時,他會提醒自己:“[最起碼]我沒去地鐵當乘務員[215]。”現在,他真誠地懇求毛姆不要為舞臺寫作。馬克斯認為毛姆的主要才華在于寫小說,他有探幽入微的本領,對他來說,話劇這個媒介實在太粗糙了。馬克斯接著說,有些人靠寫劇本當然賺了大錢,但是“你,小伙子,你不屬于這種人[216]”。毛姆禮貌地點了點頭,而馬克斯“雖然為他感到難過,卻也意識到大半個下午已經過去了,于是馬上轉換了話題”。如果馬克斯以為自己的話對毛姆發揮了影響,那就錯了,毛姆說:“他不了解狀況[217]。我年輕,貧窮,而且有決心。”

盡管馬克斯的建議令人泄氣,但自默頓相識以來,毛姆與機智而挑剔的馬克斯的友誼卻延續一生。實際上,史蒂文斯太太的招待令毛姆受益良多,她受不了虛偽和心直口快的秉性也令毛姆欽佩,而他將這兩個品質都賦予了以她為原型塑造的人物雷伊小姐。《旋轉木馬》中雷伊小姐與弗蘭克·胡瑞醫生的關系相當于史蒂文斯太太與毛姆本人的關系。弗蘭克的外貌與個性都肖似作者。文中寫道,弗蘭克——

是一個脾氣不太好的壯漢[218],自制力絕佳。在陌生人面前,他一語不發,冷若冰霜的樣子讓對方覺得不自在……極其內斂,極少有人知道弗蘭克·胡瑞專門呈現的淡漠之下掩藏著涌動的情緒。他將情緒化視為一個弱點,于是用心地自我規訓,不使其流露出來。但是,情緒仍然在那里,強大而狂暴……他一刻不停地監視著自己,好像心里住著一名總是想要掙脫鎖鏈的危險囚徒。

《旋轉木馬》不在毛姆最出名的小說之列,但就自傳性而言,它無疑是一部重要的作品。不光是弗蘭克·胡瑞的形象大量取材于作者本人,更重要的是,書中頗有啟發地揭示了毛姆的心理狀態。在描繪格蕾絲·卡斯蒂里昂對雷吉·巴洛——巴賽特的激情時,毛姆強有力地表現了本人對年紀遠小于自己的男性的迷戀。寫完這部小說后不久,毛姆致信薇奧萊特·亨特:“一個人寫下的大部分文字[219]都或多或少具有自傳的性質,未必總是記錄事實,卻永遠是對情緒的書寫……當一個人受了很大的苦,訴諸文字以求紓解是合情合理的反應。”多年之后,談起這段日子,他說自己當時的迫切愿望是寫一部來錢的小說,“因為我當時正與一位性好奢華的年輕人交往[220]……我決心寫一本能賺三四百英鎊的書,以便與對手競爭。那個年輕人真的很迷人”。

毛姆掩蓋痕跡總是小心翼翼,沒有道明這個年輕人的身份,不過,有證據指出此人名叫哈利·菲利普斯,是一名英俊少年,與毛姆首次相遇時正在牛津大學讀書。他的全名是亨利·沃甘·菲利普斯(“哈利”是“亨利”的愛稱),父親是霍靈頓教區牧師愛德華·菲利普斯之子;霍靈頓位于斯塔福德郡的特倫特河畔斯托克附近。老菲利普斯一共有五個兒子,本來要安排哈利進教會,第一步就是進入牛津大學基布爾學院學習三年。這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學院,創辦宗旨是貫徹牛津運動的目標,為英國國教會培養教士。基布爾學院并不適合哈利。他的一名本科同學將他形容為“以魅力、外貌、機智而論[221],他是我平生所見最耀眼的一個人”。他讓父親深深失望,對教會毫無興趣。他將求學牛津的日子視為尋歡作樂的大好機會,但凡有可能就做出出格的舉動,讓篤信宗教的學院師生大驚失色。哈利沒有完成第一學年的期末論文,于是,這位花花公子離開了基布爾。他的導師說過:“小伙子人不錯,可惜才智有限,卻有點過分愛美[222],太多愁善感。”接著,他轉到了馬爾孔學堂,牛津大學的一間頗有聲望的附屬紳士學堂。哈利只要死記硬背就能拿到學位。但他終究沒有拿到學位證。他樂呵呵地承認:“我考試老是不及格[223]。”

十年前,奧斯卡·王爾德曾追求莫德林學院的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勛爵,在牛津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如今,毛姆也經常現身牛津,要么與哈利沿著高街漫步,要么坐在他的宿舍里抽煙。哈利說:“我們都很喜歡對方[224]。我請他去斯塔福德,就住在我父母家。我父親覺得他很聰明,但不喜歡他的宗教觀。”毛姆持不可知論立場,而且支持哈利不進教會的決心,哈利的父親有這樣的感覺就不奇怪了。“我不禁在想,強迫一個人去做一項他厭惡的工作是極其殘酷的事[225];如果這項工作需要信仰、自我犧牲和‘感召’,而這個人又不能讓自己相信信眾視為不言自明的教義,那這就是加倍的殘酷。”毛姆如是說道,無疑是想起了白馬廄鎮的牧師叔叔強加給自己的壓力。不過,盡管存在意見分歧,哈利的父母并未反對兩人的交往,他們依然經常見面。

《旋轉木馬》中的格蕾絲·卡斯蒂里昂迷戀雷吉不能自拔,總是要花錢才能買到他的善待。“由于雷吉雅好聲色[226],格蕾絲對他還有一些掌控力。他發脾氣的時候,只要帶他去劇院就沒事了;他很想進入上流圈子,一封來自豪門世家的請帖就能換來一個禮拜的情意綿綿。”雷吉如此,哈利亦然。但是,讓這個小伙子愉悅可不便宜,毛姆只得開足馬力工作,拼命賺錢。他寫道,“錢就好比第六種感官[227],沒有它的話,其他五種感官就不能充分發揮”。每一個便士都是要緊事,他會詳細審閱克勒斯寄來的賬單,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1904年8月,他向克勒斯提出不滿:“我發現你收了我15便士左右的郵費[228],你之前沒有收過,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要開始收。”他指望著小說新作來拯救自己的財務狀況,對克勒斯強調這本書一定要好好出版和宣傳。他寫道:“我希望你能說動海涅曼,讓他明白宣傳《旋轉木馬》的必要性。”1904年9月19日,《旋轉木馬》面世,形勢頗為慘淡,盡管有幾條正面評論,銷量卻很可憐。毛姆將這一結果歸咎于出版社和代理人。該書出版三個月后,毛姆諷刺克勒斯說:“你好好看看,海涅曼可是花了大力氣[229]讓大家知道《旋轉木馬》這本好書。”次年年初(1905年1月)出版的《圣潔處女之地》表現同樣欠佳。盡管有幾篇表示欣賞的文章,書卻沒有賣出多少冊。《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發表了一篇未署名的書評(作者為年輕女作家弗吉尼亞·史蒂芬,即后來的伍爾夫),文中寫道:“[毛姆先生]對文字的掌控力很好[230],而且他在真誠地尋找恰切的詞匯來描述他真誠地喜愛的美。”

