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姆傳
- (英)賽琳娜·黑斯廷斯
- 22460字
- 2021-07-09 22:02:54
第二章
圣托馬斯醫院
At St. Thomas's Hospital
在耶城度過了第二個冬天之后,毛姆迷茫地回到了牧師官邸。除了再次盡早離開白馬廄鎮以外,十六歲的他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蘇菲嬸嬸同情他的境遇,建議他去德國學習德語,還給親戚寫信,請他們推薦適合小侄子的寄宿家庭。牧師表示同意。毫無疑問,他覺得把這孩子送走是松了一口氣。毛姆寫道:“他不是很喜歡我[52],這也無可厚非,因為我并不覺得自己是個討喜的孩子。而且,我求學都是花自己的錢,他當然樂得讓我去做我選的事。”于是,毛姆被安排去海德堡留學,與一對開設留學生宿舍的教授夫婦共同居住。
1890年5月,毛姆在一個晴朗的上午來到海德堡,他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的行李放在獨輪車里,搬運工推著車,他跟在后面從車站出來,走過狹窄的中世紀街道,最后沿著一條林蔭大道走進一棟白色大宅。在接下來的一年里,這里就是他的家。教授先生是一位高挑的中年男子,金色的頭發有些斑白。他彬彬有禮,舉止得體,用一種特別正式、略有古風的英語跟毛姆交談。教授夫人則是身材矮胖,臉色紅撲撲的,雙眼明亮,忙里忙外,德語里面夾雜著蹩腳的英語。第一天吃晚餐時,毛姆見到了其他借住教授家的人:兩名美國神學專業的學生,一名法國人和一名中國人,都在海德堡大學讀書;還有哈佛大學希臘語講師詹姆斯·牛頓,這位新英格蘭人瘦得跟麻稈似的,來德國是為了開闊視野。毛姆的首要任務是學習德語,按日給教授交學費。他是個很好的老師,要毛姆將自己在學校學過的一篇莎士比亞戲劇翻譯成德語。這項安排很巧妙。毛姆過目不忘,聽課效率也高,所以學得很快。達到一定的水平后,他立即開始研究歌德,因為教授特別喜歡歌德。毛姆還選了大學里的課,有幸聆聽著名哲學家庫諾·費舍爾講解叔本華思想的課程,聽眾無不振奮。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提出,人類存在的理由是未知的,自由意志只是幻象,來生并不存在——這讓毛姆茅塞頓開。
毛姆學習很用功。他住在塔樓的小房間,比樹冠還要高,在里面花了許多時間讀書寫作。他不僅讀剛剛了解到的德國著作,也讀法國作家的書,比如拉羅什富科、拉辛、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莫泊桑、阿納托爾·法朗士。這些作家在白馬廄鎮無人知曉,當年卻擺滿安坦公寓的書架。他開始動筆寫作,一上來就雄心不小,要為橫跨世紀的作曲家賈科莫·梅耶貝爾作傳。不過,在他送去的第一家出版社退稿之后,他就毀掉了手稿。毛姆過得非??鞓贰W校和牧師官邸的沉悶拘束總算過去,他盡情地享受著自由,熱切地回應著新環境帶來的種種刺激。其他青年住客都比毛姆大幾歲,他們的出眾才智與精妙思想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對毛姆很友善,討論藝術、文學、神學話題時也會帶上毛姆,往來激烈,常至深夜。宗教信仰是一個熱門辯題,毛姆對它也特別著迷。起初,有些人提出的激進觀點令他震驚而興奮,直到他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信仰宗教了。他感覺如釋重負,一下子輕松了。偏見,報應,無聊到令人窒息的禮拜儀式,背誦祈禱文,每天生活在對永罰的恐懼中,這些統統不見了。全新的自由觀念讓毛姆振奮不已,“這座以害怕地獄[53]而不是親愛上帝為基礎的大廈整個倒掉了,就像一座紙牌屋,”被全新的自由觀念所振奮的毛姆寫道,“他只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他終于成為自己的主人?!?/p>
美國人詹姆斯·牛頓對毛姆尤為關注,友好地提出帶他徒步去海德堡周邊的好地方。兩人幾乎每天都會去探索著名的廢棄城堡,或者漫步于王座山,欣賞內卡河谷,城內高聳的屋頂和教堂的塔尖,遠處曼海姆和沃姆斯在霧中的輪廓,還有更遠處波光粼粼的萊茵河。有時,他們會在綠意盎然的啤酒花園喝茶,晚上一邊繞著城市花園散步,一邊聽樂隊演奏。比他年長的牛頓計劃去瑞士度假兩周時邀請毛姆同去,費用全包,毛姆取得叔叔同意后就答應了。這似乎是一段田園牧歌式的友誼。但毛姆后來宣稱,自己回過頭看才意識到,這位導師對他的興趣主要是在性的方面,他之所以關照自己,主要是出于肉體吸引,而不是慷慨大方。
回到海德堡不久,牛頓便前往柏林,他的房間轉給了英國人約翰·艾靈漢姆·布魯克斯。布魯克斯剛剛從劍橋大學來,本來想在倫敦研究法學,蹉跎一年不成,便來到德國追求文化事業。他長著一雙藍眼睛,性感肥厚的嘴唇,一頭金色鬈發,多愁善感,英俊而富有魅力,心地善良又虛榮。他對文學富有激情,陶醉熱烈地談論自己最喜歡的作家,包括喬治·梅瑞狄斯、斯溫伯恩、沃爾特·佩特、奧瑪·海亞姆,這些作家都是毛姆之前從沒聽說過的。只要稍加鼓勵,他就會大段朗誦《多洛莉絲》和《魯拜集》里面的詩句。他自己也寫詩,大多悲觀厭世。朗讀自己的詩時,他會把金發往后一甩,凝視著不遠不近的地方,一雙藍眼睛仿佛在訴說著未來。他經常宣稱要投身文學,一一列舉自己想要寫的書。毛姆入迷了。布魯克斯大談意大利與希臘的榮光,談雪萊、柏拉圖和王爾德,談紐曼主教和馬修·阿諾德。毛姆靜坐傾聽,仿佛中了魔咒。布魯克斯叫他讀什么,他就如饑似渴地去讀。布魯克斯發表平凡無奇的看法,他也全盤接納。這個充滿魅力的人物唯獨對他青眼有加,在其他人嘲弄他的觀點時也會站出來維護他,令毛姆覺得受寵若驚。
沒過多久,與之前的牛頓一樣,布魯克斯也開始邀請毛姆一同散步,途中吹噓自己對美的感受力,對世俗成功的漠視,以及對同時代的人過的那種鄙俗生活的不屑。布魯克斯對自己有一番遠大的設想。他表示,自己還沒有寫出一部巨著只是因為時間不夠,一旦寫出來必然會讓他名列萬神殿。毛姆是一位聰慧而孤獨的男孩,很容易被這種大話煽動起來。當布魯克斯講明自己想要的不只是一個崇拜自己的小跟班時,毛姆順從了。多年以后,毛姆向一位朋友私下透露說,自己把第一次獻給了布魯克斯。不過,這似乎算不了什么,只是比男校里常發生的同類活動稍進一步而已。實際上,十六歲的毛姆正處在性欲旺盛又容易受人影響的年紀,能成為一位看起來才華橫溢、特立獨行的男青年的情人是一件特別刺激的事。后來,他慢慢看穿了布魯克斯的真面目,將他斥為裝腔作勢,百無一用。毛姆覺得受他哄騙這件事特別難堪,于是在生活和文字里都對他很刻薄?!度松募湘i》中有一個以布魯克斯為原型的角色,毛姆給他的描述是:“他真誠地錯把自己的肉欲當作浪漫的戀愛[54],錯把自己的優柔寡斷視為藝術家的氣質,還錯把自己的無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的頭腦雖然庸俗,卻竭力追求高雅,從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他在撒謊,卻從不知道自己在撒謊;當別人點破他時,他卻說謊言是美的?!钡牵瑑扇俗畛踉诤5卤さ慕煌鴰Ыo毛姆很大的激勵,讓他更加強烈地感覺自己終于獲得解放,來到了現實世界的大門前。