隨著毛姆繼續追求令他心馳蕩漾的哈利,他對錢的需求越發急迫,把自己壓得也越來越近。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一邊寫作,嫉妒心一邊啃嚙我的心弦[231]。”炫目迷人的哈利有許多追求者。看著比他有錢的人請哈利去薩伏伊酒店共進晚餐,到梅登海德河濱享用午餐,毛姆心里難過極了。哈利“輕浮的靈魂”很享受這樣的寵愛。他不覺得有必要委屈自己,對情人的痛苦則是不以為意,幾乎讓毛姆精神失常。1904年夏天,哈利從牛津肄業,只有一個模糊的文藝理想。毛姆看機會來了,便鼓動他去巴黎接受嚴格的藝術訓練;而他本人也會離開倫敦,到左岸租一間公寓和哈利同住。作為一名鄉村牧師,老菲利普斯覺得這個提議并無不妥:毛姆看上去通情達理,還是一名用功的成名作家,或許會對無法無天的兒子起到好的影響。毛姆馬上行動起來,干勁十足,一方面是想到自己能獨占心愛的小伙子,另一方面也覺得是個開拓新領域的機會。六年多來,他在倫敦苦苦追求成功。現在,過去的努力似乎都失去了意義,之后也不會有變化。他說道:“以前那樣倒也不錯[232],就是看不到前途。我已經三十歲了……陷入了窠臼,我感覺必須要從中脫出。我去跟沃爾特·佩恩談了這件事,決定退掉合租的公寓,把本來也沒多少的家具賤賣掉。于是,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向巴黎而去。”

二十到三十歲期間,毛姆隔段時間就去一趟巴黎,有時跟長兄查理和他年輕的一家人同住,有時住酒店,他都不完全滿意。毛姆對薇奧萊特·亨特解釋說:“跟哥哥住在一起時[233],居家生活讓我有點不自在;住酒店又太荒廢。”現在,毛姆聯系一位新朋友杰拉德·凱利幫忙找住處。凱利是一名生活在法國的年輕畫家,他與毛姆相識是在1903年的一個星期天,當時毛姆正與查爾斯、蓓蒂夫婦在默東租住的別墅避暑。

杰拉德·凱利比毛姆年輕五歲,與鼎鼎大名的《凱利企業名錄》的經營者來自同一個家族。杰拉德的父親是坎伯韋爾區圣吉爾斯教區牧師,家境優渥。他生得短小精悍,五官端正,又大又圓的眼鏡片背后是一雙機警的眼睛,濃密的黑發一絲不亂,性格好激動,有愛爾蘭人的火氣和魅力。他小時候愛生病,受到家人寵愛,在伊頓公學和劍橋大學受的教育。不過,早年真正塑造他的地方是德威美術館,他在這里愛上了繪畫。1901年,從未接受過正規美術教育的杰拉德去了巴黎,在蒙帕納斯的第一田園大道買下一間大畫室。在畫商保羅·杜蘭德——魯爾的幫助下,他經常去莫奈、德加、塞尚的畫室,甚至說服雕塑家羅丹收了自己做助手。凱利以肖像畫為主,輔以風景畫,很快開始出名。1903年,法國政府買下了他的一幅畫作;次年,年僅二十五歲的凱利就參加了秋季藝術沙龍。

毛姆與凱利在默東馬上就喜歡上了對方。凱利的流利口才、對藝術和思想的熱情讓毛姆著迷,而毛姆的聰穎、冷幽默和廣泛的興趣面也給凱利留下了深刻印象。凱利對毛姆的長相也很感興趣,想為他畫一幅像:“他的整張臉只有一種顏色[234]——蒼白……他的眼睛像是棕色的天鵝絨,又像猴子的眼睛。”兩人的舉止差別很大。凱利寫道:“我依靠他的智慧和耐心,不過他經常被我的滔滔不絕惹惱。”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有許多共同點:兩人都寬容大度,處變不驚;都是腦筋靈活的急性子,不過毛姆的自制力要強一些;都是旅行愛好者;都以思想的誠實而自豪。凱利說:“只要是我們確實看不上的東西,我們就堅決不去說它的好話[235]——哪怕別人告訴我們應該欣賞它。威利敢說梅瑞狄斯和佩特被過譽了。我也敢說自己喜歡安格爾和馬奈。回到本世紀初,我們的這些看法可不時興。”

毛姆正式開始學習美術是在巴黎與哈利同居的這段時間,凱利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凱利借給毛姆書看,教他鑒賞畫作,與他一起瀏覽古典大師的作品,又為他介紹近現代杰作。凱利本人特別喜歡委拉斯凱茲,也鼓勵毛姆去了解,而毛姆的反響也很熱烈,對這位西班牙大師筆下的西班牙、堅定的寫實主義、深刻的人文精神神往不已。凱利還帶毛姆去盧森堡宮看畫,這是毛姆第一次接觸莫奈、雷諾阿、馬奈、塞尚等人的印象派作品。盡管凱利傾心推薦,當時的毛姆依然對印象派興致不高。他后來寫道:“說來慚愧,我也說不清它們是好是壞[236]。”兩人分別后依然互寫長信,討論藝術話題。毛姆出名之后,凱利成了他的頭號肖像畫家,總共創作了十八幅。雖然凱利對藝術了解更深,但毛姆指教他起來一點也不含糊,他會直率地批評凱利的作品,指出畫得不對的地方,還仗著比對方大五歲,腔調活像個疼愛弟弟卻指手畫腳的大哥哥。1905年7月,他在一封信里寫道:

親愛的杰拉德[237]

聽說你再次病倒,我雖不感到意外,卻非常難過。正所謂忠言逆耳,如果你還像當初在巴黎那樣生活,身體肯定會抱恙……我迫不及待地給你寫這封信,是要告訴你,你這么不關心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我敢說,你內心深處還覺得將事實拋在一邊,讓自己陷入癲狂是一件特別浪漫、特別生動的事情吧)。你這副樣子,怎么能成為一名比湯姆、迪克、哈利更好的畫家呢?身體不好,事業也會垮掉……

在凱利身上,毛姆體會到了與自家人從未有過的兄弟情誼。他對凱利幾乎無話不談,盡管也有個別禁區,比如自己悲慘的童年和哥哥的自殺。凱利對毛姆也是如此,有好幾次情場失意時還找他商量。兩人情深意篤,終生不易。毛姆死后,《泰晤士報》報道了凱利的評論:“威利是個好人[238],絕對的好人。”

按照毛姆的要求,凱利幫他在維克多·孔西德朗路3號找了一間五樓的小公寓,離凱利自己在蒙帕納斯的畫室和貝爾福雄獅銅像不遠,能俯瞰到埋葬莫泊桑的公墓。公寓有兩間臥室和一間廚房,年租金700法郎(合28英鎊),購置了二手家具和基本用品,早上有仆人來做飯、洗衣服和收拾房間。凱利還幫哈利·菲利普斯推薦了美術班。毛姆之前從倫敦寫信說,哈利“對通俗美術很有想法[239],比如服裝、海報、插畫等等……他很有魅力……我想你肯定會喜歡上他的”。兩人同居時,對外稱哈利是毛姆的秘書。不過,哈利坦承:“寫歸寫,但我不能說自己真是他的秘書[240]。我是他的同伴,順便幫他寫點東西,應酬,還有別的。”

哈利每年只能從家里拿到120英鎊,毛姆一年的收入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因此兩人只能過著樸素的生活,能省則省,吃飯就在附近的餐廳和咖啡館湊合。毛姆雖然不寬裕,卻想寵溺自己年輕的伴侶,不顧一切地想讓他開心。“他對我關懷備至[241],”哈利回憶起兩人在劇院度過的無數夜晚、泡在盧浮宮和盧森堡宮的午后時光、凡爾賽的郊游時說道,“[威利]對繪畫特別感興趣[242]……他當時最喜歡的畫家是委拉斯凱茲,看不上他后來買回家的現代作品。”盡管哈利自己不太讀書,卻很佩服毛姆的文學知識,更佩服他通曉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的語言天賦。哈利通情達理——也可能只是不敏感——對毛姆的沉默寡言表示尊重:他模糊地感覺到毛姆早年生活不幸,悲痛于兄長之死,但從來不去探問,而是鼓勵毛姆發揮天性里輕松的一面。“毛姆喜歡哈哈大笑[243],”哈利回憶道,“而且很有幽默感。”

剛進入二十世紀的巴黎依然是“美好時代”(Belle Epoque)的巴黎。從街道狹窄、骯臟不堪的倫敦離開后,毛姆覺得優雅而寬廣的巴黎尤其宜人。現在的巴黎已經不是二十年前毛姆與父母生活的巴黎了:那時沒有地鐵,沒有穿行于大型的公共馬車和小型的黃色出租馬車之間的汽車,沒有直插云霄的埃菲爾鐵塔,文藝生活也不像現在這樣百花齊放。全城有四十多家劇場,薩拉·伯恩哈特是劇界的女皇;各家新美術館中,印象派正是熱門話題。蒙帕納斯一直是藝術家聚集的地方,不過,生活成本更低且保留了一定村莊氛圍的蒙馬特正成為新晉畫家和雕塑家的青睞之地。世紀之交的蒙帕納斯一派平靜鄉鎮風情,建了地鐵站,周邊有多家劇院、舞廳和音樂餐廳,在飯館里點一份兩道菜正餐配半瓶葡萄酒還不到2法郎。夜生活豐富多彩,布列舞廳便宜又熱鬧,阿罕布拉舞廳有魔術師胡迪尼表演,塔巴亨舞廳能欣賞到拉古留的康康舞。要是不嫌座位硬和人多擁擠,只要花75生丁就能到提特布路的紅音樂廳聽古典音樂會。

巴黎的娛樂業或許比倫敦便宜一些,但也是要花錢的。毛姆把工作安排得特別嚴格,整個上午都是寫作時間,十二點半和“鍍金少年”——他有時會這樣揶揄哈利——出去吃一頓便飯;周日吃午餐前還會先到和平飯店犒勞自己一份餐前酒。下午通常是參觀盧浮宮等美術館或博物館。到了晚上,哈利喜歡探索各類娛樂活動。有一次,毛姆短暫地去了趟英國,回巴黎后給杰拉德·凱利寫信道:“這封信是三天前動筆的[244],不過金少(即鍍金少年)領著我四處跑,結果耽擱到今天。我去了塔巴亨舞廳和其他幾處背德之所。我去倫敦就幾天時間,沒有好好盯著他,結果他現在對巴黎的了解比你我多十倍不止,我真是驚訝極了。”

在大部分晚上,兩人都去白貓餐廳(Le Chat Blanc),這是一家杰拉德·凱利推薦的小飯店,位于敖德薩路。他們在這里結識了一批畫家、作家和雕塑家,其中也有幾個法國人,但大部分來自英美。眾人圍著樓上的大桌子吃飯,點幾道實惠的菜品和足量的葡萄酒,邊吃邊喝邊大聲地爭論文藝界當紅大腕的優劣利弊。這些聚會是毛姆一生中最接近波希米亞生活的場合了,而他之后總是小心翼翼地擺出規矩體面的樣子。談話經常變成激烈辯論,雪茄煙氣中混雜著英語和法語。毛姆從來不喜歡吵鬧。當聲音變得太大、氣氛過于喧嚷時,他常會偷偷溜到陰暗的街道上獨自散步。聚會的常客有:杰拉德·凱利,他經常把留著大胡子、脾氣尖刻的老師羅丹也叫來;伊沃爾·拜克,實習外科醫生,凱利的朋友;彭林·斯坦勞斯,美國“美女”畫家;詹姆斯·威爾遜·莫里斯,加拿大印象派畫家,與博納爾、馬蒂斯、維亞爾、羅特列克相識,因此很受大家尊重;羅德里克·奧康納,愛爾蘭畫家,皮膚黝黑的大個子,性格憤世嫉俗,看了叫人害怕。克萊夫·貝爾是這位壞脾氣的愛爾蘭人的極少數朋友之一,他寫道:“我覺得他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245],盡管他只將悲劇留給自己。”