布魯克斯的一項愛好是看戲。到了冬天的常備劇目演出季,他和毛姆兩人每周會光顧小小的海德堡市劇院兩三次,看完之后就在酒館里熱烈討論劇目。他們看過赫爾曼·蘇德爾曼的《榮譽》(Die Ehre),當時的蘇德爾曼還是一位年輕的先鋒現實主義劇作家;還看過易卜生的幾部話劇。知識界對易卜生推崇備至,但大部分體面市民都覺得他的作品低俗下流。在海德堡,易卜生得到的叫好聲和噓聲旗鼓相當。對毛姆來說,易卜生的話劇頗有啟發。留德期間,毛姆多次前往慕尼黑。他有可能觀看了1891年1月《海達·高布樂》的首場演出,以及6月《海爾格倫的海盜》的新版演出,后一場演出有易卜生本人在場。在慕尼黑的一家酒館,毛姆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了這位挪威大文豪,易卜生當時正在靜靜地邊喝啤酒,邊讀報紙。除了七歲時在巴黎看過的由伯恩哈特演的那一場以外,毛姆來德國之前沒有看過別的話劇。白馬廄鎮禮堂偶爾會有小的巡回劇團來演出,不過叔叔認為看戲是不體面的消遣方式——現在,毛姆完全被舞臺迷住了。走進劇院的一剎那,他就興奮了起來,被其吸引住??催^的劇越多,他就越覺得編劇手法真是太巧妙了,開始積極地撰寫劇情大綱和對白片段。在易卜生的強烈影響下,毛姆開始將易卜生的劇目從德文轉譯為英文,從中汲取作者的寫作技巧,他首先從毫不妥協地堅持現實主義原則,以羞于啟齒的隱秘和花柳病為主題的獨幕劇入手。
圣誕節前夕,布魯克斯離開德國,動身前往佛羅倫薩,打算沉浸到但丁和薄伽丘生活的環境中。毛姆終于可以不受打擾地繼續學習了。但是,布魯克斯的影響讓他不安分起來。“舒適、單調、令人激動的海德堡生活帶來的愉悅[55]”也開始褪色?,F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國,宣告獨立,開始賺錢工作。
1891年7月,離家一年的毛姆回到白馬廄鎮,發現叔叔和嬸嬸明顯不如以往了。兩人年事已高。叔叔的頭發更少了,身量也更寬了。嬸嬸精神委頓,身體一看就不好。毛姆當時不知道要做什么——職業作家根本不在考慮范圍內——于是向叔叔征求意見。老牧師當然希望侄子進教會,不過連他也明白,口吃的侄子大概吃不了這碗飯。哥哥們步父親的后塵進入法律界。查理加入了自家律所,打理巴黎分行,有哈利做他的副手。弗雷迪不久前進入了林肯法律協會。不過,法律工作同樣需要口齒伶俐。他還咨詢過亨利·毛姆的一位老朋友,問公務員前景如何,但對方勸毛姆不要去,理由是做公務員現在要通過競爭性的考試,已經不適合紳士去干了。毛姆又去倫敦找父親當年的合伙人阿爾伯特·迪克森,后者安排他到法院巷的一間會計師事務所實習了幾周。但是,這項工作無聊得要死,毛姆很快就回白馬廄鎮了。最后還多虧鎮上的埃瑟里奇醫生給他指了一條明路:學醫,就在自己的母校圣托馬斯醫院。當時,毛姆已經到了只要能離開白馬廄鎮,任何工作都愿意考慮的程度。于是,經過幾周的死記硬背,十八歲的毛姆于1892年10月3日進入了圣托馬斯醫院醫學院。
毛姆早就想要到倫敦生活了。從海德堡回來以后,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厭倦白馬廄鎮的單調乏味。1892年8月底,蘇菲嬸嬸去世,牧師官邸里的氛圍愈加陰郁。去世前,她的身體不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去了德國的巴德埃姆斯,希望當地的溫泉水能讓她恢復健康,結果在那里去世。毛姆很喜歡嬸嬸,但他已經離家太久,對她的離去只有少許的悲傷。對一位十八歲的少年來說,喪期中的屋子不是理想的居所,彷徨的鰥夫更非理想的同伴。另外,毛姆也不想被勾起幼年喪母的哀緒,他迫切地想要逃離。從中學時代開始,他便向往著倫敦。在他的想象里,倫敦是一座有無限希望的城市。毛姆上學時有幾個倫敦同學,他們吹噓自己有多么熟悉倫敦的陰暗角落,毛姆聽得津津有味。“他們講起了倫敦街頭入夜后的故事[56]……聚在劇院大門口的人們,廉價餐廳燈火通明,酒吧里喝得半醉的男人坐在高腳凳上跟女招待攀談,還有路燈下黑漆漆地看不清、一味找樂子的人群?!?/p>
這樣的喧囂場景在文森特廣場11號——毛姆今后五年居住的地方——少有痕跡。文森特廣場面積很大,建于喬治王時期,有一點破敗,一側面向遍布典當行,電車叮當響的繁華街道沃克斯豪爾橋路,緊鄰西敏寺的泰晤士大堤,離國會大廈也不遠。毛姆住在11號一樓,一室一廳,周租一英鎊。臥室朝內,有一張窄窄的鐵床、洗臉臺和衣柜。客廳有一扇凸窗,前面是一排高大的法桐和廣場圍起來的西敏公學綠茵操場。毛姆的日常起居由房東伊莉莎·福爾曼太太照顧,福爾曼先生幫著擦鞋和保潔,還有一位年紀不大的女傭福洛瑞·約翰斯頓。福爾曼太太活力充沛,和善樂天,黃面皮,大大的黑眼睛,做得一手好菜,每日供應兩餐,早餐很豐盛,晚餐比較樸素,以把房客照料好為榮。毛姆花了力氣讓小小的起居室舒適一些。他把壁爐蒙上摩爾毛毯,掛起厚厚的綠色窗簾,墻上還有一幅印刷出來的畫,內容是一名含情脈脈的農家女孩懷抱曼陀鈴花,是《倫敦新聞畫報》圣誕特刊里宣傳的特價商品。后來,隨著品位的提高,他把這張低俗的畫換成了蘇荷廣場買來的佩魯吉諾、霍貝瑪、凡·戴克畫作復制品,是用美柔汀法制作的,每幅售價幾先令。
醫學院九點開始上課。每天早晨叫醒毛姆的都是房東太太在客廳生火時的吆喝聲——“再不起來就沒空吃飯啦[57],我做的飯可好吃啦”,隔著門都能聽見。從床底下把鐵皮浴盆拖出來洗個快澡,吃完早飯后,毛姆就要快步往大堤走。伴著馬車往來的喧鬧,他穿過蘭貝斯橋上的早高峰人群,下橋后拐進蘭貝斯宮路,這才來到圣托馬斯醫學院。放學回文森特廣場的路上,他會買一份晚報,讀到六點半開飯為止。晚飯吃完后,他就在餐桌上研讀課本,寫自己的東西,再到扶手椅上看一會兒書,最后上床睡覺。從周一到周五都很忙,不過,剛開學的幾個周末比較空閑,孤身一人的毛姆就去逛國家美術館,到倫敦西區溜達,餓了就在ABC[*]吃頓簡餐。大多數周六晚上,他都會去看戲。在美術館排隊時,旁邊的人有時會找他搭話。不過,按照毛姆公開發表的早年生活記錄,他總是以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58]”的方式回應對方。到了周一上午,他就會覺得松了一口氣:總算可以回到規律的學習生活了。
圣托馬斯醫院是倫敦著名的教學型醫院,始建于十二世紀,最初是救助生病窮人的一家慈善機構,七百年后仍然以公益為主。原址位于南華克區,擁有八座莊嚴的大型哥特式建筑,規??氨纫蛔℃偂:髞碛捎阼F路擴張而被迫遷往泰晤士河南岸的蘭貝斯一帶。1871年,宏大的新樓投入運營,維多利亞女王親赴開幕式。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大名鼎鼎的護士學校就設于院內。南丁格爾的影響從護士學校延伸到了整個醫院,確保了嚴格的醫療教學標準。醫學院的大部分學生是五年的內外科聯合專業,每年學費300英鎊出頭,冬季學期從10月到3月,夏季學期從5月到7月底。
頭幾個月上解剖學、生物學、物理學和化學課,毛姆覺得大部分都很枯燥。他老老實實地上課,用心記住了成千上萬條知識點,購置了顯微鏡、桃花心木工具箱和一套希斯編的解剖學教材,還到散發著消毒水味道、墻面涂成不祥的紅色的解剖室做實驗。一年級新生往往會覺得這些內容難以消化,但毛姆從來不覺得惡心,拿起手術刀也很靈巧。解剖用的尸體是醫院從本地加工廠里買來的,單價5英鎊,用朱砂和砒霜處理過(朱砂的功能是突出動脈血管,砒霜是防腐劑)。學生們兩人一組,合買尸體器官:四肢售價12先令6便士[?],腹部7先令6便士,頭頸15先令。為防止學生反胃,解剖室里鼓勵大家抽煙,自然形成了社交氛圍。于是,“學生們經常一邊解剖‘部件’,一邊說閑話”。上午的課上完后,示范老師走了,尸體也送回學生的鎖柜里,這時的解剖室簡直就像家里一樣舒適放松。趁著這幾分鐘的時間,換上襯衫的小伙子們得以享受短暫的閑暇時光,快速抽著煙說閑話。