這些人里面,毛姆最感興趣的是奧康納,主要是因為奧康納與高更交好。1903年,凱利帶毛姆去參加沃拉爾畫廊舉辦的著名高更畫展,兩人都被畫家和他的畫作迷住了。毛姆得知奧康納曾與高更在布列塔尼住過幾個月,便急切地向他詢問。“可惜,他立即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厭惡之情[246]。只要我在餐桌上,他就覺得生氣。我隨便說句話就會招來他的攻擊。”一天晚上,兩人就詩人埃雷迪亞的優劣發生了激烈爭執,愛爾蘭畫家一直“冷酷刻薄[247]”。但是毛姆并沒有被嚇倒,而且他真心欣賞奧康納的作品,于是過了幾天去他的畫室拜訪,求購兩張小幅靜物畫。奧康納大吃一驚,“猶豫一陣后[248],他陰著臉報了一個很便宜的價錢,我從兜里掏出錢,雙手抱著畫離開了”。但是,這一舉動并未改善兩人的關系。據說,奧康納曾將毛姆比作“臭蟲[249],一個敏感的人不愿意踩它,只是因為它又臭又臟”。

這句不客氣的評價被小圈子里的另一個人傳揚了出去。此人名叫阿萊斯特·克勞利,壯碩如牛,面相兇惡,衣著浮夸,身上是一件珠光寶氣的紅色背心,脖子圍著一條大絲巾,白胖的大手上還戴著一枚大戒指。他是凱利的劍橋同學,1903年娶了凱利的姐姐羅斯,羅斯又恰好是查爾斯·毛姆之妻蓓蒂的閨蜜。克勞利自稱神秘學大師,不久前自封“東方可汗”,是個帶有強迫癥性質的大話王,公然吹噓自己有不可思議的生理和心理力量,尤其是超自然力量。他顯出一副轉生過無數次的樣子,現在這一世的力量堪比《啟示錄》里描繪的巨獸。他喜歡別人叫他珀杜拉伯修士,頂著這個名字搞惡魔崇拜。他還深度參與到看秘密教派“黃金黎明隱修會”的活動中。他進行過大量毒品試驗,而且不知疲倦地探索著自己復雜的性世界,男女通吃,尤好性虐與血腥。不難想見,這樣一個妄人令毛姆興致勃勃。“我馬上對他心生厭惡[250],”他寫道,“卻也頗有興趣。”當然,毛姆不想跟珀杜拉伯修士交朋友,但他令人沉醉的表演和不可否認的邪魅光環抓住了毛姆的想象力。不久之后,《魔法師》一書中臭名昭著的人物奧利弗·哈多便是以克勞利為原型。

在克勞利身上看到優點的人不多,其中之一是筆名“芭芭拉”和“塞西爾”的《婦女》雜志前主編,偶爾來白貓餐廳的埃諾克·阿諾德·本涅特。小說處女作收獲一定成功之后,他便從雜志社辭職,接著又出版了兩部小說,《巴比倫大酒店》(The Grand Babylon Hotel)和《五鎮的安娜》(Anna of the Five Towns)。1902年,本涅特移居巴黎,與一條名叫“飛翔”的獵狐犬住在蒙馬特的一間樸素公寓。與毛姆一樣,本涅特知道白貓飯店也是通過杰拉德·凱利,已經形成了每周來這里吃一次飯的習慣。毛姆和杰拉德·凱利私下里管本涅特叫“埃諾克·阿諾德”,常常接濟他。他的下巴往里收,鼻子像獅子,門牙像兔子,胡子又短又硬,毛姆和凱利都覺得他看起來很俗氣;毛姆不屑地說本涅特“活像個市政府里的小官[251]”。兩人在背后笑話他的衣著和米德蘭郡口音,覺得他舉止不雅,還將取得成功的《巴比倫大酒店》貶低為鼓吹民粹的荒唐言。本涅特的法語說得不好,而毛姆的法語是母語水平。但是,兩人初次見面時,反倒是本涅特指摘起毛姆的法語,令毛姆耿耿于懷。據凱利回憶,那是一次晚餐結束時——

威利用法語——口音無可挑剔[252]——對女服務員說:“Vous me donnerez un anneau”;意思是“請給他拿一個套餐巾的小環”……本涅特嚴肅地說道:“毛姆啊,我跟你說,法國人不說anno[§],叫rong(其實應該是rond)。”威利氣得臉都白了。他竟然犯了這么愚蠢的錯誤,讓一個只有初級法語水平,連話都說不利索的人給自己挑毛病!

兩人疏遠還有一個令人尷尬的原因:本涅特與毛姆一樣患有嚴重的口吃,而毛姆明白,兩個說話同樣困難的人同桌吃飯很可能出洋相。毛姆本人也承認:“我特別害怕出洋相[253]。”

幸好本涅特性格溫和,要么沒注意到毛姆“居高臨下”(de haut en bas)的樣子,要么不以為意,喜歡跟這位年輕人做伴,也欣賞他的個人風格。本涅特在日記里這樣講述一天下午毛姆來到他的加來街公寓做客的情形:

[毛姆]面色沉靜,幾近于無精打采[254]。他愉快地喝了兩杯茶,第三杯就拒絕了;從他的語調馬上就能聽出來,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喝第三杯的。他很快吃了幾塊餅干和夾心薄餅,一塊接一塊,嘴都不帶停的,簡直是狼吞虎咽;然后,他突然就不吃了。他抽煙的架勢很猛,他抽完兩根的時間,我連一根都抽不完……我挺喜歡他。

毛姆對本涅特的看法就不一樣了。他寫道:“我不是很喜歡他[255]……自命不凡,自以為是……[不過]跟他共度夜晚總是挺開心的。”用過晚餐后,毛姆和凱利有時會陪本涅特回家,到家后,本涅特會在一架立式鋼琴上給兩人彈奏貝多芬的曲子。有一次,本涅特在家里向毛姆提出了一個令他吃驚的建議:與他共享情婦。她每周陪本涅特兩晚,陪另一位先生兩晚,周日休息,所以還剩下兩晚,正在尋找主顧。本涅特說:“我跟她說到你了[256]。她喜歡作家,我也想幫她拉點活兒。”毛姆拒絕了。

盡管兩人的關系起初似乎沒有什么前景,但毛姆最后確實喜歡上了本涅特,稱他為“一個可愛的男人[257]”。他還很欣賞本涅特后來的杰作《老婦譚》(The Old Wives' Tale),認為這本書本應得到批評家的贊賞,但終作者一生都未能如愿。薇奧萊特·亨特當時也在巴黎,是毛姆介紹給埃諾克·阿諾德的圈子中的一位。毛姆有事的時候,薇奧萊特就把本涅特拔擢為最佳陪伴。與當初在倫敦時一樣,薇奧萊特與毛姆經常見面,許多時間都花在了毒舌褒貶巴黎的其他英國人。除了杰拉德·凱利的藝術家圈子以外,當時還有一小批英國女作家在巴黎,包括寫過《誰都沒有錯》(Nobody's Fault)和《羅珊娜》(Roseanne)的奈塔·賽雷特和艾拉·德奇,后者曾有多部短篇小說登載于《黃皮書》。她們或許才具有限,文學情懷卻是真誠的。她們很喜歡與毛姆來往,招待他喝下午茶,有他作陪去劇院就很開心,也感激他離開巴黎的時候把公寓借給她們。

但是,只有在薇奧萊特面前他才會放下戒備,談論自己的私人生活和感情。這段時間里,他因哈利·菲利普斯的關系平添不少煩惱;而薇奧萊特的情事從來都不缺少激情和不幸,成了毛姆知心的傾訴對象。她在日記里寫道:“我從沒見過毛姆動情的樣子,除了[258]……在巴黎的那一次。”此處顯然指的是毛姆向她吐露哈利的事情。毛姆與哈利之間肯定出了一些事,很可能是哈利不忠。這件事傷透了毛姆的心,之后也成為《人生的枷鎖》里的素材。回首往事,哈利對自己的行為表示了后悔。“當我意識到自己對他的傷害[259]比我原以為的要大時,”他說,“我感到了某種羞恥。”1905年5月,哈利決定回英國一段時間,毛姆不禁悵然若失。在一封寫給暫別巴黎的凱利的訴苦信中,毛姆說起自己情緒低落。他對杰拉德說:“我想你,想到悲傷[260]。我不知道鍍金少年拋棄我的時候,我該怎么辦……我對這部作品厭煩得要死,我腦子里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慌:有的時候,我害怕自己再也寫不出好東西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口干涸的井。”

這部難產之作是長篇小說《主教的圍巾》(The Bishop's Apron),改寫自《餅與魚》;后者是毛姆在《一個體面的男人》之后創作的三部當時還沒有登上舞臺的劇本之一。原劇本講述了一個擁有世俗欲望的勢利眼教士的喜劇故事,從戲劇形式來看相當程式化,而《主教的圍巾》比原作豐滿和復雜得多,品質大大提升。西奧多·斯普拉特是南肯辛頓圣格里高利教區的牧師,相貌英俊,自負而虛榮(毛姆對英國國教會的神職人員很少有好話)。他的妻子已經去世,與妹妹和兩名成年子女生活在一起,將大量精力投入到了提升個人和家族地位上:他對哥哥是斯普萊特勛爵這件事頗感自豪;他的父親盡管出身平民,卻當上了大法官,榮升貴族。按照他的盤算,他的兒子和女兒會找有錢有勢的人結婚,而他本人會當上巴切斯特主教,書名里的“圍裙”指的就是主教法衣。一開始,他的雄心壯志似乎沒有一件能達成。他的女兒溫妮愛上了一個下層階級的年輕人;他的兒子膽子太小,不敢向出身富豪的女友求婚;主教的位子也花落別家。不過,毛姆接下來依據常見的套路讓劇情發生了大逆轉。到了全書的最后一章,西奧多·斯普拉特牧師不僅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甚至還超出了自己的預期:他拿到了一個更大、更好的主教區;溫妮嫁給了一個有錢的上院議員;他還搶了兒子不敢爭取的漂亮富家小姐。他哥哥笑著對他說:“西奧多,你這只老鳥也長出新絨毛啦[261]。”

盡管《主教的圍巾》讀起來有點死板機械,卻仍然是一部有力的作品。西奧多·斯普拉特的世界是毛姆再熟悉不過的,其中又加入了倫敦上層教會人士的元素,如威爾伯福斯。書中有多處漂亮的情節轉折,有一些對話段落頗有喜劇色彩,特別是一心想當主教的斯普拉特牧師和狡猾的老首相,堅決不讓他當主教的斯通亨治勛爵兩人交鋒的橋段。書中人物的刻畫都做到了“總體大于部分之和”。比方說,西奧多盡管自大到荒謬的程度,他的魅力卻不容否認。他的昂揚向上、他的享受生活都很吸引人,還有他泄氣的樣子,特別是他向一名有錢的寡婦求婚,結果對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盤,堅決不讓他得逞的場景,真是好看極了(這一段大部分是從毛姆之前寫的短篇小說《丘比特與斯維爾牧師》搬過來的,一字不動)。

《主教的圍巾》和《餅與魚》對準的市場是上層資產階級。西奧多·斯普拉特的裝腔作勢,再加上斯普拉特家剛剛榮升上院的烘托,都不禁讓人開懷大笑;溫妮出身平民的男友和家人來牧師家喝下午茶的場景也是如此。一切都是西奧多的算計,只為了讓溫妮徹底打消下嫁的念頭。這條計謀成功了:來自佩克漢姆區的瑞林一家教育程度低下,常把H的音吞掉,還有多嘴多舌、嗜好琴酒的瑞林太太,這些都讓溫妮大驚失色。她后來毫不猶豫地取消了與伯納德的婚約。(在話劇版中,溫妮是在發現伯納德竟然穿那種袖口可以脫下來的襯衫時如夢初醒的。)與《一個體面的男人》中巴希爾·肯特娶了酒吧服務員當太太一樣,該劇強調了階級、教育程度不匹配的婚姻可能帶來的不幸。