上午結束后,毛姆會到地下食堂吃一份四便士的黃油司康餅,喝點熱可可,然后到學生休息室翻閱日報。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拿著課本到外面的臺階上,不時遠眺河對岸的國會大廈,真是賞心樂事。與國王學院的時候一樣,毛姆渴望受到歡迎和接納。但是,他還是太害羞了,口吃也是一大阻礙。盡管他很想跟同齡人搞好關系,卻始終跟他們找不到多少共同點。上過大學的人往往不好接近,這也可能只是毛姆自己的感覺。他仍然對失之交臂的劍橋耿耿于懷。他對板球和足球這兩種看似大眾的運動興致寥寥,也不想參加放學后的同學小酌。他有過喝了一點點酒就渾身難受的不悅經歷。他暗戀過一兩位俊朗的同學,艷羨他們的風度翩翩和勃勃興致。不過,他現在已經能夠更好地掩蓋自己的感受,為自己披上保護色了。他的拘謹斷絕了任何親密關系的可能性,同學們都覺得他冷漠乃至令人生畏。
圣托馬斯的學子們講起性事來巨細靡遺,大談自己的情場斬獲,與任何地方的小伙子無異。毛姆對這個話題有著濃厚的興趣。他之前只與男性有過肉體接觸,從未與女性有過性關系,對此頗以為恥。一個周六的晚上,他來到河岸街,挑了一名妓女,對方同意以一英鎊的價格陪他過夜。這名女子長相年輕,幾乎帶著鄉土氣,讓毛姆覺得很安心。兩人來到沙夫茨伯里大道旁的一家小旅館,她把毛姆領進了一間樸素的小客房。房里彌漫著發霉煙草的味道,墻面污漬斑斑,只有一把椅子、一個洗手臺、一張床單臟兮兮的大木床。完事之后,毛姆不出意料地染上了花柳病,只得偷偷跑到醫生家里診療。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尷尬,反而很得意:總算能跟兄弟們一塊吹牛了。私底下,他可能還因為自己功能“正常”而松了一口氣。
終其一生,維持正常的表象都是毛姆心頭的一件大事。在他生活的大部分社會環境中,他都必須對自己的雙性戀嚴格保密,而且他很早就認識到了保密的必要性。從小在法國長大和說話結巴這兩件事已經讓他與同學疏遠了,要是再被打成“倒錯”(invert)——當時就是這么叫的——成為另一個不受歡迎的少數群體成員,他實在是難以接受。與老師一起做人體解剖實驗時的一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他找不到某處神經,老師把位置指出來時,他硬說神經的位置不對。毛姆后來寫道:“我埋怨位置不正常[59],結果他[老師]笑著說:在解剖學里,正常才是稀罕事呢……我一直記著這句話。從那以后,我就明白解剖學是這樣,人也是如此?!?/p>
毛姆從小就學會了隱秘之道。除了最親近的人以外,他極少表露感受。二十歲那年,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取向,發現自己喜歡男人。不過,多年以來,他一直試圖要自己相信,這不過是一個小怪癖。晚年的毛姆說過:“我試圖說服自己[60],我是四分之三的正常加上四分之一的不正?!鋵嵡∏∠喾础!边^了許多年后,毛姆就讀圣托馬斯時期的日記發表了,其中描述了他有時會受到其他男性純肉體性的吸引;不過,為了照顧大眾,他通常會小心翼翼地否認存在赤裸裸的性的成分?!盎趧游镄晕Φ挠颜x[61]……是不假思索,也是不可思索的。諷刺的是,吸引你的人往往配不上你的吸引。這種友誼——盡管沒有積極的性愛成分——其實很接近熱戀;以相同的方式產生,往往也以相同的方式破滅?!被厥走^去時,他寫道:“我記不清是誰引起了這些令我困惑的念頭,但是……我猜想我曾被某個人吸引過,而且沒有得到回應?!?/p>
“我沒有融入醫院的生活[62],在那里交的朋友很少,”他回憶道,“因為我忙著做別的事?!泵穼︶t學顯然沒多大興趣:他知道自己需要拿到行醫執照,一旦其他事情都失敗了,總有一條后路。不過,他已經決心以筆為生,一門心思投入了進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他是自學成才,不僅有熱情,而且特別自律刻苦。他不僅閱讀了大量英國作品——小說、戲劇和詩歌——還涉獵法國、德國、俄國和意大利文學。短短兩個月,他就讀完了三部莎士比亞戲劇、蒙森的兩卷本《羅馬史》、居斯塔夫·朗松的《法國文學史》大部、幾部英語和法語小說、兩篇科幻小說、一部易卜生戲劇。他抄錄了斯威夫特、德萊頓、杰里米·泰勒的作品,還把部分段落背了下來。他的腦子里充滿了各種想法,小說大綱、劇本梗概、對話片段、觀察隨想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紙。他說:“我寫作是因為忍不住[63]?!彼钤缦雽懸徊繎騽?,堅持定期上劇院,身邊常有翩翩少年青年沃爾特·阿德涅·佩恩相隨,兩人是在海德堡初次遇見的。
佩恩之父喬治·佩恩是倫敦樂廳界首屈一指的人物,身兼蒂沃里(位于河岸街)、新牛津(位于牛津街)、倫敦大歌臺(位于皮卡迪利街)三大音樂廳經理之職,在西區基本占據了壟斷地位。毛姆學醫,小佩恩要當注冊會計師,手頭長期不寬裕,而老佩恩是他們寶貴的免費戲票來源,讓兩人幾乎每逢周六下午都能去音樂廳看瑪麗·羅伊德、丹·萊諾、維斯塔·蒂利、阿爾伯特·謝瓦利埃等人演出,晚上買劇院池座區的廉價票,看過王爾德的《無足輕重的女人》、帕特里克·坎貝爾夫人版的《譚格瑞的續弦夫人》、喬治·亞歷山大版的《不可兒戲》等令人難忘的劇目。1895年1月5日是亨利·詹姆斯創作的《蓋伊·多姆威爾》(Guy Domwell)在圣詹姆斯劇院首演的日子。這位名作家鞠躬致敬,卻迎來一片令人蒙羞的噓聲。此事堪稱一場災難,而佩恩和毛姆當時正在觀眾中間。毛姆從未忘掉這出慘劇?!埃壅材匪梗菰馐艿膰u聲和倒彩聲浪[64]是當時的我從未在劇院里見到過的,”他在多年后寫道,“面對不友好的觀眾,他驚得下巴都掉了下來,微張的嘴巴合都合不上,滿臉困惑不解,整個人都呆住了。我也不知道幕布為什么沒有趕緊拉上。”
毛姆的另一個愛好是繪畫。他的美術導師是古怪的溫特沃斯·胡舍。此人年紀比毛姆整整大一代,身材瘦小,留著伊麗莎白女王時代流行的胡子,瞳仁是淺藍色,曾是一名著名的戰地記者,供職于《紐約先驅報》和《泰晤士報》。他先后在倫敦、巴黎、紐約生活工作,有過兩任妻子,第一任是美國人,第二任是一位沒受過教育的農場勞工的女兒。他與后一任妻子生了九個孩子,住在埃塞克斯郡哈洛附近的鄉間,過著波希米亞風的生活,興趣廣泛多樣,包括紋章學、古代服飾(他曾與奧斯卡·王爾德通信探討過這一話題)、文學、音樂和繪畫。他先前是哈利·毛姆的朋友,為后者的一首詩譜過曲。后來,年近五旬的胡舍又看到了毛姆身上的巨大潛力,激勵他堅持寫作,帶他去音樂會、美術館和博物館,教他畫作鑒賞,了解美術的各個門類。毛姆曾與胡舍一家同住“掃帚村舍”(Besom Cottage),早晨起來就坐在桌前寫作,絲毫不顧小孩子們的吵鬧,寫完了就拿給主人看。胡舍則會驚呼道:“哎呀,寫得真是太美了,太好了![65]”幾年后,毛姆的第一部小說出版后,他給溫特沃斯·胡舍寄了一本樣書,另附感謝信一封。信中寫道:“我永遠忘不了[66]懵懂少年時,是您領我四處游歷,開闊眼界,啟發新知,給予我極大的幫助。如今,我的處女作終于問世,謹贈書冊,聊表寸心?!?/p>