小說完成后,毛姆急于盡快將其出版。不過,毛姆將《旋轉木馬》的推廣不利歸咎于海涅曼不重視,這次就沒有找他。他對莫里斯·克勒斯也很是埋怨。克勒斯雖然脾氣好,做起事來卻懶散,毛姆已經很惱火了。他決心要找一個更認真、更專業的人來做自己的代理人,于是找到另一個對克勒斯心懷不滿的客戶阿諾德·本涅特商量。本涅特現在的代理人是J. B. 平克,覺得滿意多了。他催促毛姆也像自己那樣干,主動提出幫忙搭線,給平克去信說:“我給你找了一位新客戶[262],W·薩默塞特·毛姆。我覺得他以后會有一番成就。”

詹姆斯·布蘭德·平克(James Brand Pinker),由于他的考克尼口音而被昵稱為“Jy Bee”,1896年創辦事務所,地址是河岸街外的奧倫戴爾街。他曾在報社、雜志社干過一些年,這段經歷既積累了人脈,也讓他對英國文學界有了近距離的認識。他是個紅臉膛,胡須剃得很干凈,為威爾斯、高爾斯華綏、康拉德、吉辛、喬伊斯、杰克·倫敦、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等名作家處理維權與合同事務,客戶數量越來越多。他與A. P. 瓦特、柯蒂斯·布朗并列為業界領軍人物,以精明的商業頭腦深受作者和出版社雙方的尊敬,連一向對文學代理人深惡痛絕的威廉·海涅曼也喜歡與他建立真誠的關系。實際上,亨利·詹姆斯成為平克的客戶正是通過海涅曼的推薦。雖然也有人說他不好,包括D. H. 勞倫斯和奧斯卡·王爾德——平克沒能幫后者的《雷丁監獄之歌》聯系到美國出版商——但是,他的大部分客戶都很喜歡他。

通過與平克的合作,毛姆的職業生涯將迎來重大轉機,他很快就開始欣賞新代理人的投入精神和專業素養。然而,一個任務馬上擺到了他的面前:與以前的代理人莫里斯·克勒斯取消合作關系。毛姆提出要找別人,還怪罪他沒有做好《旋轉木馬》這本書,這些都讓克勒斯感到震驚和受傷。“我們還是各自保留意見吧[263],”他堅決地告訴克勒斯,“我不想與你爭執。但是,我不禁想到一件事,我現在覺得這件事是顯而易見的,你當時可能也憑借經驗領悟到了這件事,那就是:要是出版社不喜歡一本書,堅定地認為書不會好賣,那么與其硬著頭皮出版,還不如把書稿扔到泰晤士河里面。”切斷原來的合作關系后,毛姆接著給新代理人寫了一封信:他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努力說明了自己對平克的期望,表示打算把除劇本外的全部作品交給對方;劇本由專門的話劇代理人雷金納德·戈丁·布萊特負責。關于《主教的圍裙》,毛姆建議去找查普曼與豪爾出版社,“因為他們還沒有重量級的作者[264],捧紅我對他們應該是值得的。我受夠了,再也不想給豪爾·凱恩[?]當第三小提琴手了”。另外,查普曼與豪爾已經表示有意出版毛姆的書。毛姆還說:“我設想預付款會有150英鎊,版稅條件也會很優厚。”不過,毛姆的設想沒有實現。出版社負責人亞瑟·沃跟平克講,他們最多能開到毛姆設想的一半,也就是75英鎊,而毛姆也只能接受。《主教的圍裙:豪門源起始末》——毛姆選擇將該書獻給哈利·菲利普斯——于1906年2月出版小開本,封面沒有印毛姆的邪眼標志,宣傳也很少。相關書評寫得妙趣橫生,數量卻不多,情況跟《旋轉木馬》基本一個樣。

毛姆寫給克勒斯、平克的不少信件都是從卡普里島發出的。他當時已經與哈利重歸于好,1905年7月便一同去那里度長假。兩人住在一間名叫瓦倫蒂諾別墅的小房子里。地中海的溫暖慵懶和重回身邊的哈利都讓毛姆感到愉悅。“我們來這里快一周了[265],”毛姆在7月初給杰拉德·凱利寫了一封得意的信,

從早到晚無所事事……鍍金少年有點受不了炎熱的天氣,小聲埋怨說我們走得太急了,來這里都沒事情可做……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們全裸地躺在海灘上曬太陽,結果沒把握好時間,后背和腿都曬傷了,疼痛難當。金少的雪白肌膚傷得尤其厲害……洗海澡當然很舒服;海水很暖和,整個上午都可以戲水。

環境如此恬靜,毛姆發現自己很難投入到工作中。“我現在腦袋空空,”他對凱利說,

除了害怕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好時光,我現在特別滿足。不過,我本就是個不知滿足的人,如今是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自己不去計劃未來。我覺得,享受當下是這世界上最難辦到的事情之一:我總是有一種無視當下的沖動,總是想著之后的三個月里我會做什么,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

毛姆原本對與海德堡的舊相識約翰·艾靈漢姆·布魯克斯的重逢很期待。但是,他失望地發現,布魯克斯已經不是那個能激勵自己的伴侶了。過去的他英俊瀟灑,富有活力、思想和熱情,現在卻成了一個無聊的家伙。如今看來,他的創見已經陳舊過時。頭發少了,體重大了,藍眼睛也顯得有點無力。多虧有錢的美國女畫家羅曼·戈達德出手相助,布魯克斯才走出了窮困潦倒的境遇。羅曼是一名女同性戀,看布魯克斯可憐就同意與他形婚。她的設想是:她來卡普里的時候,布魯克斯能陪她開心;她去倫敦或其他地方逍遙自在的時候,他也不會干涉。然而,兩人的婚姻后來證明是一場災難。布魯克斯對金錢索取無度,而且堅持要組成“三角家庭”:羅曼、布魯克斯和他陰魂不散的鄉下小男友。這些都讓羅曼大開眼界。兩人于1903年6月結婚,一年后便正式分居,她同意出一筆每年300英鎊的分手費。這筆錢足夠布魯克斯在卡普里島過著以蓮花為食的生活了。用他的朋友E. F. 本森的話說,“在成為一事無成的廢物的過程中,他度過了許多年的快活時光[266]”。