同時,他在醫學院里開始上實用藥學和藥物學。毛姆覺得這兩門課比解剖學略有趣一些,很喜歡揉制藥丸、混合藥劑、研磨藥粉的過程。但是,直到輪崗門診部的時候,他才一下子開始全身心投入。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工作這么有趣。引起他興致的不是林林總總的病癥,而是每天來到醫院就診的男男女女。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蘭貝斯是倫敦最貧困、最擁擠的地方之一。這里的家庭通常人口很多。盡管夭折率相當高(五歲以下夭折人數占死亡總數的近一半),但很多夫婦仍然有十個、十一個乃至十二個孩子。一家人要么住在陰暗破敗的小房子里,背后是骯臟的院落,排水管也是露天的;要么擠在狹小的出租屋里,條件惡劣到了極點。許多有幸找到工作的人在血汗工廠里出力。有的時候,一處狹小的頂樓車間里塞著十七八名男女工人,照明和取暖都欠佳,廁所里沒有水,唯一的通風設施就是拿帆布當玻璃、封得死死的破窗戶。疫病橫行,相對便宜也容易獲取的酒被當成了萬靈藥。于是,家庭暴力成了家常便飯。老人和失業者活活餓死不是什么新鮮事。這些人都仰賴圣托馬斯醫院提供的免費醫療,毛姆每天接觸的正是這些人。
中午剛過,醫院等候室里就擠滿了男人、女人和孩子,有的衣著還算體面,有的襤褸邋遢。盡管消毒水的氣味很濃,一天下來,沒洗過澡的身體散發出的惡臭還是往鼻子里竄。醫生首先接待男患者。他們大多患有慢性支氣管炎(當時常形容為“討厭的咳疼病”)、性病和各種酗酒相關疾病。女性因頻繁生育而早衰,主要問題是營養不良,以及丈夫醉酒毆打造成的口部流血、眼部烏青和肋骨斷裂。毛姆是內科住院部醫師的助手,簡單的問題就交給他自己處理,正是在這些時候,他聽到了來自那些悲慘人生的故事。醫護人員通常忙忙碌碌,難得有人關心患者的個人問題。年輕的毛姆醫生富有同情心,舉止溫和,還長著一雙傳神的黑色眼睛,患者們都對他心懷感激。與同事們不同,毛姆沒有對病人擺出屈尊下就的派頭。他們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憐憫。他對患者懷有真切的興趣。與許多醫術精湛,卻只把病人視為醫學樣本的醫生相比,毛姆對患者的生活經歷和悲慘境遇的了解要多得多。正如他在《人生的枷鎖》中的化身菲利普·凱里一樣,毛姆逐漸明白窮人——
并不需要空氣流通的大房間[67];他們覺得冷,是因為食物沒有營養,血液循環太緩慢。房間一大,他們反而會覺得冷,想要弄些煤來烤火了。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并無害處,他們寧愿這樣住著;他們從生到死從來沒有單獨生活過,然而孤獨感卻始終壓得他們受不了;他們還喜歡居住在混亂不堪的環境里,四周不斷傳來喧鬧聲,然而他們充耳不聞。他們覺得并無經常洗澡的必要,而菲利普還經常聽到他們談起住醫院時一定要洗澡的規定,說話的語氣還頗有些不滿……
毛姆之前從未直面如此形形色色的性格與人。日復一日,患者的訴說環繞著他,有著無法定義的潛能,讓他興奮。他對管窺未經加工的生活素材、放下一切戒備的人性表露沉醉不已。有一次,他給一具嚴重腐敗的尸體做尸檢,結果患上了膿毒癥性扁桃體炎。盡管他被安排在私人病房里,“享受著國王一般的待遇[68]”,但他依然等不及重返工作崗位。
盡管醫院的工作很忙,而且毛姆把業余時間都投入到了閱讀和寫作中,但他仍然與親友保持著聯絡,其中就包括回到英國的約翰·艾靈漢姆·布魯克斯。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在海德堡。布魯克斯回國前曾環游歐陸,寫下了許多文采斐然的信,主題包括愛情、藝術與意大利的光彩,尤其是透過約翰·羅斯金和沃爾特·佩特的眼睛看到的意大利。與當年在德國一樣,布魯克斯的陪伴依然令毛姆感到興奮。1894年春,在布魯克斯的影響下,他利用復活節的六周假期去意大利旅游。由于布魯克斯的鼓勵,他早在前一年就開始學習意大利語,如今兜里揣著20英鎊就動身了。途中,毛姆在巴黎逗留了幾日,一是看望哥哥查理和哈利,二是參觀盧浮宮。他之前讀佩特的《蒙娜麗莎》藝評時熱血沸騰,滿懷激動地來觀賞這幅達·芬奇的名畫。但是,“我失望極了[69]。佩特那篇華章流彩的雄文描寫的就是這幅畫嗎”?接下來是熱那亞和比薩。然后,他在佛羅倫薩停留了兩個多星期,住在一處能俯瞰主教宗座教堂的房子里,同住的是一位和善的寡婦,她尚未出嫁的女兒給毛姆上了幾節意大利語課。毛姆求學若渴,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時間。“我每天都很忙[70]?!彼貞浀?。每天早晨,他會花兩個小時研究但丁,然后揣著羅斯金的書去參觀景點。“凡是羅斯金推薦的地方[71],我都去看了,”他寫道,“凡是他說不好的地方,我都懷著厭惡走開。他肯定找不到比我更虔誠的門徒了?!敝挥械搅送砩?,他才允許自己消遣片刻。吃罷晚餐,他會出去散步,想找點刺激。不過,根據他多年后撰寫的記錄,“我那時真是太天真了[72]——至少是羞澀吧——每次回家都跟出門時同樣純潔”。
回到倫敦后,布魯克斯將毛姆介紹給了自己的朋友們,這是一群傾心藝美的青年,其狂熱性和創造力讓毛姆大開眼界。他們身上似乎迸發著想象力和原創思想,相形之下,毛姆就顯得無趣而普通。“他們的寫作、繪畫、作曲才華讓我艷羨[73],”毛姆寫道,“他們的藝術鑒賞力和判斷直覺也是我所渴望的?!贝蟾攀沁@群青年才俊中的一位告訴他,盧浮宮里只有夏爾丹的一幅畫值得一看?!皩σ晃欢畾q出頭的青年來說[74],這實在是一塊難咽的肉。我當時太害羞了,所以沒有對他說:我覺得提香的《拿手套的男人》是一幅很美的肖像畫,他的《耶穌下葬》深深地觸動了我?!泵泛髞聿虐l現,這群人的涌動奔溢主要是因為年少氣盛,而非真正的天才;而他們的導師布魯克斯有性情上的缺陷,永遠無法實現他早年夸口的那種美好前途。
從意大利歸國后不久,毛姆就有兩場家里的婚禮要參加。第一場也是遠為出人意料的一場,新郎官是亨利·毛姆牧師,喪偶還不到兩年,他就向時年五十歲的老姑娘愛倫·馬修求婚,女方的父親是巴斯人亨利·馬修將軍。婚禮于1894年6月6日舉行,新任毛姆夫人隨即入住白馬廄鎮。人們很快就發現她是個活潑開朗的人,與前任截然相反。只要愛倫嬸嬸在家,去牧師官邸做客就比以前快樂得多。而且,她顯然讓牧師先生非常開心。
兩周后的6月21日,毛姆四兄弟中的老大查理在倫敦與動物畫家海伍德·哈代之女,梅寶·哈代結婚。之前五年里,查理一直在家族律所(現名“塞維爾與毛姆律師事務所”)的巴黎分行擔任初級合伙人,在巴黎他結識了未來的妻子,她當時正在讀音樂學院。婚禮結束后,兩人回到巴黎,過上了老毛姆夫婦那樣社交活動豐富的殷實生活。與父親一樣,查理聰明善良,而梅寶(昵稱“蓓蒂”)是一位出色的業余藝術家,活躍風趣。夫婦都是巴黎英國人圈子里的紅人。查理之弟哈利也在塞維爾與毛姆律所做過一段時間,不過這個安排沒有成功。哈利為人離經叛道,對法律毫無興趣。他真正的志向與四弟一樣:當作家。哈利性格和善,瘦得皮包骨,還有些神經質。他把幾乎全部業余時間都投入到創作長篇詩劇,或者在咖啡館里和志趣相投的年輕詩人、藝術家交往。沒過多久,他便把投身法律界的表象全部拋棄,離開巴黎,先在倫敦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后去了意大利。就審美和思想而言,他與毛姆有許多共同點:兩人都羞澀,缺乏安全感,不善交際,都是性少數,都有志寫作;但是,由于空間上的距離,而且真正的兄弟情誼從來沒有機會在毛姆和他的哥哥之間形成,他們倆從來不是很親近。
查理和哈利都在歐洲大陸生活,只有加入林肯律師協會的二哥弗雷迪留在倫敦,毛姆和他見面也最多。諷刺的是,兩人的關系也是最緊張的。弗雷迪為人極其保守,與幼弟相處時總像是審查官似的,毛姆對此深惡痛絕。其實,毛姆內心里也有一部分希望成為二哥那樣的鋼鐵正派人。但是,這種相互的敵意在兩人年輕時只是間或表露,也比較溫和。他們有不少共同的經歷和興趣——看戲,打高爾夫球,欣賞畫作——相伴頗為快活,最起碼共處少的情況下是這樣。弗雷迪(成人后通稱F.H.)健壯瀟灑,不茍言笑。冷若冰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敏感脆弱的心,他絕少示人,哪怕是對家人。1896年12月,弗雷迪與英國最高法院法官,不久會出任常任上訴法官的羅伯特·羅默之女海倫·羅默(昵稱“奈莉”)結婚。弗雷迪看起來沉悶無趣,奈莉卻開朗活潑,富有魅力和幽默感,愛搞惡作劇,喜歡開些愚蠢的玩笑。盡管弗雷迪有時嫌妻子太鬧騰,但他很依賴妻子的體貼呵護,他渴望這種體貼呵護,只是不能表露出來。奈莉和毛姆一見如故,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會邀請小叔子參加家庭活動和業余劇團,還經常單獨請他來家里喝下午茶,八卦閑聊,其樂融融,直到弗雷迪先生陰著臉下班回家。這段時間里,弗雷迪事業不順,接的案子很少,手頭吃緊,志氣難伸。巨大的壓力讓他比平常還要冷漠疏遠。“等活兒干的經歷[75]對年輕律師來說太難熬了,”他在五十年后寫道,“常常讓整個生活變得苦澀。我永遠都忘不掉那段痛苦的日子?!?/p>
1894年夏,毛姆回校之后從門診部轉到了住院部,負責陪同醫生查床、做化驗和寫病歷。圣托馬斯醫院的病房足夠寬敞,照明良好,兩邊排開的白色病床纖塵不染,大量鮮花盆栽緩和了醫院的氛圍。與以前一樣,毛姆喜歡與病人接觸,但住院部不像之前的崗位那樣有故事,有刺激。轉到手術助理員的崗位讓他很高興,他的工作是站在主刀醫師旁邊遞送手術器械。如果有一臺不常見的手術,手術室外的走廊會擠滿人。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只有幾名醫學生在看,毛姆很喜歡這種愜意的感覺。
不過,他偶爾也會失去冷靜,比如一臺令他想起喪母之痛的手術?!澳翘?,我走進手術室觀摩一臺剖宮產手術[76],”他在1897年的日記本里寫道,
手術開始前,C醫生簡短地講了一番話……他告訴我們,這位孕婦不能順產,之前已經流產過兩次;但是,她決心要產下子女,于是再次懷孕。盡管他向孕婦解釋了手術的危險性,母親的生還率只有一半,但她還是對醫生說自己愿意冒這個風險……手術似乎非常成功。C醫生將嬰兒取出時滿臉笑容。當天上午我在病房值班,就問一位護士她的情況。護士告訴我,母親夜里死了。我不知道原因,這件事給了我極大震動。我害怕哭出來,只好緊緊蹙額。這真是太傻了,我根本不認識她,只是在手術臺上見過而已。她只是醫院里一名普通的患者,我想,她感動我的地方是那股子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連生命危險也愿意承擔的勁頭。她竟然一定要死去,實在是難過,難過得可怕。
1895年,毛姆分別于復活節假期和暑假重返意大利,在約翰·艾靈漢姆·布魯克斯的陪同下游覽卡普里島。當時的卡普里還是農村,外人很少,只有少數前來度假的游人。它富有浪漫情懷的美景讓毛姆看得入了魔,溫和的氣候、空氣里的芬芳、夢幻般寧靜的氛圍更令他沉醉,以至于他將其形容為“我所見過的最迷人的地方[77]”。兩人先從那不勒斯乘坐小汽輪抵達島外,然后換小船劃上岸。到港之后,兩名健碩的女搬運工幫他們把行李沿著陡峭的道路拿上去,到大廣場放下后就離開了。第一次上島時,毛姆和布魯克斯住在一間樸素的家庭式旅館(pensione)里,每日房費4先令,窗外就能看到維蘇威火山。兩人沿著布滿散發著香甜氣息的灌木叢的陡峭山坡散步,途中有葡萄園和檸檬果園,還有裝飾著玫瑰、丁香和九重葛的白色小屋,良久方歸。爬到山頂,兩人俯瞰身下的大海和海中的奇巖[?]。奇巖是兩塊巨大的灰色礁石,好似從清澈碧綠的海水中升起的大教堂。上午是學習的時間。午后,兩人會到奇巖外的一處地方游泳,曬日光浴,然后沿著蜿蜒的山路慢悠悠地上山,到葡萄架下吃午餐。每天吃完晚飯,他們會來到大廣場旁的莫甘諾酒吧。這里是卡普里的外地人聚集點,互通消息,閑聊八卦。布魯克斯與新認識的作家、畫家和雕塑家暢談藝術、哲學與文學,毛姆就全神貫注地聽著。毛姆不像他們懂得多,嘴皮子利索,自覺低人一等,只是坐著抽煙,很少說話,閉口不談自己的寫作經歷。
我覺得一切都好偉大[78]。藝術,只為藝術本身的藝術,是全世界唯一的要緊事……他們全都認同這一點,身上有一股熾烈的、如寶石般閃耀的火焰。我太害羞了,沒有講我寫過一部小說,還有一部寫了一半。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只關心解剖尸體,抽空就琢磨著給最好的朋友做灌腸術的大俗人。我真是羞愧難當,渾身也像燃起了熾烈的、如寶石般閃耀的火焰。
毛姆在言談中或許拘謹,但他開玩笑地提到給最好的朋友做灌腸術,表明了他在其他方面的自信。二十一歲的毛姆相當注重外表,而且已經開始在微薄收入允許的范圍內打扮出某種高雅氣質了;再加上身材纖瘦,面孔富有表現力,他是一位富有魅力和性吸引力的英俊青年,而且對自己吸引的目光心知肚明。他有一種強大的創作沖動,激發出無數新想法,推動著他每晚連續寫作好幾個小時。同時,它也呈現為性能量,哪怕他坐在莫甘諾酒吧里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這股能量依然存在。他和布魯克斯的情侶關系在卡普里島少有人說三道四,這里的人們對非常規關系習以為常。長年以來,卡普里島以寬容外人著稱。許多人前來不僅是為了美景,也是為了當地的美少年。后來上島的康普頓·麥肯齊寫道:“卡普里特別能腐化人的性情[79]?!睄u民對許多擁有獨特癖好的外來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如臭名昭著的戀童癖和大煙鬼,與老家的唱詩班少年發生關系后,倉皇逃難于此的前桑德林漢姆教區牧師菲爾遜伯爵;又比如每到一處就犯下罪孽,而且被人看見在自家游艇上公然猥褻英俊少年的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勛爵。只有個別做得太過火的人,比如與男童的不正當行為引發島民警惕的軍火大亨弗雷德里?!た颂敳詈蟛疟或屩鸪鰨u。不管怎么說,卡普里島的道德風氣異常寬松,對于那些覺得歐洲北部的風俗法律過于苛刻,妨礙自己過上想要的生活的人來說,卡普里島是一處溫暖的避風港。約翰·艾靈漢姆·布魯克斯就是其中之一。在島上住了幾周之后,他覺得特別舒暢,遂決定長期住在卡普里島,不回英格蘭了。
布魯克斯的這個決定可謂恰逢其時。就在他和毛姆動身前往卡普里的當月,即1895年4月,奧斯卡·王爾德在倫敦受審。自十年前英國刑法修正案[§]頒布以來,王爾德案并非唯一一宗,事實上也并非第一宗獲得詳盡報道的同性戀案件。但是,由于被告鼎鼎大名,原告——昆斯伯里侯爵——地位顯赫,再加上王爾德在法庭上要命地表現出了報紙頭條爭相報道的機智、浮夸和神奇,此案影響之深廣,遠甚以往。于是,一個由男妓和倒錯性行為組成的世界,一個大多數人夢里都沒見過的世界,呈現于全英國的報紙讀者面前。王爾德之后被判服兩年勞役,更讓許多人大驚失色;他們原本以為只要稍加謹慎就能避免麻煩。不少人當場決定逃往歐洲大陸。據說,通常情況下,每天只有六十人左右乘坐海峽渡輪從英國去法國;而在王爾德被捕當晚,乘客竟激增到六百人。奧斯卡·王爾德案投下了一道長長的陰影。在七十年的時間里,毛姆這一代人都不得不在敲詐、揭發、丑聞和被捕的真切恐懼中生活。毛姆當年只有二十一歲,還不太可能充分明白這些事件對自己的人生會有哪些影響。但是,王爾德案確實讓他更加堅定地隱藏私人生活,也鼓勵他養成隱匿的習慣。