毛姆給身在巴黎的杰拉德·凱利寫信描述自己的夏日時光,而凱利給他講的是自己的一件風流韻事。他之前與一名年輕舞蹈演員好上了,正準備跟她提議同居。不過,他希望先了解一下毛姆的看法。毛姆的回答是不太贊成。他在信里給出的理由顯然與他本人的慘痛經歷有關。毛姆詳盡地闡述了他對這種思想水平、社會地位嚴重不匹配的戀情——他在《一個體面的男人》和《主教的圍裙》都曾描繪過這種關系——所懷有的憂慮之心。“我敢確定,許多人都會覺得你運氣好到家了[267],”毛姆對凱利寫道,

[但是]如果我并不為你感到慶幸,卻為我自己感到慶幸的話,請你萬勿介懷……我沒有落到你今天的處境,不禁想要搓著雙手,幸災樂禍地看著你……我還記得女人的苛求是多么可怕。只要能讓她們放我走,我愿意在圣徒面前的架子上擺滿祈福的蠟燭。老弟,你等著吧:每次出門都要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每次進門都要問你去了哪里;只要你不同意她們最無理的要求,她們就悶悶不樂;你們還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哎呀!一想到這些,我就冷汗直流。女人絕不會給男人自由,她們會用你能想象到的一切手段給你安上枷鎖,直到你的手腳都被緊緊捆住,一動都不能動的時候才罷休……在你準備和舞蹈演員小女友建立家庭之前,先要想清楚該怎么分手。分手可是最可怕的事,只要你有一件事做得不妥當,你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會發現每一個便士都是要緊的。帶女人出去可是要花錢的:公交不能坐,一定要打車;她們還有各種一時興起的欲望要滿足。你還需要更多的錢,因為你們會經常去劇院,晚上出去玩。當你跟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會發現時間過得特別慢;你會搜腸刮肚地找話題,最后也只能沒話找話。好了,不管你做什么,沒有錢都是萬萬不能的……我言盡于此,祝你們幸福安康……至于我,我只盼望不要再成為激情的奴隸。

夏天還沒結束,卡普里島的恬靜生活便走向了終點。8月初,哈利在島上已經待夠了,決定回一趟斯塔福德郡的老家。哈利回憶道:“在那里,我終于明白自己在浪費生命[268]。如果他厭倦了我,我就是個廢物。他的憤世嫉俗讓我難過,而且……我發現,自己很難與一個相信凡事一定要有動機的人共同生活。”對喜好交際、熱衷于尋歡作樂的哈利來說,毛姆不時的悶悶不樂和自我封閉是不可理解的。兩人之間的溝通越來越少,毛姆也痛苦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在記事本里寫道:

一個人把自己全部的愛[269]、全部的能量傾注到另一個人身上,為了將兩個人的靈魂合一而不遺余力……但是,這個人漸漸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不論他多么狂熱地愛戀對方,不管兩個人有多么親密,他總歸是一個陌生人……接著,這個人回到一個人,默默地建造屬于自己的世界,排除每一個人的眼光,甚至包括那個他最愛的人。這個人明白那個人是不會懂的。

不過,兩個人是和平分手的。沒過多久,哈利參軍了;又沒過多久,他娶了一個有錢的女人,從此悠游一生。

哈利離開后,毛姆本來以為自己會心碎,但是他很快就恢復過來了。查普曼與豪爾出版社給他匯來了小說的第一筆稿酬,他高興地發現自己拿到了整整150英鎊,可以自由支配。“拿到這筆錢的時候[270],我原本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感情已經消散了。我對這筆錢的原計劃用途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于是,他出門旅游了。他先去托斯卡納找值得信賴的老朋友沃爾特·佩恩,接著去瑞士滑雪。從次年1月開始,他在埃及游歷了兩個月。1906年春,毛姆回到倫敦,中間在巴黎短暫停留處理一些事情。當時的毛姆手頭很緊,進軍名利場的意志卻無比堅定。出國期間,他寫過幾篇游記和短篇小說,而且像當初對待克勒斯那樣要平克趕緊去催賬。7月,毛姆焦急地問道:“《淑女天地》結沒結賬[271]?別的單位呢?裁縫和帽匠該給我寄賬單了。”幸好,毛姆的生活開銷很小。佩恩還是給毛姆管賬,住在蓓爾美爾街56號;和當年一樣,毛姆只要租下隔壁的一個單間就能利用這些便利。他開始寫一部以怪人阿萊斯特·克勞利為靈感來源的新小說。《魔法師》于當年年底完成,但是內容過于驚悚,嚇壞了審閱的出版商們,平克到最后也沒找到買家。

毛姆有一點心急了,于是想了個取巧的辦法:舊稿新用。他之前就曾把被拒的劇本《探險家》翻出來,抽出一條支線寫成短篇小說《調情》。現在,就像什么都不舍得浪費的節儉主婦一樣,他要把《探險家》整體改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過程很枯燥,成品也讓毛姆覺得羞恥,“仿佛對一件不名譽之事的回憶[272],刺痛著我的良知”。小說的靈感來源是“發現”了利文斯頓的偉大非洲探險家H. M. 斯坦利。主角阿列柯·麥肯齊是那些強壯而沉默的帝國開拓者的一員。小說情節圍繞他拒絕背棄對一名惡棍的諾言,洗清自身名譽的高尚之舉展開。麥肯齊與年輕純潔的露西·阿勒頓相戀,許諾帶上她可惡的兄弟喬治去東非探險,希望能讓喬治洗心革面。喬治雖然行跡可鄙,但阿列柯給了他一次救贖的機會,自己不顧危險,帶頭向一群兇惡的奴隸販子發起沖鋒。喬治被殺了,阿列柯回到英國后流言四起,說他為了救自己的命讓喬治去送死。阿列柯不能出面辟謠,因為他向喬治許諾永遠不會透露喬治的可恥行為。到了最后一章,露西對阿列柯的愛情與信念取得了勝利。小說以阿列柯再次啟程,前往白人的墳墓結束,但暗含著阿列柯終會回返的意思。“不要怕,我會回來的[273]。我過去的旅程之所以危險,只是因為我那時想要去死。現在,我想要活下來,我也會活下來。”“啊,阿列柯,阿列柯,有你愛我真好。”

《探險家》的致詞寫道:“獻給親愛的W. G. 史蒂文斯夫人”。這本書讀起來像是死板的習作,毛姆本人也有同感。“我不喜歡它[274],”他對薇奧萊特·亨特說,“對我來說,書里的人物都太高尚了,他們的高尚情操讓我無聊得要死。”他在寄給杰拉德·凱利的樣書上寫了一句話:“贈杰拉德·凱利:W. S. 毛姆最糟糕的一本書。”隨書附送的信中寫道:“書里的角色太崇高了[275],我受不了……他們嘴里流淌出來的高尚情操讓我每天都想吐,他們的幽默感中的文雅讓我頭發根根豎立。”