在倫敦,有同學看到毛姆到了校外總是和同一名男青年在一起。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那人就是毛姆的戲友,被他稱為“孤獨青年時代的親密伴侶[80]”的沃爾特·阿德涅·佩恩。終其一生,毛姆與許多男性發生過深深依賴的親密關系,而佩恩正是其中的第一位。這些關系的模式很明顯:起于性事,隨后發展為親密的友誼,于是,一夜情對象成了毛姆的秘書、伴侶和幫手。盡管兩人通信皆已不存(佩恩去世后,兩人的信件在毛姆的要求下盡數銷毀),他們的親密關系卻延續了二十多年。佩恩是毛姆的第一位秘書兼伴侶;之后,這個職位將先后傳給杰拉德·哈克斯頓(他是最有名的一位)和阿倫·塞爾。與哈克斯頓和塞爾一樣,佩恩最初與毛姆交往時很可能存在性的成分——即便這個階段很短——然后才發展為更穩定持久的感情關系。與之后的幾個人一樣,佩恩最初對毛姆有一項至關重要的用處:與陌生人接洽。公共場合難免要與陌生人交流,但口吃的毛姆幾乎不可能主動發起對話??诔缘拿】嗖豢把?,有時還會讓他敏感抑郁,他本人痛苦地描述過這種狀態:
極少有人明白[81],說話會消耗他多少精力。對大多數人來說像呼吸一樣輕松的事,于他卻是永恒的張力,將他的神經撕扯成碎片。極少有人懂得口吃帶給他的羞辱。許多人因此嘲笑他,對他不耐煩。他感覺別人會討厭他的口吃,于是自己覺得別扭。他明明想到了好笑的、恰當的、絕妙的話語,卻因為害怕口吃攪局而不敢說出口,于是心生慍怒。極少有人知道那種不能跟其他人說完話的痛苦感受。
毛姆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有出洋相的風險,因此樂得有人代他發起對話。就此而論,英俊和善的佩恩正是他的理想伴侶。
兩人經常一同去劇院和音樂廳,有無數艷遇的機會。河岸街一線、皮卡迪利地區、沙夫茨伯里大道新建劇院周圍有幾十家營業到凌晨的店鋪、咖啡館和酒吧,吸引著男男女女前來,其中并非每個人都是來做體面事的。入夜后,這些街道人流擁擠,迸發著各種機會,毛姆很喜歡回憶這段往事?!埃蹅惗匚鲄^]北面有一部分人稱‘前街’[82],從沙夫茨伯里大道到查令十字街為止,十一二個人挨得緊緊的,就在前街來回晃悠……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冒險的味道。看對眼了,然后就……”論室內的話,標準酒吧和倫敦大歌臺的前廊酒吧也是偶合的熱門地點。河岸街的蒂沃里、萊切斯特廣場的帝國和阿罕布拉這幾家音樂廳的工作人員早就學會了對陰暗的上層座席發生的男同性戀行為視而不見。兩大同性戀經常出沒的室外場所是泰晤士河畔的大堤花園,以及海德公園里的阿喀琉斯雕像[?]。(王爾德《理想丈夫》一劇中的梅寶·奇爾頓說過:“說真的[83],那件藝術品底下發生的事情真是駭人聽聞,警察應該管一管呀?!保?/p>
地下性愛世界對毛姆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很快發現,有意找樂子的男人從來不在九點之前去音樂廳,因為男女娼妓九點才會過來招攬生意,挑逗勾引,混跡于前廊酒吧里喝酒吸煙的男士之間。早年間,毛姆想勾搭一個警惕鎮定的姑娘,結結巴巴地說要給她買酒喝,結果對方輕蔑地轉身離去,真是丟人。河岸街外的行情比較便宜,要價較高的男妓和“歡女”集中在繁華的皮卡迪利大街一帶。瘦削的毛姆身穿黑色外套,頭上戴著帽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在街上游蕩,尋找目標,而度過了歡樂而無可指摘的一晚,正要乘公交或地鐵回家的普通情侶或家庭卻好像看不見他們。毛姆1896年的日記里有一段顯然帶有調情意味的對話片段,對話者可能是毛姆和一位比他年紀大的男性。
“[年紀小的一方說]唉,我真不想變老[84],樂子都沒了?!?/p>
“不過,別的樂子會出現。”
“什么樂子?”
“比方說,凝視年輕人。要是我跟你一般年紀,沒準會覺得你是個自吹自擂、自命不凡的男人;而我現在卻覺得,你是一個可愛有趣的男孩子?!?/p>
半個世紀后,毛姆準備公布這段對話時還添了一句戲謔的話,說他“記不清這話是誰說的了……”
1896年10月,毛姆在圣托馬斯醫院的學業進入了最后階段:產科和婦科。第一天上午的課就讓他難忘。老師開口便道:“先生們,女人是每天排尿一次[85],每周排便一次,每月排卵一次,每年分娩一次,有機會就交媾的動物。”學校最近開了一門新課:助產實習。在三周的時間里,學生們要隨時待命,在學校方圓一英里的范圍內接生至少二十次。毛姆總共被叫去六十三次。他臨時住在校門對面的一間房里,方便門房叫他。他很少有連續睡兩個小時以上的機會,卻全神貫注地觀察孕婦的生活狀態,全然沒注意到自己已筋疲力盡。這是他第一次到院區外工作。直到這時,他才目睹了許多掙扎在生存線上的窮人,他們可怕的現實狀況,近距離地感受到無望逃脫者所處的嘈雜、惡臭、擁擠、污穢的生活環境。如果一家之主有活兒干,日子還能湊合過,否則就真是毫無希望了?!耙馔狻辈⒉缓币姡耗赣H睡覺時能把嬰兒壓死,嬰兒吃錯了東西也不總是因為粗心。
毛姆在一篇五十年后的文章中回顧了進入蘭貝斯貧民窟的經歷。通常是產婦的丈夫或孩子領著他穿過靜悄悄的陰暗街道——
拐進散發著臭氣的小巷[86],再進到氣氛險惡的院子。連警察進去之前都要猶豫一番,不過,醫生的黑包就是你的護身符。你被帶到每層住著兩家人的陰冷房子里,然后進了一間通氣不暢的屋子,屋里點著煤油燈,不是很亮,除了躺在床上的產婦以外還有兩三個女人,產婆、孕婦的母親、“住我們樓下的太太”。有的時候,你要在屋里等上兩三個小時,跟產婆喝茶拉話,不時到街上透透氣。產婦的老公就坐在臺階上,你就坐在他邊上聊聊天。
如遇意外,毛姆可以叫資深產科醫師來幫忙。不過,資深醫師來的時候往往已經太遲:要么是嬰兒停止了呼吸,要么是母親大出血致死,早已無力回天。經歷了這樣的一晚,毛姆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在破曉時分走出房子,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沿著泰晤士河畔走走,看著天邊染上粉紅色,觀察晨霧在水面逐漸消散的過程。
正是在接受產科訓練期間,毛姆才萌生了寫小說的想法。之前幾年里,他有過多部試作,以劇本為主,可惜均遭退稿。于是,他準備完成兩三部小說,希望有作品發表后,劇院經理就能高看他的劇本一眼。
當時的出版界風起云涌。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一批活躍的新興出版社建立:海涅曼、哈欽森、麥修恩、鮑立海。三卷本大部頭和流動圖書館統治的時代剛剛結束,為年輕作家們嘗試篇幅較短的新式文體掃清了道路。之前逛書店的時候,毛姆曾被“筆名文庫”(Pseudonym Library)所吸引,這一廉價平裝書系是由雄心勃勃的托馬斯·費舍爾·昂溫推出的。昂溫高挑俊朗,藍眼睛,黑胡子,他的花領帶和暴脾氣幾乎同樣出名。他于七十年代創業,素有敢冒風險、談判條件苛刻的名聲。用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的話說,昂溫有一支簡直是“天賜”的審讀團隊,其中包括影響力巨大的愛德華·加涅特,G. K. 切斯特頓也曾短暫加盟;在該團隊的支持下,他發掘了許多名作家,包括葉芝、高爾斯華綏、H. G. 威爾斯、喬治·摩爾和約瑟夫·康拉德。毛姆給他送去了兩個短篇小說,其中一篇是《壞榜樣》(“A Bad Example”),講的是一個好人因為性格善良而被自私的家人當成精神病[**]。加涅特審讀后不建議發表。“故事表現出了幾分能力[87],但不過幾分而已。毛姆先生有想象力,文筆也不錯,但社會諷刺的深刻或詼諧程度不足以吸引讀者。建議他先給層次略低的雜志撰稿,若有更嚴肅的作品,不妨再寄給我們。”由于加涅特的意見,昂溫以篇幅太短、無法出單行本為由,將兩篇小說都拒了,不過他還加了一句,說毛姆今后若有長篇小說寫成,他很愿意拜讀。小小的鼓勵給了毛姆巨大的動力,他立即投入到《蘭貝斯的麗莎》的寫作當中。