時至1907年夏末,毛姆已經累垮了,奮筆疾書也沒看到多少回報。海涅曼同意出版《探險家》,但要到下一年才能上市;《魔法師》依然沒有找到出版商;盡管他的劇場經紀人戈丁·布萊特努力不懈,將毛姆的劇本給倫敦劇院經理送了個遍,但沒有一部被接受。不過,當時尚有一線曙光。毛姆在巴黎創作了喜劇《弗雷德里克夫人》,本意是讓一名當紅女演員提供演喜劇的機會。起初,這部劇反響平平,與毛姆之前的幾部差不多,后來卻突然迎來轉機:美國話劇制作人喬治·泰勒當時在巴黎尋找素材,讀過《弗雷德里克夫人》后覺得很好,就提出用1000美元的價錢預購下來。泰勒請毛姆到自己的賓館磋商,跟他說劇里的包袱特別好,就是還需要多加點俏皮話(毛姆兩個鐘頭就加了二十四句)。他破天荒地為客人點了兩杯雞尾酒。“毛姆后來告訴我[276],”泰勒說,“當天下午,他兜里揣著一千美元的支票出門時右腳后跟都能踢到左耳朵了……我覺得小伙子人不錯,前途可期。”堅信自己挖到寶的泰勒回到倫敦,卻發現沒有一個女演員愿意出演;用看過劇本的一位女士的話說,她拿著十英尺長的桿子都不碰這個角色。問題出在同名女主人公弗雷德里克夫人身上。青春已逝的她富有魅力和冒險精神,在一場關鍵的戲里要素顏出場,字面意義上的素顏,可謂驚世駭俗:打燈光,不化妝,也不戴時髦女性大量使用的假發。如果不是這個條件,大牌女星可能會搶著要這個角色;現在卻看都不看一眼。艾莉絲·杰弗瑞斯,一位經驗老到的高雅喜劇演員,被素顏的想法嚇壞了;帕特·坎貝爾夫人宣稱自己從沒受過這樣的侮辱;美國女星薇奧萊特·艾倫說,她連一分鐘都不會考慮。泰勒還去找了查爾斯·弗羅曼(Charles Frohman),可惜對方看不上劇本。最后,泰勒只好不情愿地放棄了,“為毛姆的錢包感到惋惜[277],也為自己的錢包感到難過”。

毛姆雖然失望,卻沒有動搖,立即開始撰寫新作《朵特夫人》。這部劇依然有一位強勢的女主角,但作者小心翼翼地避免對任何人造成冒犯。結果還是吃了閉門羹,理由是過于平淡。“我開始覺得,我大概是寫不出能讓大牌女演員喜歡的劇了[278],”毛姆失意地寫道,“那我就試試男演員吧……《杰克·斯特洛》。”當這出劇也失敗了的時候,毛姆幾乎要放棄文學事業。他似乎只剩下回頭從醫這一條路了:回圣托馬斯醫院復習一年,找個隨船醫師的活干,這樣最起碼還有機會旅行。

恰在此時,突然又有人對《弗雷德里克夫人》產生了興趣。奧托·斯圖亞特是斯隆廣場王宮劇院的經理,先前排好的一臺劇因意外無法上演,而下一場要等到六周之后。毛姆的這部喜劇不是他最中意的類型,但拿來填空是綽綽有余。毛姆聽到消息時正在旅行。他從西西里給戈丁·布萊特激動地寫道:“你的信讓我欣喜萬分[279]。舊作終于有機會上演,我總算明白這個世界并不是虛偽而愚蠢的。”勇敢的女演員艾瑟爾·厄文愿意出演主角,排演幾天后就會開始,毛姆迫不及待地趕去參加。

布萊特的信寄到基爾真蒂,讓毛姆知道峰回路轉的消息時是星期天,信里要求他下周四就到倫敦,時間很緊。毛姆幾乎身無分文,手里的錢只夠買去巴勒莫的火車票,再搭傍晚的郵輪去那不勒斯。周一上午,他從那不勒斯啟程回國。

我在庫克公司發現有艘船下午去馬賽[280],想拿支票付錢,結果售票員說只收現金……我軟磨硬泡,大發脾氣(我這個劇作家不是白當的),最后被趕了出去……我又去找汽輪公司,說要買去馬賽的一等艙船票……我二話不說,直接寫了一張相應金額的支票。售票員是個怯生生的小伙子,看起來有點猶豫。我跟他信誓旦旦地保證,諒他也沒有膽量拒絕。不到一分鐘,我就揣著去馬賽的船票走了出來。不過,我接下來還要去倫敦……這家公司也是開銀行的,銀行位于巴勒莫的另一個地方。我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把支票簿和剛買到的船票給了柜臺。

“我下午要坐你們家的船去馬賽。給我兌五英鎊?”我諂媚地笑著說道……

拿到錢以后,我馬上就離開了銀行……我當時很興奮,因為這些錢足夠我去巴黎,從巴黎之后便會暢通無阻了……我坐在甲板上讀書,海面平靜,天空蔚藍……

到倫敦的時候,我還剩下一先令,正好叫了個車。周四上午十一點,我走進王宮大劇院,感覺自己就像八十天環游世界后,在八點的鐘聲敲響時走進改良俱樂部的斐利亞·福克。

曾被十七名經理拒絕的《弗雷德里克夫人》是毛姆邁向名聲和財富的第一步。這部劇本最初寫在廢打字稿的背面,據作者說,原因是“[我]當時特別缺錢[281]……浪費不起干凈的好紙”。首演日期是1907年10月26日。該劇極其成功,讓毛姆幾乎一夜成名,被媒體奉為“英倫劇匠”。《弗雷德里克夫人》上演了一年多。次年,毛姆共有四部劇作登上西區舞臺,創下在世劇作家的紀錄;這個紀錄保持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


[*]原注:劇本從未發表,手稿亦不存。

[?]英國舊制金幣,價值21先令。

[?]薇奧萊特(Violet)又有“紫羅蘭”的意思。

[§]Anneau的單數形式。

[?]原注:Hall Caine(1853—1931),浪漫主義小說家,風行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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