這部小說原題為《蘭貝斯田園詩》,以蘭貝斯貧民窟為背景,通過最近的實習,他對這里已經很熟悉了。麗莎·坎普是一名十八歲的女工,與酗酒的母親生活在狹小的單間里。她人長得漂亮,性格又活潑,愛找樂子,鄰居們都挺喜歡她。湯姆是她的忠實追求者,想要跟她結婚,但她自己還沒打算成家,從此每天打理家務,年復一年地生孩子;她自己就是父母的十三個孩子中的一個,這在威利街都算正常。她對愛情有著模糊的向往,更渴望突破自己的狹小天地。當她與吉姆·布萊克斯頓相遇時,回應就積極多了。吉姆年紀比她大,剛剛帶著妻子和五個孩子搬進威利街。他引誘了麗莎,兩人開始了一段熱戀。他們在巴特西公園和泰晤士河大堤幽會,到滑鐵盧車站避雨,抓住一切能避開窺探眼光的機會相聚。但是,地下戀情不可避免地曝光了。麗莎懷上了孩子,名譽掃地,飽受嘲笑和輕視。吉姆的妻子動手打了麗莎,自己又被醉酒暴怒的丈夫打得半死。受此打擊,心煩意亂的麗莎在喝醉酒的情況下分娩了,結果難產而死,身旁有酗酒的母親照看,還有一名多嘴多舌、見多了同樣場面的產婆幫襯。
之前幾年里,毛姆的文學品位受約翰·艾靈漢姆·布魯克斯的影響很大。因此,他完全有可能以布魯克斯最喜歡的佩特,或者于斯曼、王爾德等世紀末的頹廢主義作家為榜樣。但是,毛姆當時選擇的效仿對象是法國現實主義作家,如左拉和莫泊桑,特別是后者。莫泊桑的口語化敘事風格正貼合絕無浪漫可言的故事主題。后來有一版《麗莎》,毛姆在導言中寫道:“我當時特別崇拜莫泊桑[88]……欽佩他清晰、直白、有力的敘事才能?!边@三個形容詞同樣可以送給《麗莎》。無論以任何標準衡量,這都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一部了不起的處女作。毛姆這樣描述《麗莎》的創作過程:“我只是陳述了我在門診部輪班[89],以及做產科護理員時下街區的見聞,沒有添油加醋或夸大其詞……我是個沒有想象力的人……只好原原本本地記錄下我親眼見到、親耳聽到的事情?!焙髞恚沸Q《麗莎》“首次以寫實的筆觸[90]向英國公眾描繪了倫敦貧民窟的狀況”。但事實上,《麗莎》只是當時一批城市貧民生活紀實作品中的一部,之前就有喬治·吉辛的《地府》(The Nether World,1889)、吉卜林的恐怖小說《巴達利亞·西羅德斯福特的記錄》(The Record of Badalia Herodsfoot,1890)、喬治·摩爾讀來令人害怕的小說《埃絲特水域》(Esther Waters,1894)等同類作品。
不難想見,小說中對蘭貝斯的場景做了生動的描繪,其破敗骯臟與朝氣蓬勃的女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們頂著大波浪發型和插著羽毛的大帽子,跟姐妹和年輕男友暢聊八卦。人物對話傳神而自然;在之前無數次失敗的劇本創作中,他已經練習過許多對白寫作了。他說得沒錯,“我有寫好對話的本能[91]”。書中有些地方令人捧腹,特別是去劇院看三流情節劇的段落;不過,銀行假日[??]野餐會一節寫得不太好,主要是因為作者想要戲仿田園詩卻把握不當。然而,小說整體上秉承寫實風格,對悲慘環境的描繪里完全沒有煽情元素。作者對人物是有同情心的,卻采取幾乎醫學式的抽離態度,對人物的行為沒有做道德判斷。他完全明白這些女孩子必須趁著還有機會盡情享樂,因為她們的未來里只有艱辛二字,酗酒和家暴都是常態。比方說,麗莎的朋友薩莉原本對婚禮充滿憧憬,但她很快就明白,經常被打是婚姻生活的公認常態。薩莉邊哭邊說:“不是他的錯[92],他就是喝多了點,沒醉那會兒還成。”毛姆成熟地意識到了貧窮會讓人變得野蠻,以及年輕人那股不可戰勝的昂揚精神,哪怕持續不了多久。他還對人類對愛情的渴望,以及性愛具有的強大吸引力表現出了深刻的理解。讀者能明白無誤地體會到麗莎對吉姆·布萊克斯頓的熱戀屬于何種性質。
他們在那里坐了很久[93],一言不發。啤酒開始上頭了,夜里的空氣暖洋洋的,令麗莎愈發沉醉。她感覺他的胳膊摟著自己的腰,他沉重龐大的身軀緊貼在自己身旁。那奇特的感覺又來了,她的心臟好像要爆炸了,她好像都不能呼吸了——壓迫感里帶著痛覺,讓她不自在。她的雙手開始顫抖,呼吸也變快了,仿佛窒息一般。她幾乎要暈倒在男人懷里,這時,一股寒戰從腳趾直躥到頭頂。吉姆靠向她,用雙手把她抱住,貼緊她的雙唇,給了她一個激情的長吻。最后,她氣喘吁吁地轉過頭去,低聲呻吟。
《蘭貝斯的麗莎》的手稿寫在三冊法國作業本上,總共用了六個月時間,于1897年1月14日寄給昂溫,附有一段如通常一樣悲觀的內容簡介:“這是一出發生于蘭貝斯貧民窟的九日奇遇[94]……它讓我明白,這個世界上少有意義存在,在蘭貝斯的威利街更是全無意義?!备遄佑腥麑徸x老師看,其中沃恩·納什不喜歡——因為它太粗俗,直白得令人反胃,全無浪漫情懷——但其他兩人特別看好,其中之一就是愛德華·加涅特。加涅特寫道:“這是一部描繪女工和底層商販生活的優秀現實主義作品[95]。如果費舍爾·昂溫不出版《蘭貝斯田園詩》,肯定會有別家接手……毛姆先生有幽默感,有直覺洞察力,我們以后很可能還會再次聽到他的名字……人物對話寫得尤其出色,特請留意?!庇捎趯徸x老師大力推薦,昂溫4月份就與圣托馬斯醫院在讀生威廉·薩默塞特·毛姆簽了合同,內容上只有一處修改:把“肚子”(belly)改成了“腹部”(stomach)。按照原先的打算,《蘭貝斯的麗莎》不歸到“筆名文庫”系列下,而是直接推出毛姆本人。首印2000冊,單價3先令6便士,頭750冊不計版稅,之后的1250冊計10%版稅。這個條件稱不上慷慨,卻也并非不尋常。毛姆初出茅廬,昂溫出版他的作品是要擔風險的。按照當時的慣例,出版社要先給他少量預付款,等回本之后再付版稅。假如昂溫能把這本書賣到美國去的話,毛姆還能快點拿到錢,可惜事不如人意。美國出版商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在發回紐約的報告里寫道:“昂溫這個人真是難纏[96],幸好離開倫敦前的最后一天總算把他擺脫了。他給我們看了一些書,我親自把那本講貧民窟的小說回絕了……”
1897年9月,《麗莎》出版,正趕上維多利亞女王加冕六十周年。同期問世的其他小說新作包括:吉卜林的《怒海余生》、布萊姆·斯托克的《德古拉》、H. G. 威爾斯的《隱形人》、亨利·詹姆斯的《梅西的世界》。但是,盡管競爭對手如此強大,籍籍無名的W. 薩默塞特·毛姆依然吸引到了大量關注,評論界紛紛贊揚作者的才華,同時為故事講述的驚人題材而神傷。《每日郵報》發表書評:“全書彌漫著小酒館的刺鼻氣味[97],壓抑至極。但是,作者以富有力量,甚至不乏精巧的筆觸描繪了一幅深切而生動的貧民窟畫卷,這是我們必須認可的?!薄堆诺淠壬竦睢冯s志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請讀者注意[98]:如果你不愿意看到英語里面某些最丑陋的語言,那么,毛姆先生的這本書并不適合你。如果你希望通過閱讀了解真實的、沒有夸張或修改的生活紀實,那么,你輕易便會發現這本書的優越性?!薄妒ネ旭R斯醫院院刊》的學生教工作品欄目中熱情洋溢地祝賀了《麗莎》的出版(前面一篇是對安德森醫生《手指與腳趾畸形》的評論):“《蘭貝斯的麗莎》一書取得了應得的巨大成功[99]……文質俱佳,必將受到喜愛現實主義作品的讀者的熱烈歡迎。”
昂溫經營手法老道,深知輿論的重要性,于是將書稿送給了幾位名流,希望借此引發更大的關注。一位是日后成為西敏寺副主教的巴希爾·威爾伯福斯,他將一次周日布道的題目就定為這部小說。另一位是約瑟夫·康拉德,他的《水仙號上的黑家伙》恰于同年由昂溫出版。康拉德在給昂溫的信里寫道,“我已經讀完了《蘭貝斯的麗莎》[100]。好的點有很多,但沒有突出的點。我相信這本書會大獲成功,因為它是一幅沒有個人氣質的‘類型’小說……他只是旁觀,而這正是大眾讀者喜歡的。這本書讓我不禁想起杜穆里埃的畫作——完全是一類東西,只是領域不同罷了?!弊髌帆@得的關注令毛姆欣喜,但更令他欣喜的是,書出來剛剛兩星期之后,他去帕特諾斯特廣場找出版社,結果對方告訴他首印已經售罄,正在加印。
與此同時,《麗莎》也遭到了抨擊。文學期刊《學院》發表了一篇匿名文章,指責毛姆抄襲,指出了《麗莎》與前一年年底出版的另一本“貧民窟”小說《賈戈子弟》(A Child of the Jago,亞瑟·莫里森著)之間的相似之處?!懊鎸θ藗儗Α短m貝斯的麗莎》一書的衷心稱贊[101],亞瑟·莫里森先生或許會發出冷笑?!尔惿芬粫某u實為無恥的蓄意行徑……不幸的是,莫里森作品中表現出的種種接近于天才的品質卻恰恰被忽略了?!泵泛芸彀l起了反擊,致信《學院》稱:“我從未讀過亞瑟·莫里森先生的大作[102],因此無法分辨我的作品與他的作品有何相似之處……我的書明明早在《賈戈子弟》面世前三個月便已完稿,如今卻蒙受譴責和指控,這就有些頭疼了。”毛姆向來以時間觀念模糊著稱,他的上述聲明也并不準確:《賈戈子弟》出版于1896年底,當時毛姆尚未完成《麗莎》。不過,他在寫完《麗莎》之前不太可能讀過莫里森的小說。另外,盡管《賈戈子弟》同樣以倫敦貧民窟為背景,但兩者沒有多少真正的相似點,因為《賈戈子弟》的主角是一名少年悲劇英雄,其壓抑、絕望、暴烈程度要遠遠超過毛姆的書。不過,毛姆很有可能受到了1894年出版的莫里森前作《窮街陋巷故事集》(Tales of Mean Streets)的巨大影響。這部短篇小說集的第一篇就是《麗莎倫》(“Lizerunt”)[??],與后來的《麗莎》顯然有相似之處,盡管《麗莎倫》的風格同樣要陰郁得多。毛姆筆下的麗莎難產死去,脫離苦海;莫里森筆下的麗莎不僅飽受毆打分娩之苦,還被丈夫逼迫去賣淫,作為抵抗餓死命運的最后嘗試。[§§]
作者的六套樣書分送親友。第一位是沃爾特·阿德涅·佩恩,書上寫著“阿德涅,帶著作者的愛”。第二本送給毛姆的導師溫特沃斯·胡舍。接著是毛姆的三位兄長。他們對這份禮物都沒有表現出喜愛之情。哈利對弟弟的文學才華不以為然,查理更對故事內容表示出反感。弗雷迪之妻奈莉與查理有同感,她在日記里寫道:“《蘭貝斯的麗莎》是一本最令人不快的書[103]?!弊詈笠槐舅徒o亨利牧師家,題記為“致牧師先生與艾倫嬸嬸,帶著作者的愛”。但是,亨利牧師已經無暇拜讀,因為他之前身體就不好,收到書后沒過幾天就去世了,享年六十九歲。9月21日,毛姆和哈利去白馬廄鎮參加葬禮。葬禮來了不少人,牧師在小鎮干了這么多年,大家就算不喜歡他,敬意總是有的。而毛姆既不喜歡他,也不尊敬他。與菲利普·凱里一樣,“對這個老東西毫無感情[104],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大伯一輩子都很自私,甚至對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對托他撫養的孩子漠不關心;他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殘酷無情,但是愚昧無知,心如鐵石,又有點耽于享樂”。
1897年10月,毛姆從圣托馬斯學院畢業,正式成為英國皇家內科協會與外科協會會員。出乎意料的是,資深產科醫師給他提供了一個職位,但是毛姆以文學為志,于是拒絕了。他已經證明自己有能力做一名醫生,之后更是常說起醫學教育帶給自己的好處。毛姆在晚年寫道:“我覺得,通過圣托馬斯醫院的五年學習經歷[105],我對人類的本質有了一個全面的認識?!泵繁緛淼拇蛩闶牵偃纭尔惿窙]有成功,他就去做隨船醫生,這樣至少有旅行的機會。結果這部小說取得了成功,于是他徹底離開了醫療行業。日后回想起來,他感到有些后悔。他寫道:“我從醫院走得太早了[106]。愚蠢,十足的愚蠢。我完全可以白天工作,晚上寫書的,這樣就不用為錢的問題掙扎了?!?/p>
毛姆去見費舍爾·昂溫,昂溫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說準備棄醫從文[107]。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靠寫字吃飯可不易啊,”他說,“寫作是非常好的事業,卻是非常糟糕的營生?!?/p>
我不屑地聳了聳肩。我的第一本書就成功了,正滿懷自信。
昂溫當時處于最友善的狀態,鼓動毛姆再寫一部篇幅更長的貧民窟小說。他已經打出了名號,新作肯定會比《麗莎》還要成功。毛姆卻興致不大,輕蔑地說:“我已經寫完一本關于貧民窟的小說了[108],不想再寫了。”他還告訴了出版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他已經完成了下一部作品,《一個圣徒發跡的奧秘》。這是一部歷史小說,創作于前一年夏季卡普里島度假期間。
毛姆把手稿留在昂溫那里,隨即啟程前往西班牙,之后在那里停留了將近一年。他本來以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第二本書在他回去的時候應該已經付梓出版了,一舉奠定他職業作家的地位。可惜,他的希望終將落空。
[*]原注:充氣面包公司(Aerated Bread Company)旗下的連鎖茶餐廳,風行一時。
[?]先令和便士為英國舊制輔幣單位,1英鎊折合20先令,1先令折合12便士。
[?]Faraglioni,意大利卡普里島東南方那不勒斯灣中聞名于世的巖石山峰。
[§]原注:1885年刑法修正案規定,一切男性之間的性行為均為犯罪。
[?]原注:近四十年后,毛姆的短篇小說《創作沖動》中埋了一個彩蛋,將一位體面的女作家創作的驚悚小說取名為《阿喀琉斯雕像》。
[**]原注:近四十年后,毛姆在封筆劇作《謝佩》中回到了這個主題。
[??]Bank Holiday,即英國的公假,以銀行在這些日子不營業得名。
[??]《麗莎倫》的女主人公全名為“伊麗莎白·亨特”(Elizabeth Hunt),而“麗莎”(Lisa)是伊麗莎白的昵稱,跟“亨特”(Hunt)連起來讀就是Lizerunt。因此,兩部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同名關系。
[§§]原注:毛姆并不是同類小說作者中唯一一位被指控抄襲的人:《賈戈子弟》出版后不久,莫里森本人就被指控抄襲亞瑟·杰伊的《倫敦最陰暗的地方》(Life in Darkest London);亞瑟·杰伊又被喬治·吉辛指控抄襲《地府》一書的片段。